朝夕相处

  程寻吃罢晚饭, 连夜提着灯笼去了文库。她循着记忆, 取出曾祖父留下的札记。她想了想, 又将《蜀中杂记》拿在手中, 飞速离开文库。
  母亲雷氏亲自为她收拾行囊, 小心叮嘱, 要她如何如何。
  程寻柔柔一笑:“娘, 我记得呢。”
  “呦呦,那……”雷氏欲言又止,她有心说那二皇子, 你试试看能不能远离他。可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从呦呦做他的伴读开始,就不可能和他斩断联系了。何况呦呦即将远行, 又何必让其分心?
  “什么?娘, 你说。”程寻眨一眨眼。
  雷氏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发顶,柔声道:“早些休息, 明儿还要早起呢。”她将整理好的行囊放到一边:“这里面是你的换洗衣裳。出门在外, 不比在家里方便。你多注意一些, 包裹别让别人碰。”
  程寻大力点头:“我知道, 娘。”
  再次轻抚女儿发顶, 雷氏神情温柔:“早点休息,娘等你回来。”
  “嗯。”
  母亲离开后, 程寻熄灯休息,黑甜一觉, 直到天亮。
  次日清晨, 她早早起床,梳洗装扮,匆匆忙忙吃完早餐,得知宫中来接她的马车已在外面等候。她告别父母,坐马车离去。
  此次皇帝派去赈灾的除了二皇子萧瑾、工部侍郎江油,还有不少前去帮忙搜救的士兵。
  程寻作为二皇子的伴读,自然紧跟在二皇子身侧。
  一行人浩浩荡荡,披星戴月,直奔蜀中。
  五月初四,苏凌十七岁生辰当日,他们还在路上。大事当前,苏凌自己不开口,当然也无人提及他的生辰。
  晚间他们在驿站休息。程寻借故去驿站的厨房,忙活了半天,煮了一碗面。她端着面,敲开了苏凌的门。
  打开房门,看见端着面立于门外的程寻,苏凌微微一怔,欢喜之意一点点蔓延上心间。他将身子微微一侧,将她让了进去。
  把桌子上的书合上,放在一边。苏凌笑了一笑:“难为你还记得……”
  程寻放下碗,嘻嘻一笑:“从来就没忘过。你快尝一尝,时间久了就不好吃了。”她把竹筷塞进苏凌手里,续道:“其实煮面也不难,主要是我不大会烧火,烧火太麻烦了。”
  她视线微转,落在他方才看的书上,知道他是在看与蜀中有关的书籍,她收回了视线,在他对面坐下。
  苏凌动作微微一顿,暖意瞬间涌上心头。他“嗯”了一声,轻声道:“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你快尝尝啊。”
  昏黄的灯光下,少女一双眼睛亮得出奇,她目光盈盈凝视着他,黝黑的瞳仁里,全然是他的身影。
  苏凌心口一热,从善如流,低头去尝。
  程寻眼中满是期待:“怎么样?还能吃么?”
  “很好。”苏凌一笑,用竹筷挑起一些,递到她嘴边,“你可以试试。”
  灯光下,少年眉眼清隽,隐含期待。
  程寻心头拂过一道涟漪,鬼使神差般,她就着他的手尝了一口。
  味道一般般,不算好吃,不过也不算难吃。
  然而瞬间之后,她就脸颊滚烫,羞窘尴尬。
  他们方才用的是同一副碗筷啊!
  她偏过了身,剧烈咳嗽起来。
  苏凌一惊,连忙上前,轻抚她的脊背,声音关切:“没事吧?呦呦。”
  五月份的衣衫已经不算厚重,他的手掌隔着衣衫碰触她的肌肤,程寻只觉得背上滚烫,羞得更厉害了。
  她手伸向身后,轻轻搬开他的手:“我没事,你坐好,我有东西给你。”
  她抬起头,因为刚才咳嗽的缘故,水眸晶灿,隐约还闪着泪花。
  苏凌重新坐下:“真没事?你要给什么?”
  程寻目光躲闪,不去看他,也不敢去看面,只瞅着自己面前有一道划痕的桌子。她定一定神,从袖子里掏出她早准备好的香包:“呐,咱们出京急,也没给你准备什么好的礼物。我这儿只有一个香包,是打算给你端午用的,你不嫌弃的话,就先拿着吧……”
  她一提到香包,苏凌自然而然想到她那日的话,他勾唇一笑,接在手中。自己端详了一阵,又轻嗅一下,笑道:“青色的香包,你做的?”
  “没有啊,也不是我做的,我每天都要读书,哪里有时间做这个?我针线就不好……”程寻矢口否认。
  “不是吗?”苏凌笑笑,“我瞧着这个就像是新手做的,居然不是你吗?”
  “你哪里看出是新手做的?”程寻下意识抬头,直视着他。
  这是她做的第二个香包,虽然远比不上江婶做的精致,但是看上去不差啊。
  她这一抬眸,视线堪堪与苏凌目光相触。她一眼看见他眸中蕴藏的笑意,自己呆了一瞬,也跟着笑了起来:“对,就是我做的。我以前没做过,你不能嫌弃它不好。”
  “怎么会嫌弃它?”苏凌直视着她,声音低沉,“我很喜欢,呦呦,我很喜欢。”
  程寻将他的话在心里默念了两遍,像是他在说“我很喜欢呦呦”一般,她为自己的想法而羞窘。她轻咳了一声,压下心头乱飞的思绪,低声道:“不早了,明早还要赶路,我回去了。”
  她站起身,略一点头,就往外走。
  “等一等。”苏凌忽然开口,并站起身跟了上来。
  “啊?”程寻下意识回头,电光石火之间,她已经落入了一个怀抱。她轻轻“啊”了一声。
  苏凌下巴抵在她头顶,声音极轻:“做个好梦。”
  他很快松开了她。
  这个拥抱发生在一刹那之间,短的像是程寻的幻觉。她胡乱“啊”了一声,回了一句:“啊,你也是。”
  她身体僵硬,出了房门,一颗心却砰砰砰跳个不停,几乎要蹦出胸腔来。
  离开好一会儿,她才轻舒一口气,脸颊的温度仿佛也退了下来。
  晚间躺在床上,她翻腾了好一会儿,心说:程寻啊程寻,你真没出息。他撩你,你就不会反撩他么?明明说做朋友的是他,主动抱你的也是他,他都不紧张,你紧张个什么啊!
  默默背了几篇文章,她才勉强睡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日夜兼程,然而因为地震,官道被毁。一行人直到数日后,才到了蜀中。
  地震过后,当地官员已经采取了措施。搭凉棚暂时收容灾民,又开仓放粮,在城中给灾民施粥。
  程寻跟着苏凌等人来到此地,见房屋被毁,街道不成样子,百姓神情悲伤。她的心也跟着发疼。
  得知钦差到此,当地官员忙不迭迎接,不过这位陈大人自己也是满面风尘,颇为憔悴。
  “伤亡几何?受灾百姓可有安顿好?”苏凌沉声问。
  陈大人匆忙答道:“回殿下,此地震动最严重,已发现确定死亡的有八百余人,已经下葬。失踪之人,失踪之人,生死不明者,不下两千。”
  苏凌点一点头,心说出入不大。
  历来某地发生灾情,当地官员出于种种考量,或是怕承担罪责,或是想从中牟利,都会将灾情夸大。
  不过此次苏凌一行查探灾情后确定,当地上报的与实际情况相仿。这位陈大人确实如他先前得到的消息一样,是个清官能臣。
  地动发生时,是白天,百姓多在田间劳作。田地空旷,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伤亡,算不幸中的万幸。然而大量庄稼被毁,房屋也不复存在,百姓流离失所。而且,地震过后,多有时疫,这都是他们现下应该早些解决的。
  二皇子的到来,给当地百姓极大的安慰和鼓励。他带来了皇帝的旨意,灾区百姓免税赋一年,家中有人员伤亡者,免赋税两年,朝廷出面安葬。
  年轻的皇子亲自在粥棚施粥,温和仁善。
  江侍郎同苏凌商量此次赈灾,重在以工代赈。征召灾民中年轻力壮者,兴修桥梁、堤坝以及百姓居住的房屋等。
  吸取前次教训,新建的房屋建的更加结实。
  江侍郎拿着新的房屋设计图给程寻看,介绍:“程公子不知道吧?这般设计,房屋更结实。”
  程寻点头,心说,我知道啊。
  只是大多数困苦的百姓盖茅草房,或是房屋老旧,自然不能抵抗地震。这一回朝廷拨款,想来应该能盖得结实一些吧。
  在蜀中灾区这一段时日,他们每一个人都很忙碌。
  士兵们在城中、在街上帮忙。随行的太医们直接驻扎在凉棚,为伤者治伤,为病者看病,又开方子,让人煮药汁,分发给众人,让人们饮下以预防时疫……
  程寻作为皇子伴读,每日就跟在苏凌身后。
  他亲自施粥,她也帮忙施粥。
  他发放朝廷救灾的帐篷,她也跟在一边帮忙。
  等苏凌亲自给百姓分发药汁时,她也帮忙盛药。
  ……
  在来这里之前,程寻翻阅过关于赈灾的书籍记录,知道有些地方官员会借着赈灾大发横财。到了这里,真正参与赈灾之后,她觉得她可能想多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朝廷钦差在此的原因。
  朝廷拨过来的帐篷、粮食,都由二皇子亲自主持着发放给受灾百姓。而当地的官员们也每日苦哈哈的,多和受灾百姓待在一处。
  人在忙碌的时候,很少会想杂七杂八的东西。
  程寻每日看见、接触灾民,心中酸楚。但是看到排着整齐的队伍来领粥的孩子们,看到帮忙洗碗刷过的妇人,看到撸起袖子、挥洒着汗水重新建造家园的的男人……她又有暖意自心底滋生。
  这段时日,她和苏凌虽然日日相见,但是说上话的时候并不多。
  程寻心想,或许她以前并不认识真正的苏凌。
  之前在书院,他就像是半大的少年,以读书为主。后来在皇宫,她知道他学习参与政事,但毕竟不在她跟前,她感触不算很深。如今,她亲眼看着这个少年在这次赈灾中熠熠生辉。
  “哥哥,你们以后会回去吗?”
  程寻回过神,双眸低垂,看向面前这个大约七八岁的小男孩。
  她这几日分发药汁,这个小男孩时常过来帮忙。——当然,并不是没有分发药汁的人手,而是皇子亲自去做,更显重视。
  她点一点头:“对啊,我的家不在这里。”
  “那什么时候回去?”小男孩仰着头。
  程寻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过一段时间,等你过好了,我就回去。”
  她原本想说,“等你们家盖好了我就回去”,临时改了主意。修建房屋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他们不可能在这里滞留太久的。
  地震过后,有部分房屋已毁的百姓迁徙到了别处,会在外地定居。然而也有不少人心念故土,想的是重建家园。
  有朝廷帮助,又有大量的人力,再建房屋不算难事。
  —
  本地的一个富户朱善人家大业大,房屋结实。在这次地震中,家中并无伤亡。他在二皇子到达此地之前,就开始了设粥棚施粥。等二皇子一行到来后,更是主动献出自己一处空着的宅院来作为钦差们的下榻之处。
  晚间,程寻同苏凌、江侍郎等人回到朱宅。
  江侍郎感叹道:“还好现在是五六月了,天热,待在凉棚里还算合适……”
  程寻瞧了他一眼,接道:“江大人不用太担心了,等新房屋建好,就好了……而且,朝廷拨过来的有帐篷。”
  江大人点头,又对苏凌拱一拱手:“这次多亏了殿下坐镇,一切顺当。”
  苏凌摆手:“江大人看起了。此次赈灾,江大人才是首功。”
  见他们客气推让,程寻不免有些想笑,她轻轻咳嗽了一声。
  苏凌视线微转,从她脸上扫过,又很快移开。他轻声道:“这边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过两日咱们就能回去了。”
  江大人一笑:“殿下说的是。”
  他们都忙碌了一天,身心俱疲,也没心情闲话。江大人拱一拱手,告辞离去。而程寻和苏凌比邻而居,自然一起向小院中而去。
  程寻轻声问:“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苏凌偏了头看她:“想家了?”
  “有一点儿。”程寻小声道,“我看这边快步上正轨了。”
  苏凌一笑:“步上正轨?嗯,是快步上正轨了。等此间事了,咱们就回去。回去的路上不用太急,赶得上过七夕就行。”
  他将“七夕”两字咬的很重,程寻轻轻“啊”了一声,脸颊滚烫。
  说话间已经进了小院。程寻佯做不曾听见他的话,直接进了房间。
  次日清晨,程寻早早起床,收拾停当后,却没听见苏凌的敲门声。她心中诧异,等了片刻,依然不见动静后,干脆自己走到苏凌房门前,见门是从里面闩着的,她更加意外,轻轻敲门:“诶,殿下,二殿下!”
  少顷,屋内响起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打开,露出一张她极为熟悉的脸。
  “呦呦?”
  苏凌不像平时那般衣衫整齐,他虽穿着长衫,但是很明显没有收拾好。程寻一眼能看见他白色的中衣,而且他罕见的眼神有些迷茫,两颊红彤彤的。
  程寻瞬间反应过来:“你生病了么?”她说着伸手就去探他的额头。
  他果然是在发烧!而且热的吓人。
  苏凌扯一扯嘴角:“可能,有些乏,睡得沉了。”
  程寻急道:“你这是发烧了,你等一会儿,我找人去请太医。唉,太医还在那边帮忙。”
  苏凌摆一摆手:“你别急,发热而已,不要紧。”
  “发热怎么不要紧了?”程寻更急了,“地震过后,人容易染病。太医们特意煮了药汁让人喝,你是不是根本就没喝啊?你先回去躺着,我让人去请太医。”
  苏凌看她满脸焦急之色,还胆大到质疑他,训斥他,他丝毫不觉得恼怒,反而感到温暖,还有些想笑。他脑袋有些混沌,只“嗯”了一声。
  程寻扶着他就要往房内而去。
  苏凌摆手:“不用扶,我是发热,又不是伤了腿,走不动路了。”
  程寻没有理会他,待他重新坐回到床上后,她才转身离开,找了一个侍卫,简单说明情况,让其去请太医。而她自己,则打了一盆凉水,将毛巾浸湿后,冷敷他的额头。
  她发烧时,母亲雷氏就经常这么做。
  额头上冰凉的感觉让苏凌舒服地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轻声道:“你不用担心,我很少生病。”
  她的手隔着毛巾轻轻放在他头顶,苏凌心中一动,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程寻小声道:“你别乱动啊,生病就好好躺着。少生病怎么了?我也少生病呢。”
  她拨开了他的手,继续道:“你说你都这么大人了,连自己发烧都不知道吗?要不是我来敲你的门,你是不是要一直睡下去啊……”
  说到这里,她自己都有些胆怯。
  她和苏凌认识两年,第一次看见他生病。如今他老老实实躺着,她看着都心慌。
  苏凌心想,她大约是太担心了,连语气都跟平时不大一样了。他只是发热而已,她竟然担心成这个样子。可是,这样关心他的她,也挺有意思,不是吗?
  “不会一直睡下去……”苏凌笑了一笑,“不是还有你会过来吗?我真没事,喝一贴药就好了。我今天还得……”
  “还得干什么?你现在当务之急是养病,你知道吗?”程寻拿掉冷毛巾,重新浸湿,拧水后,敷在他额头。
  她动作生疏,却小心翼翼。
  程寻还解释着:“我小时候发热,我娘就是这么做的。我娘一直守在我身边,直到我退烧。”
  苏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声音很轻:“我小时候不敢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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