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与反撩
“我也不敢。”程寻随口道。
这个时候的医疗条件又不好, 谁敢生病啊。
她换了一条毛巾给他冷敷。心念一动, 忍不住唇畔微露笑意:“呀, 如果是我生病, 那换一条毛巾, 再换一条毛巾, 岂不是要掉色?也不对, 没有药水,只怕有点难。咦,你说太医会不会诊脉就诊出我是女的?”
苏凌躺在床上, 含笑看着她:“会吧?”
程寻半弯着腰,拂去他额角的碎发,将冷毛巾敷好, 想起问先时的问题:“你为什么不敢生病啊?”
话一出口, 她猛然意识到不对了。他小时候长在北和宫,未被皇帝所承认, 遮遮掩掩长大, 自然有诸多不便。她自悔失言, 忙道:“呀……”
苏凌眼神一闪, 声音很轻:“那时候, 我是不能见人的。生病了,又不能请太医。就只能不生病……”
程寻手上动作微顿, 心口紧了一紧,一种名为怜惜的情绪一点点自心底滋生, 柔柔地缠绕了她整颗心。
她动作极轻, 将帕子在额头冷敷好,又靠近他的身子,执了他的手,紧紧裹在自己手心里,小声道:“不要想那些了,苏凌,不要想那些……”
她原本想到了诸多安慰的话语,可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努力攥紧了他的手,轻轻唤着他的名字:“苏凌……”
这声音教人温暖又略带缠绵之意,让苏凌一颗心晃晃悠悠,如同飘在云端。他偏着她,看她黝黑的眸子里担心、关切,只有他的身影。
他不由缓缓伸出另一只手,抚向她的脸颊。
许是因为他身子发热的缘故,他手指碰上她的面颊,只觉得指尖发凉。一滴清泪自她眼中流出,掉在他手指上,是热的。
苏凌心里蓦地一慌:“怎么哭起来了?”
是他唐突了?
他待要抽回手去,却被程寻一把紧紧攥住。她握着他的双手,放到唇边,轻轻碰了一下,声音极低:“我没有哭……”
是心疼,是怜惜啊……
苏凌精神一震,原本有些混沌的脑袋瞬间清醒过来。
她是亲了他的手么?!
这个结论让他的心狂跳不止,仿若有电流沿着双手瞬间窜至全身。他猛地直起身子,想将她一把揽进怀中。
然而,他起身的动作过急,敷在额头上的冷毛巾掉了下来。
程寻眼光一转,当即皱了眉,轻轻在他手上拍了一下:“你不要乱动啊!好好躺着。”她说着,就去按他肩头,想让他顺势躺下。
然而苏凌并不配合,他定定地看着她,身子岿然不动,却捉住了她放在自己肩头的手。
“快躺下啊,冷毛巾都掉了。”程寻面上隐约带些焦急。
而苏凌只是勾唇一笑,捉着她的手,往唇边轻轻一凑,微抬眸冲她笑道:“好,我听你的。”
他老实躺下,可程寻却觉得滚烫之意自手心一直蔓延到耳根。她脸颊发烫,拿回现在已经被他压在胳膊下的毛巾。重新换了一条,给他敷上,小声道:“你别闹,你现下病着呢。等会儿太医来了,让太医给你开药。吃了药,捂着睡一觉就好啦。”
苏凌眼中蕴着笑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我没闹啊。”
程寻斜了他一眼,只是这一眼的威慑力着实太小。
落在苏凌眼中,是她眼波流转,似嗔似怨。他心中一荡,温暖柔软。连她涂黑了脸颊的模样,都只觉得分外惹人怜爱。
“我这次出来的太急了,忘了一件事……”苏凌慢悠悠开口。
“什么事?”程寻好奇。
“我应该去见一见山长。”苏凌沉吟,事情可以日后再正式定,不过得教她爹娘心里有数。
程寻正欲答话,忽听外面有人道:“殿下,程公子,赵太医来了。”
程寻双眼一亮,忙道:“快请进来。”
赵太医背着药箱,匆忙而至。正值夏季,赵太医脸上犹带着汗渍。他一脸焦急之态:“殿下怎么样了?”
程寻将身子一侧,忙道:“他身体发热,太医快看看吧。”
赵太医上前,查看二殿下脸色之后,复又细心诊脉。
程寻在一旁,见他神情凝重,也不免心里担忧。她不敢发出声响,唯恐打扰了赵太医。
良久,赵太医收回手,明显松了一口气。他犹不放心,又认真问了几句:“殿下除了身子发热,犯困,可还有其他感觉没有?比如恶心?腹部酸痛?”
苏凌摇头:“没有,只是觉得困顿,想睡。”
“殿下是发热了,开一贴药,睡一觉,等身上热度退下去就好了。”赵太医舒一口气,容色稍霁。
他这一路提心吊胆,一听说二殿下身体发热,他就心说不好。地动大灾过后,最容易染恙。若是二殿下真的感染了时疫,那可就麻烦了。不说会不会此地百姓大面积染恙,单说二殿下有个三长两短,他赔上性命都不够的。
皇家子嗣,且又是今上唯一的血脉。
他真不敢想下去。
还好还好,只是普通发热。
“那太医快开方子吧。”程寻听了略略放心。太医这么说,肯定是没什么大事的。
赵太医斟酌再三,开了方子,又命药童去抓药。他又看着程寻,温声问道:“程公子身体无碍吧?”
程寻微觉讶然,摇头:“无碍,无碍。太医们煮的药汁,我每日都有喝呢。”
苏凌忽然开口:“我也有喝。”
程寻回头飞了他一眼,他则勾一勾唇角,露出一个堪称无辜的笑容。程寻心头一跳,慌忙移开了视线。
待药童抓药回来,苏凌的亲随前去煎药,严格按照赵太医的叮嘱,待药煎好后,端着到了苏凌房中。
这时程寻刚换下他额头的毛巾。
经常跟在苏凌身边的侍卫王敬正低声说着城中的情况:“今天一切正常。裴员外请求见一见殿下……”
“裴员外?”苏凌眸光微闪,“是那个主动施粥的裴善人?”
王敬点头:“是。”他顿了一顿,又道:“还有,殿下前段时日吩咐去找的人,找到了,就在城东刘家庄。”
“这次地动……”
“家中并无人伤亡。”王敬忙道,“房屋也还坚固,影响不大。殿下未到蜀中之前,这家主人也响应陈大人号召,帮助乡邻……”
苏凌双目微敛:“知道了。”
“属下告退。”
—
程寻见他们正说话,就自己先行接过了药碗。待王敬离开后,她才道:“喝药了,快一点儿。”
苏凌瞧了她一眼:“烫么?”
“不冷不热,正好。”
苏凌笑了笑:“我身上没力气,要不……”
程寻啧啧两声:“没力气么?你方才捉我手的时候倒是有力气,现下端个碗的力气都没了?”
她本意是想反驳他“没力气”的说辞,可话一说出口,倒像是强调他捉她手一般。她又羞又急,直接将药碗往他手里一塞:“拿好,拿好,快些喝了,喝了就好了。”
看着她,苏凌有点哭笑不得:“呦呦。”
可他到底是端好了药碗。
“你先喝着,我去给你取点东西。”程寻回身去了隔壁。她记得母亲给她的行囊里塞的还有饴糖来着。不知道如今还能不能吃。
待她翻出饴糖,回到苏凌房间时,一碗药已经见了底。她将油纸包裹着的饴糖递给苏凌:“你如果嫌苦的话,吃一块试试。”
“吃糖没用。”苏凌轻声道。
“那什么有用?”
“你陪我说会儿话,就好了。”苏凌轻笑,神情格外认真。
他如今脑袋昏昏沉沉的,平时不易说出口的话,此时说出来,竟也没什么障碍。
程寻听得一阵脸红耳热,幸而她涂黑了面颊,看着还不分明。她急道:“你喝了药,就乖乖休息,别闹我,反正你也不爱吃糖,那就不吃了。”
他平时说话斯斯文文,也甚是规矩有礼,怎么一发烧,说话这么亲昵?让她心跳一阵快似一阵。
她心说,好好养病,别撩我。
又换了一次毛巾,程寻轻声道:“喝了退烧药会困的,我也不闹你,你安心睡一觉,睡醒了就好了。对了——”她想起一事:“你白天睡觉,需要点灯么?”
苏凌微怔,继而有笑意自眼底滋生。他缓缓摇了摇头。
他这一摇头,额头上的毛巾自然随着晃动。
程寻急道:“你别乱动,成不成?”她细细叹了口气,声音极低:“你说你都这么大人了……”
她这老气横秋的样子让苏凌忍俊不禁。一是因为发热,二是因为喝了药,他困意上来,意识稍微有些模糊。
程寻看他渐渐安静下来,缓缓退了出去,并掩上了门。
今日苏凌身子不适,她也无心走得太远,就在朱家宅院里走动。
朱家内外都有宫中带来的侍卫守着,守卫森严,安全无虞。
—
江侍郎听闻二殿下染恙,忙不迭来一探究竟,碰见了二皇子的伴读程寻。
程寻简单说了一下,末了又道:“方才赵太医过来,喝了药,就睡下了。”
江侍郎点一点头:“程公子,二殿下有没有提起咱们具体什么时候回京?”
程寻如实回答:“殿下只说了此间事了就回去。”
“嗯。”江侍郎沉吟,“殿下千金之躯,赈灾事毕,确实该早些回京才是,也免得皇上娘娘挂念。”
程寻扯一扯嘴角,没再说话。
知道二殿下正在休息,江侍郎也不好前去打扰。他同程寻说了几句,就又去忙碌了。
程寻今日因为苏凌的事情,忙碌了半天,此刻饥肠辘辘,却没多少食欲。她勉强吃了一些东西,重回苏凌房中。
她动作很轻,可她刚推门进去,苏凌就睁开了眼。
待看见是她后,他又合上双目,佯作休息。
程寻站在他窗前,细细打量着他,见他面色不像初时那般红了,略略放心。她拿掉了毛巾,用手去试他额头的温度。
苏凌猛地睁开了眼。他出手迅捷,直接捉了她的手,忽然往前一带。
程寻一个不防,身子踉跄,险些跌进他怀里。
她手撑着床沿才站好,又羞又急:“是我啊……”
苏凌心说,我知道是你。他双目微敛,缓缓松开了手。
程寻勉力站好,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狂跳的心恢复正常。——两人斯斯文文说话,好好相处就好了啊。他这样,分明就是在撩她嘛!
谁说的做朋友来着?
咳嗽了一声,程寻尽量自然地道:“我看你身上像是不烧了,厨房煮了些粥,挺清淡的,我让人给你端一些过来。虽然不发热了,可还是要好好养养。”
苏凌只静静看着她,眼中蓄满了笑意:“你做主就好。”
“那就这么定了吧。”
苏凌身体不适,只能吃清淡的。
于是这两日,程寻对他的饮食、汤药,严格把关。直到赵太医声明他已经大好了,她才真正放下心来。
她心里直嘀咕,以前也没看出自己有照顾人的潜质。
然而,在旁人看来,二皇子染恙,跟他关系亲近的伴读细心照顾,也算在情理之中。倒是朱宅的主人朱大善人为此颇觉不安。
苏凌养了两日,自觉身体大好。这日晚间,他正与江侍郎、程寻等正说着归期,忽听有人来报,说是朱大善人求见。
几日暂停谈话,请了朱大善人进来。
朱大善人年约五十上下,生的慈眉善目,很像个善人。他简单表达了一下对二殿下的慰问之意后,含蓄说明了来意:“这些日子,殿下和诸位大人主持赈灾,倾力襄助蜀中百姓。小人和蜀中百姓一起,感念在心。如今百姓有吃有穿,也即将有新住所,这全靠各位……小人想明晚在家中备下薄酒,恳请诸位能拨冗过府一叙。”
——其实一开始,他就觉得他应该尽一尽地主之谊。但是一则他的身份不恰当,二则赈灾事大,他不敢在要紧关头去做些无关紧要的事。万一触了霉头就不好了。
然而近一段时日,灾情得到控制,一切正渐渐走上正道。他估摸着二殿下一行人可能就要离开了。他们一直住在朱宅,他这个做主人的,还没正儿八经招待过他们。他就心里不大安稳。
按说他主动提供住宅,是做好事。可若是因为招待不周而弄巧成拙,那就很得不偿失了。
苏凌与江侍郎对望一眼,后者会意,已然接道:“多谢朱善人提供宝地,原本该咱们宴请朱善人才是。只是这段时日,忙着赈灾,才倏忽了,朱善人原谅则个。此间事已了,殿下不日即将返京,不如明晚由我们做东,还借贵府宝地……”
他话未说完,朱善人就面露惶恐之色:“怎敢教各位大人费神?殿下和各位大人赈灾,是为了蜀中百姓,大人这么说,可就折煞小人了……”
苏凌轻叹一声:“就依你所言吧。”
朱善人面露喜色,行礼告退。
苏凌这才又对江侍郎道:“咱们这段时日在朱家所用银两,教人核算一下,留在府内。”
江侍郎点头:“殿下说的是。那咱们后日动身回京城?”
苏凌看了一眼程寻,略一沉吟:“后日吧。”他转向程寻,轻声道:“你早些回去休息,明日随我去城东一趟。”
程寻也不多问,直接应下。
次日清晨,她梳洗停当,用了些早餐,就和苏凌一道往城东而去。
如今被毁的道路,已经恢复了不少。马车缓缓行着,隐约能听到外面的人声。
程寻掀开车帘的一角往外看,忙碌的人们脸上表情生动。
她这时才问他:“今日去城东做什么?”
刚到这里时,她也去过城东,和苏凌一起,看大片被毁的良田。
如今朝廷免了一年的赋税,又发了粮种和银钱。
是要看新庄稼种上不曾么?
苏凌轻笑一声:“不知道做什么,都敢跟着出来?不怕是把你拐卖掉吗?”
程寻才不信他这笑话:“我才不信你会卖我。”
苏凌收敛了笑意:“带你去见一个人。”
“嗯?什么人?”程寻饶有兴趣。
“算是,我的一个远亲吧?”苏凌幽幽地道。
“远亲?”程寻眨了眨眼,思绪转了几转。她没听说蜀中这边有皇亲国戚。至于封地在蜀的蜀王,其府邸也不在附近啊。啊,她忽然福至心灵,低声问:“是你母亲……”
苏凌垂眸:“算是我的一个堂舅。”
他自小知道母亲的故乡在蜀中,母亲进宫时,家中尚有一幼弟。后来苏凌教人打探过,他那个他从未见过的小舅舅,十几年前就不在人世了。母亲的蜀中老家,只有一个远房的堂兄。
苏凌声音很轻:“我只看一看,我只是看一看他。”
母亲的那个堂兄和母亲是一个曾祖父,本就不算十分亲近了。又多年未联系,他想,他只是看一看,看看母亲曾经的家。
程寻握住了他的手,同样低声道:“那就看一看。”
不知不觉马车出了城,驶向城东刘家庄。
苏凌反握了她的手,有些想笑,又觉得心里暖暖的。她似乎很容易就会对他产生同情怜惜,大概是因为姑娘家比较容易心软?
他正想的出神,忽听一声异响。
什么东西裹着风声,呼啸而至。
他心中一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身边人压倒在车厢。
这变故太过突然,程寻轻轻“啊”了一声,还未反应过来,就看到一支羽箭穿破青色的车帘,从苏凌身体上方飞过,直接钉在车厢壁上。
好险。
车外明卫、暗卫已然道:“殿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