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3章 共处一室之后

  老太太柴雨图并何当归,莫不愣了一下,然后以行跪礼的老太太为首率先着急起来,她瞄一眼那边行蹲礼的何当归,恳声解释说道:“殿下有所不知,扬州花多,花粉也多,四季都有人患‘梅花刺’,虽然不传染,可也近她不得。这孩子模样俏不假,但皮肤太嫩,总生疹子,天生胆小儿说不好话。”
  她尽量贬低何当归一些,想把“好差事”转给柴雨图,一则让病女服侍皇长孙,万一有个差错,被别人抓住把柄,难保不连累罗家。再者,虽然将外孙女喊来充数,但私心里不想送去做东宫才人,因为孟家那头非常热络,还是个侧妻之位,不应下太可惜了,谁不想跟孟家结亲?目前她也没考虑好,怎么分配最有出息的外孙女,还得掂量下再决定要不要送选秀女。只是这样没名没分地伺候皇长孙一回,能否入东宫还是两说,最好的棋子就不能再用了。
  何当归当然也不愿意留下,心中忐忑地想,难道真被柏炀柏算准了,朱允炆就是命定的人,连满面红斑都挡不住他?心中正考虑着要不要开口说些什么,那边的柴雨图却嘤嘤哭起来,让何当归登时头大了,果然下一刻,朱允炆就将手边一个靠垫丢在地上,烦躁道:“全出去,一个都别留了,吵吵得人头疼。”
  老太太吓坏了,撵着柴雨图一同出去了,却给何当归丢了个眼色,让她留下来收拾残局。何当归止了步,眼瞧着老太太柴雨图和两名丫头全走了,外间传来关门声,昭示着老太太抛弃她跟朱允炆共处一室了。她埋头想了想,然后抬头问:“殿下喝茶吗?”现场煮点茶露出来,让他好好睡一觉。
  边说边第一次正眼瞧朱允炆,这一瞧把她瞧愣了,肤色略黑,圆脸宽额,褐色眼珠,修眉挺鼻,年约十九上下。这个英俊的男人不就是……上次在码头看到的彭渐身边的瓜皮小帽少年,被抢了金蒲扇的那个!
  只是两次见着,气质完全不同,前次跟彭渐小时候的形状差不多,看上去又随性又吊儿郎当,谁也不会认他作皇长孙。而眼前的人,虽则只是慵懒地斜靠在座位上,却叫人紧绷着心里的弦不敢放松,比宁王更显得贵气迎面的一个人。只见他颔首说:“我正是留你下来泡碗茶解渴,方才看过室内几人的手,你的手最干净。”
  何当归微松口气,心道朱允炆嫔妃几十个,怎可能饥不择食到什么样的都要,自己真是想过头了。见窗前案上茶具一应俱全,水也搁在风炉上,只是没点火。过去找了一番不见火折子,于是就想出去借,却听朱允炆说:“我这儿有,过来拿。”她不敢不从,垂头轻步走过去,屏息不去闻那龙涎香,三步外站定了,双手掌心并拢等接他的火折子,视线只落在那一双飞凤金绣滚边快靴的靴面上。
  谁知没等到他的火折子,反而被一只温凉的手扯走到他那边,高高擎着,掌心朝向他。她不好挣扎,垂头等了半天,连用针扎他睡穴的念头都冒出来了,他却松开她的手,感概道:“江南女孩儿的肤质果然细腻不同一般,你的手真小呀,跟小孩儿的手差不多。”然后,她感觉有两个温热光滑的小石头被塞进手里,以为是朱允炆赏了自己什么,拿回一看却是火石。
  他说:“火石打起来声音可脆生了,你试试!我特喜欢听这个声音。”于是她听话地走到窗前案子边打火石,啪啪啪打了十几下都没火星,心中疑惑,却听见朱允炆扑哧笑出声来,说:“又骗了一个!丫头,那个不是火石,是我用颜料涂得普通鹅卵石!”
  何当归一愣,不觉得这样的捉弄又何可笑,只轻轻问:“殿下还喝茶吗,我出去借个火折子。”
  “嗖——”地一声,一个物什从他那边抛过来,她抬手抓住一瞧,不是火折子又是什么。朱允炆笑道:“我一进屋就将它藏起来了,哈哈!又骗了一个。”
  “呵呵。”这时候她该随着笑一声吗。顺利点火之后,她扇滚了一壶雪水,本着藏技的念头,只用最普通的泡法冲了壶普洱茶,满满斟了一大盖碗给他端去,而自己则袖手立在一旁,站成一个尽职丫鬟的姿态。朱允炆吸溜着喝下半碗,然后道:“我留你在这儿,是听你声音像个口齿伶俐的,也不敢拿谎话骗我,我来问你,罗脉通他真的三年没回过扬州罗府?”
  何当归敛眸道:“民女不是罗府的本家女儿,三年前才来外祖父这里寄住,却无缘拜见过老太爷。”
  “我好像听谁说过,罗脉通的针能把死人扎活,你听家里人这么说过吗?”朱允炆的语气开心而兴奋,真就像只为跟人打听奇闻趣事似的。
  “民女也很仰慕老太爷,若真有这样的事,一定要拜一回活神仙。”她如是答道。
  朱允炆忽而“啪”地把茶碗往桌上一搁,哼道:“你没说实话!我听第一个进来的罗白琼说过,罗脉通不光回过扬州,教过彭时针灸之术,他还留下了一种能起死回生的神药给你们,连你能死而复生,都全赖那种神药的神效!”他盯着何当归错愕的双眸,咬牙笑道,“我知道老狐狸全都奸猾,说话也圆,问不出什么有用的,这才将你扣留在此。你今日若不给我吐出实话来,我随便给你安个罪名,你就没命活着出去了!”
  何当归无暇去想罗白琼怎会知道“传家之宝药丸”的事,又抱着什么心理泄露出去,只得勉强作答道:“殿下容禀,此事弄混了,民女三年前摔破了头,假死被送往城外荒山道观发丧,这些都确有其事,可那时候老太爷并不在家。民女吊着一口气没死绝,就病歪歪地在道观将养着,不知能有几日阳寿,恰逢上一行京城客商游山玩水至彼,其中一人赠我还魂丹还是什么膏的,两种京城药师堂制的宝药,这才救了我的命,跟老太爷全然无关哪。在殿下面前,我可没胆子撒谎。”
  “你说的是,返魂丹和知命膏吧。”朱允炆信了几分,口气也软和下来。
  “对对对,就是这两个名字!”何当归恍然大悟,“后来民女求告恩公姓名,才知道那人名为段晓楼,是在应天府做官的。民女还在自己的一串香麝珠上刻了恩公姓名,初一十五都上香念经,殿下若不信时,可让人取来一观。”
  朱允炆默然一晌才说:“那此事便罢了,罗白琼那女子说,你们罗家有一种神药,吃了就长命百岁万病离身,此话可当真?据闻罗老太君从前身体羸弱,连床都不能下,这几年——就是你到罗府的这几年,她不止病好了,还一天比一天年轻,此事是否与你有关?还是罗脉通给了你们什么好药?”
  何当归斟酌着说:“二姐罗白琼和她妹妹前些年惹老太太生气,的确气得不能出门,可老太太又没偏瘫,四十出头,稍一保养不就精神了。民女自打来了外祖父家,对外祖母不敢一日不尽心,想方设法逗她欢颜,可能这跟她变年轻也有关系吧。四十多的妇人保养得宜,看上去三十左右,这是很常见的事吧,至于老太爷和他的宝药,民女就真的闻所未闻,不敢狂言造次了。只是罗家的几千本儿医书翻过来,都未曾见那个药方能治一万种病。”
  这样说着,只听门口一阵吵吵闹闹,然后门就弹开了,当先冲进来的是彭渐和青儿,前者嚷嚷“三妹妹,我来救你!”后者叫唤“小逸,我们走!”似乎他们觉得屋里正在上演霸王硬上弓,可冲进来一看,朱允炆正襟危坐着,何当归安安静静立着,没有暴力画面。彭渐和青儿顿时止步在屏风旁,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然后彭时也从外间匆匆走进来,单膝跪礼道:“殿下恕罪,渐儿他一时兴起多喝了两杯,听见有多嘴的人说什么殿下召三小姐侍寝去了,他就将酒杯一掼冲来了,你莫见怪,他二人从小好得如亲兄妹似的。”
  彭时彭渐二人平素跟朱允炆一起进学,也一起笑笑闹闹,相处如挚友,也早就免了礼节,现在彭时行跪礼,彭渐一开始很不以为然,可座上的朱允炆却沉着脸没说话,也没让彭时站起来,彭渐才觉得不大对劲儿,长孙殿下莫非真恼了他们,要治大家一个冲撞之罪?可谁让他扣着三妹妹不放呢!彭渐一梗脖子,说了句:“她是我先喜欢上的,不能让给你,我娘都点头了!”
  彭时闻言,脸都白了,再一个叩首请罪说:“殿下莫发怒,你面前站着的女子性情冷硬,惯会惹人生气,实在不是个妥帖的服侍人选。而刚刚给殿下抚琴的柴小姐,如今还在外面的风头上站着呢,人哭得梨花带雨,跟她的名字很相配,殿下何不叫进来赏玩一番?”
  又是一刻窒息的沉默,朱允炆挥手说:“把柴小姐叫进来奉茶,彭渐你也留下陪我赏玩美人,其余人都出去吧。”
  众人松一口气,都垂着头往外走,青儿却忽而“嘎”地笑了一声:“啊我认识你,你就是大街上追贼,叫车轱辘压肿脚趾头的那个!你求医求到罗家来了?脚好了吗?”
  何当归闻言去看朱允炆的靴子,果然在脚趾处凸起一块,应该是缠着药布。见彭时的表情气得不行,何当归插嘴说:“小女子前儿才得了个方子,据说一帖下去就能治手足肿伤,保管好,听用过的人也都称赞说好。殿下若不弃,我就和青儿去药庐给您配一料,就当是给大家赔罪了。”
  “哦?”朱允炆闻言又对何当归起了重视,阴阳怪气地说,“你说自己不识几个字,现在又懂医术了。”
  彭时连忙笑答道:“殿下初历民间,大概不知道坊里常有走街串巷的土郎中,那才真是一个字都不认得,却个个都能治几种拿手的病症,这有什么稀罕的。而且罗家家学渊源,就连药庐中的扫地童子,也能脆生生地唱几首汤头歌,三小姐若连个童子都不如,那她就是傻子了。”
  朱允炆亲历罗家探索一番,什么有用信息都没得到,兴趣缺缺地撵走众人,只叫泪美人柴雨图和刚刚冲撞过他的彭渐伺候,说要在听竹院留宿一晚。这个消息第一时间传到老太太耳中,道一声“阿弥陀佛”,然后就开始火急火燎地张罗,明日长孙殿下走的时候,要是带着柴雨图一块儿走,怎么能没有行李和陪嫁丫头呢?
  仿佛是打定主意要把从前欠柴雨图的全补给她,老太太叫阖府所有的一等丫鬟去福寿园集合,要从中挑八个漂亮伶俐的,让柴雨图带走使唤和固宠。之前罗白琼被长孙殿下单独叫进去一会儿工夫,片刻后就捂着肚子出来,把老太太吓变了色,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呢,一点端庄礼仪都没了。一问才知,原是她闹肚子了!于是老太太心头一沉,出了这么个丑,罗白琼被选送去伺候长孙殿下的事,只怕就黄了!
  现在柴雨图很争气地顶上去,让老太太喜得合不拢嘴,加上柴雨图还是她娘家的闺女,一旦她得了宠,两家都受益,因着她的姿容和娇态,比罗白琼还让人更寄望两分。罗家他日显赫,莫非依仗的是这个柴雨图?
  而桃夭院的蝉衣和薄荷二人挂的都是一等丫鬟的名,蝉衣在家仆名单上报的是罗川芎那边的“家养丫头”,领月例银子也从来只向何当归伸手,算不上罗家的奴婢,没道理给柴雨图选人,也将她叫过去。可上桃夭院喊人的嬷嬷却跟一条黑布蒙了眼睛似的,眼皮儿都不肯抬高些,生硬地将蝉衣和薄荷叫走,说“不出人都不用呆罗府了”。蝉衣表面泼辣,内里是个没注意的人,没主子在身边撑腰,只好先跟着走了。
  话分两头,何当归青儿和彭时往药庐方向走,青儿记仇,先张口骂回之前的一句霉头话:“死彭时,你才是傻子呢!你有师父教,针灸还那么菜,小逸一个师父都没有,比你强十倍!”
  彭时酷脸含霜,哼道:“刚刚要不是你从旁撺掇,我弟弟也不会那么冲动地跑进听竹院里去,你没瞧见何当归面纱下有多少红点,像她这样的,白送人都没人要。”
  青儿顾不上对骂,先好奇地看着何当归问:“小逸,才一会儿不见,你从哪儿弄的这么酷毙?”
  何当归也顾不上跟青儿解释,先问彭时:“你要我的金锁干嘛?我这锁是从生带到死的长命锁,不卖人,也没法子仿制,你少打我主意!”
  彭时这回听了没板着面孔生气,反而偏头笑道:“你不光有个长命金锁,还有一块儿胎里玉,我没说错吧?金锁借我一段时间,回头把玉给你带回来,你觉得划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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