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狭路相逢

  池塘边的柳树静默,残留柳叶仿佛是一个个陈年往事。
  天凉了,秋深了,站在池塘边上,感受凉风阵阵,周方负手而立。一片柳叶落在了发梢,他拿在手中,端详片刻,屈指一弹,柳叶翻转间,落入了水中。
  转眼间在乐府养伤已经一月有余了。
  一月来,乐羊得胜回朝,乐府先办了乐风丧事之后,又大宴宾朋,庆祝乐羊的胜利。虽有丧子之痛,却只是家事,庆功宴则是国事,乐羊只好打起精神迎接一波又一波前来府上祝贺的百官。更让乐羊痛心的是,魏王虽然对他嘉奖有加,朝中却有他的流言蜚语如越来越冷的天气冷彻肌骨。有人说他为了贪功不近人情,连亲儿子的肉都吃。有人骂他禽兽不如,虎毒尚不食子。更有人在魏王面前告他一状,将他比作易牙,说他“杀子以适君,非人情,不可”,一怒之下,他向魏王提出了辞官。
  魏王不许,并严令群臣不得非议乐羊,才让乐羊打消了辞官回家的念头。
  易牙本是厨师,擅长于调味,所以深得齐桓公的欢心。一日齐桓公对易牙说:“寡人尝遍天下美味,唯独未食人肉,倒为憾事。”齐桓公本是随口一说,易牙却记在心里,回家后就杀死了自己四岁的儿子,做成肉羹,用金鼎盛与桓公。桓公尝后感觉鲜美无比,问到易牙。易牙哭诉说是儿子之肉,桓公很是感动易牙之举,从此无比宠信易牙。
  后来齐桓公重病,易牙假传旨意,将齐桓公软禁,最终齐桓公被活活饿死。
  太子魏作被派出中山国,封为中山国君,中山王君臣逃入太行山深处,魏军本想赶尽杀绝,却因山势过于险要而作罢。逃走的君臣不过数千人,大多是妇幼老人,不足为虑。
  周方更关心逃入太行山中的中山山和君臣的下落,他很想知道父王、母后以及弟弟周西的情况,只可惜,乐城一无所知,也不关心。乐城现在最关心的是怎样才能赢得魏任芳心,让魏王改变主意将魏任许配给他。
  周东恢复得倒也挺快,半个月后下床,又七天可以随意走动,到今天,他虽然多走几步还会大汗不断,却已经能够缓步而行一个时辰以上了。相信再有一月有余,他就可以复原了。
  近来一些时日,魏任来乐府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来一次都眉头紧锁,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周方也从乐旦絮絮叨叨中得知了事情的缘由,只是付诸一笑,并未在意。对他来说,活下来是第一要事,活下来之后,第二要事是复国。至于魏任的婚姻大事,他无暇在意,也无法在意。
  “你怎么又一个人出来了?还穿这么少,小心着凉!”正思绪联翩时,身后响起了乐旦清脆的声音,她快步如飞,轻快如一只百灵鸟,不等周方转身,已然将一件长衫披在了周方的身上。
  周方笑了笑:“有劳旦妹妹了。”
  乐旦不快地噘起了小嘴:“周方哥哥,你什么时候不和我客气了,你才真当乐府是你家。我总是觉得你心事重重,不是一个人看书就是一个人散步,要不就是一个人想事情,你到底有什么心事,能不能说给我听听?说不定我还能替你出出主意。”
  乐旦捡起一根柳条,百无聊赖地抽打柳树。比起初见之时,她憔悴了几分,虽然父亲去世已经有一月有余,她还是没有完全从悲痛中走出来。
  乐府的后花园并不大,一方池塘,几处假山和亭子,再有错落有致的树木和花丛,放眼望去,不过十几亩方圆。周方回身,见入口处有几个丫环伺立,他心念一动,迈步朝远处走去。
  乐旦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我原本就是一个人,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周方背负双手,缓步而行,“旦妹妹,最近任公主来得少了,是有什么事情羁绊了?”
  “还不是因为司马运!”乐旦赌气似的将柳条扔到了水里,并未意识到她和周方离丫环越来越远,已经听不到丫环和外面的人说话的声音,“任姐姐不想嫁与司马运,但又父命难违。她想让哥哥出面向魏王求亲,哥哥又没有胆子。司马史又因跟随爷爷征战中山国有功,被封为上将军,司马运也因运粮有功,被封了爵位,如今司马家比起乐家,在朝中更有地位。最气人的是,司马运比哥哥更有胆识,敢当着许多人向任姐姐示爱。”
  顿了一顿,乐旦脸微微一笑,拉了拉周方的衣袖:“周方哥哥,是不是女子都喜欢有胆有识的男子?我也知道,其实任姐姐并没有那么喜欢哥哥,但哥哥总归好过司马运。可惜了……”
  “可惜什么?”周方没有正面回答乐旦的问题,他在一处方亭里面坐下,“女子心思细腻且含蓄,自然喜欢大胆热烈的男子。任公主敢爱敢恨,令人佩服。”
  “可惜你不是魏国人,也没有官身爵位,要不任姐姐肯定会喜欢你。”乐旦嘻嘻一笑,低头假装嗅花,脸上飞起一片红云,“周方哥哥比哥哥更有男儿气概,要是你喜欢一个女子,你肯定会当面告诉她,对不对?”
  周方本是太子,又曾率领千军万马在战场杀敌,经历过血与火的考验和生死难关,浑身上下散发的气势自然比从小养尊处优的乐城雄厚许多,他呵呵一笑:“你怎么知道我比乐公子更有男儿气概?”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觉得你不管是说话还是走路,都沉稳有力,让人感觉踏实。”乐旦咬了咬嘴唇,“周方哥哥,你在中山国可有心仪的女子?”
  一句话说到了周方痛处,他出神地望向了墙外的远山,远山如黛,却隐隐有肃杀之意。
  “立我蒸民,莫匪尔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一则童谣在耳边响起,眼前浮现一个青衣红裙的垂苕少女,她手持竹仗,轻轻敲打竹椅。一个少年长身而立,合着少女的歌唱敲打编钟。二人锦瑟合鸣,犹如金童玉女。
  “玉姬……”周东在心底深处轻吟一声,想起他和欧阳玉姬一起度过的欢乐时光,心中莫名一阵疼痛,也不知道欧阳玉姬现在怎么样了。
  身为相国欧阳乐的女儿,若是中山王君臣败退太行山,欧阳玉姬应该也会随行,不会有事。周方轻轻一拍柱子,摇头说道:“是有一个心仪的女子,不过现在不知下落,也不知是不是还在人世。”
  “她叫什么名字?生得可是美丽?”乐旦一脸好奇,眨动一双亮若晨星的双眼。
  “她叫……”周方顿了顿,“她叫玉儿,生得花容月貌。”
  “玉儿……好听,好美。”乐旦坐在了周东的身边,秋风吹来,她长发飘扬,“吉人天相,玉儿肯定不会有事,她会和你重逢。除了玉儿,你还有什么亲朋好友?”
  养伤以来,周方除了国仇家恨之外,更想念的还是王松和孙西敢。二人陪他出生入死,历经千辛万苦,眼见到了魏国都城,却又生死未卜,怎不让他忧心?况且他的复国大计,离不开王松和孙西敢的相助。
  “还有两个一路随我逃来魏国的友人,他们本来和我一起到了安邑,却在城外的树林走散。但愿他们安然无事。”周方想了一想,又说,“他们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情同手足。”
  周方没敢说出二人的姓名,二人身为他手下大将,乐羊虽未谋面,却肯定有所耳闻。
  “就在城西的树林呀?你怎么不早说,我可以让人去寻找他们的下落。”乐旦当即起身,却被周方拦住了。
  周方比乐旦更想知道二人的状况,但现在并非时候,万一让乐羊得知他和王松、孙西敢的真实身份,只有死路一条,他摆了摆手:“此事就不劳旦妹妹了,他二人从小打猎为生,练就了一身本领,应该不会有事。”
  “可是,我左右也是无事……”乐旦还想坚持。
  “谁说你无事可做了?”乐城的声音突然响起,人影一闪,他来到周方和乐旦身前,脸色不善,“周方,你不守信诺,为何打小妹主意?”
  “哥哥莫要乱说,周方哥哥只是和我说话而已。”乐旦脸微微一红,很是不满地飞了乐城一眼,“哥哥你不要总对周方哥哥有成见,他只是一个流离失所的可怜人而已。”
  “可怜人?别忘了,他可是中山国人。”乐城推开乐旦,来到周方身前,“周方,你既然是中山国人,可是听说过中山狼的传说?”
  周方态度恭敬:“自然听过。是说赵简子在中山打猎,射中一狼,狼负伤而逃,被东郭先生所救。赵简子走后,狼被放了出来,想要吃了东郭先生……”
  “知道就好。”乐城冷哼一声,“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恩将仇报的中山狼?”
  “谁是中山狼?”
  周方不及开口作答,一个威严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伴随着一阵有力的脚步声,一个须发皆白威武无比的老者出现在了周方面前。
  一瞬间,周方屏住了呼吸!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为中山国带来灭顶之灾的乐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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