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节
于是,“慧雅居众人横死,怨气太重,阴魂不散,聚于此地化成恶鬼”的说法愈演愈烈,此街更成了百姓闻之色变的凶煞之地。
更有“赴京赶考的宁氏落魄书生,无处借宿,受城中落魄腌臜子弟戏弄,夜宿此街,遇女鬼暗生情愫”的传闻不胫而走。被文笔出众好事者写成话本,再经说书人演绎,风行于酒坊茶馆。
离奇的是,七年前的中元节,城中说书人,一夜全部暴毙。死状甚是凄惨,嘴唇全被割掉,牙齿尽数拔出,舌头被说书用的惊案木塞进喉咙,直接捅穿了喉骨……
自此,诺大的城市,再无人敢提及慧雅居惨案。
“吁……”疾驰烈马猛地顿住四蹄,前冲之力又卷起大片积雪,随着长街穿堂风,席卷至慧雅居残骸。
迷雾般的雪花片片飘落,马儿打着响鼻,四柱湿热水汽由鼻孔喷出,显是长途奔袭,极为劳累。雪花遇水汽蒸腾成融化水珠,滴落在马儿不住踢踏的前蹄,响彻云霄的嘶鸣,竟也停息。
或许,极具灵性的烈马,也感受到此处的阴森诡异?
马上两人,身着裁剪贴体的紧身衣裤,颜色一黄一黑。质地为西域天蚕丝,袖口缝制的纯金线花纹,绝不是普通富家子弟所能穿戴。寒风将衣服吹得猎猎作响,紧贴两人竟然不觉寒冷的身子。
天地萧索,残冬凛冽,黄黑二人,默然不语。唯有绽露精光的两双眼睛,笼了一层缅怀的悲伤。
许久许久,黑衣人长叹一声,凄凉之意,好似经历了几生几世,生死轮回般的无奈。
“做好该做的事,咱们已经不能回头了。”黄衣人的语调比这天气还要冰冷,从身后马鞍解下褡裢,随手扔到雪地,“这玩意儿还挺沉。”
褡裢鼓鼓囊囊,夹杂着几声婴儿般的啼哭,不住地挣扎。难道装着尚未断奶的孩子?
“真要这样做么?”黑衣人的目光,始终凝视着慧雅居左侧,那棵压满白雪的老树,“墨家的人,万一不靠谱呢?”
“呵呵,他们中的蛊,随着血脉世代相伴,只有留在这里,才能不死。”黄衣人摸出两枚桃木钉,甩手挥出,刺入褡裢,“有什么好担心的。”
褡裢里的活物,“吱”的一声惨叫,再也不动。
“花了七年才在昆仑山找到,”黑衣人急得翻身下马,解开褡裢,倒出一只酷似猕猴,一尺长短的奇怪动物,“这只狌狌要是死了,我真跟你玩命儿!”
“我只是废了它的后足,免得逃跑。”黄衣人由马背跃起,猎鹰扑兔般落地,从狌狌后腿拔出桃木钉,狠狠踹着狌狌柔软腹部。
狌狌嘴角喷出鲜血,哀嚎着探出前爪,深深抠进雪地,一点一点挪动着哆哆嗦嗦的身体。“咯噔咯噔”,爪子因疼痛而用力过猛,生生折断。
黄衣人冷笑着摸摸鼻子,对着狌狌脊梁用力跺下,“嘎啦”骨裂声如同爆竹炸裂。狌狌身子一瘫,张开小嘴,伸出沾满鲜血的粉,嫩舌头,嘶哑哀嚎。仰起猕猴状的小脸,眨着孩童般天真的滚圆眼睛,哀怜地望着黑衣人,竟流下两行泪珠,凝在尖尖的小下巴。
“吧嗒”,小脑袋略略一歪,深深埋进雪里,痛昏过去。已经断了的双腿,微微抽搐……
“这样是不是有些太残忍了?”黑衣人从腰间解下酒嚢,仰脖灌了几口,“好歹也是上古神兽,应该给它消消毒,免得真死了。”
黄衣人接过酒嚢,往狌狌血肉模糊的伤口倾洒。本已昏迷的狌狌,再次疼醒,眼睛充斥着蛛网般血丝,挣扎爬行。皑皑白雪,拖出一溜长长血痕。温热的血水融化了积雪,随即冻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红色血珠。
“我没有耐心再等你们了。”黄衣人扬扬眉毛,细长双目睃着慧雅居。
“墨家并非故意隐藏,请……”四个衣衫褴褛,穿着草鞋的中年男子,从一堵破墙后闪身而出。话还没有说完,被黄衣人挥手打断:“嗯?忘记了?”
四人顿时吓得“噗通”跪地,捣蒜般用力磕头,直至额头渗出血痕:“万万不敢忘。在任何场合,都不能提两位高人名讳。”
“按照我们的要求,用墨家机关术,精心布置。保得这只畜生性命,它要死了,你们谁都活不了。”黄衣人把玩着桃木钉,瞧都没瞧墨家四人,“三日后,我们会亲自来布置‘尸水续命’的蛊局。”
黑衣人似乎不感兴趣,径直走向那棵老树,雪地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足迹。
“不要忘记她对你的背叛伤害,我们变成这个样子,全是拜她所赐。”黄衣人挥手让墨家四人回避,似乎不愿他们知道太多。
墨家四人识趣起身,抱着狌狌,消失于愈发黑暗的傍晚。
黑衣人“唔”了一声算作应答,轻轻颤抖的双手,抚摸着沟壑纵横的树皮,在左肩正对方位,猛击一拳,竟将树身打出拳头大小的树洞,掏出一环铁质圆圈,用力拽动。
令人牙酸的铁器摩擦声由树内传出,树根处的雪面向两边裂开。积雪“簌簌”跌落,被激荡的灰尘顶回,尘埃弥漫中,一具通体赤红的棺材露出全貌。
黑衣人就这么怔怔地盯着棺材,双手颤动愈发剧烈,两行浑浊的泪珠无声滑落。
“吧嗒”、“吧嗒”……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黄衣人不知何时走到黑衣人身旁,拍拍他的肩膀,“这么多年过去了,三生三世都经历了,你还不了解她的德行?当了女鬼都要勾搭书生,骨子里就是个……”
“闭嘴!”黑衣人怒吼一声,“你要再说一次,我……我……”
“我想说几次就说几次!是谁听到这个传闻,一夜杀尽城内说书人?你以为封住他们的嘴,所有事情就没发生么?你这叫自欺欺人!”黄衣人嘴角扬起一丝嘲弄的笑容,几枚桃木钉刺中棺材四角接榫暗扣,棺材板倾斜掉落。
面色红润,身穿洁白长裙,乌黑长发散落两肩的女子,如同熟睡般,躺在棺中。
只是——她的胸口,没有起伏的呼吸;她的脖子,泛着青紫色的尸斑;她的手脚,四枚桃木钉贯穿钉入。
黑衣人全身一颤,痴痴望着女子:“你不是说,封阴蛊可以保住她尸身不腐么?”
“这都多少年了,能保住脸就不错了。”黄衣人抬头望着枯枝白雪,“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一线牵。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你的诗词水平,经历这么多时代,还是烂得无以伦比。”黑衣人调侃几句,目光始终不离女子。
她的眉毛,好似名家灵性十足时随手一画,轻山浅水般勾勒出微微合起的双目。长长的睫毛如新月弯得恰到好处,随着冷风颤动,似乎随时都会睁开。秀挺的鼻子像傲立于群山之间的孤傲奇峰,秀气却不突兀。小巧的嘴角微微上翘,漾着一丝云海蔚然的万种风情。
“别看了,再看也是死人,不会再活了。”黄衣人踹了一脚树身,积雪纷纷扬扬,似春天偶遇东风的满树梨花,悠悠然漫天飞舞。
“我,恨,你!”黑衣人的牙齿深深咬进嘴唇,殷红的鲜血灌了满嘴,狠狠吐出一口血吐沫,糊在女子容颜娇艳的俏脸。
“砍了这棵树,制成她的模样,把她放在那里,等他们来吧。”黄衣人意兴阑珊地背手而回,从袋子里摸出两块豆饼,喂着两匹马儿,“只是可怜,瘦马,喂得好些。哎,对了,那首歌,这一句,到底是‘喂得好些’还是‘未得好歇’?”
“如果能回去,你自己百度吧。”黑衣人抽出别在后腰的斧头,奋力砍向老树。
树屑迸飞,斧痕如同刻在老人额头的皱纹,越来越深。每挥一斧,就多增添一道皱纹,铭记着一生不忘的,和她有关的风景,和他、她有关的爱恨情长。
“你还是忘不了她。你不恨她,你还爱她。”黄衣人拍着满手饼渣,故意拍得很响。
于是,本就低沉的喃喃自语,随风而逝,卷入滚滚红尘。
第125章 昔人黄鹤(六十)
眼前戛然一黑,画面至此终止。
我依然身处这所封闭的老宅,仅有微弱的手机灯光,照着极小一片范围。光圈中央,那只早已瘫痪,靠着“尸水续命”活着的狌狌,趴在木制女尸肚子里,“嘶呀嘶呀”地哀嚎……
狌狌制造的幻象太过真实,我打了个冷战,就像是真得置身千年前那场风雪,目睹了“慧雅居惨案”十几年后的事情,也算是给海燕讲述的千年前,我和小九的故事,做了个收尾。
尽管,这个结局,并不美好。
不过,我还有一丝不解。为什么明明看到了黑、黄衣服两人,却看不到他们的模样?
这么描述很奇怪,可是我身处幻象时,那几个人的身形,建筑物结构,老树棺材,小九的容貌,甚至漫天飞雪,都异常清晰地看到、感受到。
唯独那两人以及墨家四人的相貌,就像是笼了一层很浓的烟雾,完全看不真切。
我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摸出烟盒,居然没烟了,心里一时烦躁,把烟盒攥成团狠狠扔出。
整件事已经很明了,我和月饼确实回到了过去,并且性情大变,成为屠尽四族的恶魔。我们黑化的原因,居然是我对小九因爱生恨导致的!
我心说在这个时代还没谈个对象呢,怎么就能到了古代爱上小九,还经历了三生三世?我的情商什么时候爆棚了?居然这么痴情?
撇开女儿情长不提,那个时代的“我和月饼”,不仅仅是寻找《阴符经》这么简单。他们的对话,透露了很重要的一条信息。
他们想回来,却回不来。
我的脑中渐渐冒出一个模糊的概念:他们是我们的未来,自然知道我们现在以及以后做的事。难道我和月饼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阻止他们回来,而是帮助他们回来?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够回到八十年代的那片沙漠,遇到为了我们死在桃花源的“那个人”,告诉他真相。再由“那个人”告知月饼,寻找《阴符经》,从源头断绝他们黑化的可能?
这个逻辑很复杂,烧得我脑仁儿生疼,还有许多不清楚的环节。我估计再想下去,非整成神经错乱不可。
如果月饼在身边,肯定会扬扬眉毛摸摸鼻子:“南少侠,想那么多干嘛?事情是解决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
嗯!索性不想。把眼睛给木制女尸安上,开启通往长江底部巨型青铜圆盘的暗道,这才是正事儿。
那双眼睛在手心里攥得汗渍渍,两手倒换着擦着汗,有些犹豫。
那只靠尸水活着的狌狌,并没有什么威胁。可是,要靠近女尸,就要解决掉它。否则,被沾满尸水的爪子挠一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从幻象中,我看到这只狌狌,对人类并没有攻击性。反倒是被“我们”虐待的时候,像一只对主人忠心耿耿却受到主人毒打的小狗,唯唯诺诺地哀求,丝毫不敢反抗。
这样一只灵性善良的小动物,我如何能下手把它解决掉?
更何况,它困在这里,忍受了千年的痛苦,仅仅是为了向我传达信息,说到底还是拜“我和月饼”所赐。
我突然非常痛恨黑化的“我们”!
人性到底是什么?善良、天真、纯洁、邪恶、贪婪、残忍……
每个人都是由诸多优缺点组成的矛盾体。再善良的人也会有黑暗的一面;再邪恶的人也会有光明的一面。可以欣赏、可以原谅、可以痛恨、可以漠视。
可是,唯独有一种人,却根本配不上“人性”这两个字。
那就是彻底泯灭了人性的人!
比如,回到过去的,我和月饼。
我怎么可以杀死一只,泯灭人性的我,虐待的小动物呢?
或许,它残存的意识已经认出我了,却只是不让我靠近,并没有真正的攻击我。
人类啊,地球上最高等的生物,在智慧越来越进化的同时,却越来越退化了生命最初的意义——和平共处的自然法则。
我把木制眼睛揣进裤兜,摸出军刀,就这么站着,举起,放下……
为了达到目的而肆意掠取生命,我实在做不到。
“杀了我,杀了我……”我的耳边,忽然飘飘忽忽着很虚幻的声音。
虽然微弱,却异常清晰。很悲、很绝望……就像濒死之人,无法忍受肉体的苦痛,祈求亲朋好友,帮助结束生命的哀求。
我知道,声音,来自哪里。
那只小小的、可怜的、伤痕累累的、苟活了千年、浸泡在尸水里的狌狌,清澈纯洁的眼睛里,缓缓流下了两滴,血泪。
血痕,顺着它猕猴般可爱的白色小脸,滑出两道长长血线,流进微微张开的嘴巴。粉,嫩柔软的小舌头沾了鲜血,更是触目惊心的红,颤动重复着几个简单的音节:“杀了我……杀了我……”
无论人还是动物,即便肉体残缺,也会抱着“继续活下去”的希望。最有力量的信念,就是“好好活着”。
因为,生命,很可贵。
除非,肉体或心灵,再也无法承受,无休止的痛苦煎熬,才会毅然决然的放弃吧?
也许,死亡,真得是一种,很释然地解脱。、
放下了,一了百了。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我僵着双腿,机械地走了过去。
军刀,冰冷。握刀的手,摸着它的小脑袋,毛茸茸,肉嘟嘟,很柔软很温暖。
它歪着头,伸出小爪子,摩挲着我的手背,痒痒的,酥酥的。既像是安慰我,又仿佛在鼓励我:“谢谢你,别难过。”
它的小舌头,轻轻舔舐着锋利的刀尖,没有丝毫恐惧。嘴角,很从容地露出一丝,水晶般晶莹的,婴儿般纯洁的,笑容。
我闭上双眼,微微用力。“噗嗤”,军刀刺穿了某种坚硬的东西。很热很热的液体,迸溅在手背,淌进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