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

  此琴为东汉乐师蔡邕所制,《后汉书·蔡邕传》记载:“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
  焦尾琴更神妙之处在于——弹奏时音色悦耳空灵,飞鸟闻声,停翅栖于枝头;百兽听音,驻足静卧绿草。常人听闻琴声,欢喜静怡中莫名升起一丝愁苦。
  据传,东汉末年,董卓、李傕等作乱关中,匈奴趁机劫掠,蔡邕之女蔡文姬被匈奴左贤王掳走,塞外生活十二年,孤苦无亲,唯有父亲手传的焦尾琴陪伴左右。
  她日夜思乡,念及亡夫,将愁苦之情赋予琴声,创作出《胡笳十八拍》。每每弹奏,情不自禁,泪水滴于琴身,十指沾血,故焦尾琴身有类似于泪痕的斑点,更在乌黑中透出隐隐血色。
  此等悲苦之琴,所奏音乐再多欢乐,也难掩乐声中的哀伤,无怪乎“闻之落泪,听之掩泣”。
  曹操一统北方,念及蔡邕之恩,更倾慕蔡文姬才华,重金将其赎回,焦尾琴也得以回归中原。
  后几经战乱,再出现时已是南北朝时期,南朝第一名妓所有。问其琴之来历,此女闭口不言,只说是两个奇装男子深夜翻窗入屋所赠,并传授一曲。
  自此,焦尾琴皆为历朝历代青楼名妓拥有。究其原因,竟是“琴虽名琴,却是残躯”,倒也暗合妓女的身世命格。
  奇得是,此琴无论落入哪位名妓之手,纵是倾国倾城,才情书画拘束无双,必在三年内饱受颠沛流离,负心抛弃之情伤。最著名的当属隋朝第一名妓,被负心人误了终生,半生凄苦伶仃,含恨而终。
  坊间言传,当年奇装二人赠琴时,与此琴下了诅咒,方弹奏他们所传之曲才能破解。而南朝第一名妓,直至临终,也始终未曾将此曲流传于世,只是叹息苦笑:“很多事情,你们不懂。不是主人寻琴,而是琴寻有缘佳人。”
  纵是如此,焦尾琴依然是富贵浪荡公子哥趋之若鹜之物,不惜千金购得,赠与青楼名妓,只求鱼水之欢。
  说来惭愧,月湖琴台,此情此景,事关诸多未解之谜。我想的竟然是:“他妈的是谁舍得花这么多钱,送小九这把旷世名琴!也不知道俩人到底做了什么?指定没好事!”
  越想越觉得不爽,居然涌起一股酸到牙根的醋意:“不知道千年前的我和月饼,有没有弄死那个送琴的小兔崽子。”
  “别胡思乱想了,吃这千年老陈醋,起码也要古墓里出土的唐朝饺子才行吧?”月饼摸了摸鼻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海燕。
  我老脸一红,心说两个男人关系太好也不是什么好事,完全没有秘密可言,比肚子里的蛔虫还可怕。
  再看海燕,捐了捧湖水清洗双手,擦拭着略施淡妆的脸庞,整理好衣衫,盘膝端坐于岩石,将焦尾琴横置双腿,扬手欲弹:“我刚才的话,你们都记住了么?”
  说这句话时,海燕依然没有回头,只是痴痴盯着湖面,背影说不出的萧索寂寞,竟有种诀别的意味。
  焦尾琴有五不弹——疾风骤雨不弹,尘市不弹,俗子不弹,不坐不弹,衣冠不整不弹。
  而海燕弹奏前的举动,正是弹奏焦尾琴的仪式。
  我心里突然一动,隐隐约约有种不祥的感觉。忽然,想起一件很可怕的事情,顿时冒了一身燥汗,拔腿就要冲过去,阻止海燕弹琴。
  “晓楼,你才想到么?”月饼扬扬眉毛,眼中映入的月色,闪着湿润的光亮,“如果生命还剩最后一天,你还有五千字才能把《文字游戏》写出大结局,你会怎么选择?等死?还是继续写书?”
  “可是……”我犹豫了,却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她会……”
  “让她弹吧。很多人,毕生都不会明白,承担的使命远远超于生命的意义。”月饼苦笑着叹了口气,“如果有一天,你我选择完成使命,才能领悟她此刻的心境吧。真得很了不起。”
  “叮……”海燕轻拨琴弦,空灵清澈的琴声,于空旷的深夜飘摇萦绕。似小溪潺潺,晶莹的水花缠绵顽石;又似空谷幽兰,芬芳的花香眷恋自然。
  片刻,海燕双手抚琴,手指如蝴蝶穿花,又如暴雨疾下,轻巧地拨弹琴弦,天籁之音从指缝间飞舞而出。如展翅欲飞的蝴蝶,扑闪着灵动的翅膀,清亮亮地流淌着;又好像塞外悠远的天空,辽阔着千载悠悠,沉淀着清澄的光。
  那一刻,我才懂得,“余音绕梁”这个成语的含义。一时间竟忘记身处何地、所做何事,不知不觉地陶醉于丝竹之声。
  “这首曲子是关键,一定要记好每一个音节。”月饼脸色从未有过的凝重,侧耳倾听着,“古曲再晦涩难懂,也离不开‘宫商角徵羽’的范畴。”
  想到海燕为弹此曲所付出的代价,我猛然醒悟,收回心神,哪还有半分“月夜赏乐”的雅兴。
  月饼说得对,虽然还不明了弹奏此曲的确切意义,但却是整件事情最核心所在。
  尤其这是首几千年前秘而不传的古曲,根本无从参考,不能有任何遗漏。
  然而,听了几十秒钟,曲子大约过了前奏部分,我和月饼面面相觑——这曲调越听越耳熟,压根儿不能用“似曾相识”形容,只能以“耳熟能详”来比喻。
  偏偏,如此熟悉的曲调,我死活想不起是哪首歌!
  “咱们车里好像就有,我还经常听。”月饼抓了抓头发,眉头紧锁回忆着。
  有时候,人的记忆就是这样。明明是很熟悉的人和事,却在某种不关联的环境,突然间想不起来了。
  就像当前的情景,我们本以为是首古曲,谁知却是首曲调高亢激昂的现代歌曲?这种违和感实在太强。
  “谁在悬崖沏一壶茶……”海燕清亮的嗓音极具穿透力,伴随着曲调唱了起来。
  “千年之恋?”月饼右拳轻击左掌,“居然把这首歌忘记了。”
  是的!这首歌正是方文山作词,戴爱玲、阿信2006年演唱的《千年之恋》——
  谁在悬崖沏一壶茶,温热前世的牵挂。
  而我在调整千年的时差,爱恨全喝下。
  岁月在岩石上敲打,我又留长了头发。
  耐心等待海岸线的变化,大雨就要下。
  风,狠狠的刮。
  谁,在害怕。
  海风一直眷恋着沙,你却错过我的年华。
  错过我新长的枝丫,和我的白发。
  蝴蝶依旧狂恋着花,你却错过我的年华。
  错过我转世的脸颊,你还爱我吗。
  我等你一句话,一生行走望断天崖。
  最远不过是晚霞,而你今生又在哪户人家。
  欲语泪先下,沙滩上消失的浪花。
  让我慢慢想起家,曾经许下的永远又在哪。
  为什么会是这首歌?
  我瞬间回忆起全部歌词,想起我和小九三生三世的爱恨别离,愈发觉得此歌万分贴合,心中悲苦不能自已,忍不住淌下两行热泪!
  “南瓜,湖面,快看。”
  海燕置于双膝的焦尾琴,荡漾出一圈圈有形的音波,洋洋洒洒铺满月湖。灯光月色璀璨如银沙铺洒的湖水,本是微微起伏的波浪,受到音波震荡,如同煮开的沸水,刹那间翻腾不止。
  湖心位置——像是丢进一块巨石,雪白的水花四溅;又像是喷泉翻涌,冒出一股半米多高的水柱。
  突然,海燕停止歌唱,凝望月湖,专心弹奏着副歌部分。
  “海风一直眷恋着沙,你却错过我的年华。错过我新长的枝丫,和我的白发……”
  凄绝美绝的哀怨女声,由湖心响彻。喷涌不息的水柱里,一丛湿漉漉的黑发,任由水波飘散于湖水。
  月色,越发朦胧温柔。月光似纱,轻轻覆盖着,从湖水里浮出,沾着剔透水珠,清丽脱俗的绝世容颜。
  我饱含热泪的双眼,如月色般朦胧,模糊又清晰地,看到了,她!
  我从未真正谋面,却在一次次关于曾经过往的传说中,不知不觉已经深爱的女孩——
  小九!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第88章 昔人黄鹤(二十三)
  尽管有泰山一面,这却是我真正意义上,见到了在我过往经历,出现过无数次,相亲却不能相近,引起此后诸多诡异经历的女孩。
  那一刻,我不知是喜是悲,心脏没来由地痛着,嗓子如同塞了一团火,哑涩着轻声呼喊:“小九,真得是你么?”
  然而,小九空洞茫然的瞳孔,映像着站立不稳地我,却仿佛看不到我一般。只是幽幽地漂出湖水,赤裸的双脚如履平地,踩着水纹起伏的湖面。樱桃小口微启,双手摆出极为优美的姿势,唱着那首足以断肠的《千年之恋》,宛如凌波仙子,飘飘欲仙于月湖中央。
  她春笋般嫩白的双足,轻轻柔柔地点着湖水,漾起一圈圈缠绵往事的涟漪,且唱且舞着一曲魂绕千年的旷世舞蹈。洁白的长裙随风漫飞,婀娜的腰肌勾勒出完美的身姿。双手抬起时,云朵般的长袖滑落,露出玉藕似的双臂。乌黑的长发倾泻而下,如花笑颜却掩不住双眉间那抹轻山浅水的哀怨。
  激昂的曲调似乎不愿专美于如此曼妙的时刻,轻缓温柔着小九美丽清雅的寂寞舞姿。月光汇成一道丝滑的光柱,像是聚光灯般笼罩着小九。
  整片月湖,则是华丽舞者独舞的舞台。
  那一刻,时间仿佛停滞了,我清晰地听到了时间断裂的声音。只因小九的舞动,如一只悲傲的黄鹤,振翅欲飞,乘风归去……
  终于,焦尾琴悲怆凄凉的曲调,如同即将失去生命的垂垂老者,渐渐消歇了。小九也停下了让我如痴如醉的舞蹈,仰首望着那轮明月,如白玉雕像般立于湖中。
  “小九,你……”我近若癫狂地嘶吼还未喊出口,“哔”的一声轻响,小九吹弹可破的脸庞绷起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皮肤,像花瓣似的飘向空中……
  接下来的几十秒,我经历了人生中,感觉最无能为力,最残酷面对的时刻。
  “哔哔”声密如蜂群飞舞,仙子般的小九,周身散着柔和的白色荧光。一片片瓷器般温润的肌肤迸裂、飘舞、飞散,任由夜风卷裹成一团,如九天落下的星沙般,飘飘漾漾于夜空。
  小九,就这样,化成一片片亮闪闪的碎片,消失了。
  我突然感觉到,心脏忽而不动了,坚硬如冰,在温暖的胸膛里,一点点的迸裂,破碎。
  很痛!撕心裂肺般地疼痛!
  忽而,那团飘荡在空中的亮光又化成小九模样,虚虚幻幻地闪着荧光,冲着我们莞尔一笑,挥手作别。
  我痴痴地凝望着那团圣洁光芒里的小九,直至她的容颜再次模糊,消逝不见。漆黑的夜空只有星星点点的亮光闪烁,终于也被黑暗吞噬。
  “小九,我的好姐妹,我的使命,完成了。”海燕本来清亮的嗓音异常苍老。
  冰凉的寒意直透双腿。我才察觉,不知何时,已经半截身子走进湖中。
  “南晓楼、月无华,接下来的事情,该你们去做了。咳咳……”海燕的声音比起方才,好像又老了十多岁,剧咳里透着即将垂死的“嘶嘶”声。
  我没有回头,因为我知道,她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结。
  她准备弹琴时,我想起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几乎要阻止她这样做。接下来发生的这些事证明,我猜对了。
  在古城图书馆,我曾经读过一本详细记录着“八族”各种奇技淫巧的古籍。尤其对其中一条,关于“文、蛊”两族联手制作“信人”的秘术,印象尤为深刻。
  自周朝以来,古人为了保存家族秘密、财富能为后代所享,可谓是煞费苦心。
  方式大抵分为两种——世代口口相传;文字地图记载。
  前者虽说更具体清楚,然而谁能保证掌握秘密的人临死时脑袋瓜子清不清楚?随便含含糊糊秃噜嘴,说错几个字,可能就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再者万一得了心梗、脑血栓或者暴毙,这家族秘密、财富啥的,也就就算是彻底成了秘密。
  至于后者,看上去更靠谱记录在纸上的东西总不能平白无故消失吧?可是,古代对于竹简、纸张的保存技术尚未完善,很有可能家族族长临死前,颤巍巍伸出手指着存放宝典的位置,眼一闭咽了气。
  后人或凿墙或挖坑,总算把放宝典的匣子找到了,兴冲冲打开一看,得!氧化了,腐烂了……
  还有一种方式是把秘密铭刻在铜器或者玉器上面,这样一来,问题都解决了吧?
  故此,自古以来,“铜玉藏秘”的说法。许多小说,往往也是以偶然获得千年铜玉器,破解线索秘密为开篇。
  中国自古至今,诸多铜器、玉器镌刻的文字,若是细细研究破译,十有八九能有更多的收获。
  但是,铜器笨重,玉器贵重。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但凡敢以这两种物件保存秘密的家族,必是百年以上的名门望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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