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序员·麻木·回魂复仇·异样之物

  夜晚九点半,李升明拖着疲惫的步子往家走。他刚刚结束加班,如往常一般,用公司发的加班交通补贴打车到家附近,连宵夜都没有胃口吃了,只想立刻死在自己的床上。
  李升明不是那种擅长交际的人,在这栋大厦租房住了一年,很长一段时间里,跟邻居们的交流也就仅限于下楼扔垃圾时打声招呼。几个月前大厦忽然停电,管理处终于拉了个群,确保每个住户都在群里,他这才搞清楚邻居们一个个姓甚名谁。
  正楼下住的是渡通快递的老板,房子是他师父的,快递点也是他师父的,最近新搬来的那个健身教练是他的远房亲戚。邓老板隔壁的是两个合租的租户,和自己一样天天上班上得生无可恋的那个姓海,好像经常换工作,一会儿卖保险一会儿做地产,他的室友是个年轻的音乐制作人,还是个脾气很好的海归。至于自己楼上,则住了两口子。
  关于林先生和林太太的事情,其实大厦里挺多人知道的,闹得凶了,邻居们也有去劝阻过,还报过警。李升明自己不太敢掺合,毕竟他一个程序员,块头不大,打架打不过别人,嘴还笨,吵架也吵不赢,又没啥关系背景,万一把自己搭进局子里了,那可是得不偿失的事。
  但李升明知道,楼下那两户都挺热心的,还人多势众,要真有啥事,哪怕自己不去理会,应该也有人来管管闲事吧?
  正想到这里,李升明就在路口见到了那个音乐制作人,手里又提着一袋子奶茶。他好像经常给自己室友和隔壁的邓老板他们带宵夜,李升明心里还真有点羡慕。
  “咦?小李,你好,又加班到这么晚?”安齐看见了他,主动笑着跟他打招呼。
  “是啊,你也这么晚?”李升明点了点头。
  “没办法,有时候录音要凑其他人的档期,乐手或者歌手通告比较多,只能灵活安排。”安齐随口解释着。
  两人往电梯口走去,没有再聊别的。李升明并不讨厌安齐,相反,他感激他的沉默,尤其是在漫长一天之后,没有什么比能够舒舒服服地闭嘴来得更体面。到了电梯口,两人正要一起进去,安齐突然“哎呀”了一声,“我忘记拿吸管了!你先上去吧。”
  李升明目送安齐急匆匆地又折返回去,自己进了电梯,内心窃喜不必在这铁盒子里尴尬地和别人一起站着。
  他按了自己的楼层,习惯性地站在角落里,双眼只盯着数字逐渐变化的屏幕,一下一下,规律地闪烁、跳动。一层又一层,稳定上升着,却并不会将人带到更高亢,更美好的地方,没有天国,也没有地狱。
  突然,李升明发现电梯没有在自己家所在的楼层停住,他猛然眨了眨眼,这才发现自己按错了。此时,电梯在楼上那一层停下,冷冰冰的金属门缓缓打开,像幕布退向两侧一般,展露出令他意想不到的画面来。
  “救我!”林太太衣衫凌乱、披头散发,脸上有伤痕,正要冲进电梯里。在她身后的男人,李升明也认得,就是她的丈夫。林先生一把将瘦弱的妻子给拽了回来,捂住了她的嘴,狠狠地往回拖去。
  李升明愣在当场,震惊之中忘了做出任何反应,任由电梯门毫无感情地重新关上。从钢铁的缝隙之中,他最后窥探到的画面,是林先生将林太太扔回了自己家中。
  电梯回到了自己家所在的楼层,李升明默默地进了屋,察觉到自己浑身发着抖。要做些什么吗?他静静地站在门口处,竖起耳朵倾听着,只要再听见一声求救,或者哭喊,他就应该立刻报警!
  可是周围静悄悄地,李升明什么也没有听见。或许消停了吧?或许这次,他不会下手那么狠,或许林太太会乞求他的原谅,或许楼下那两户会勇敢地冲上去,或许,或许……
  李升明放弃了干涉他人的家务事,与他过往的日常一样,一言不发地洗澡睡觉,继续着麻木的生活。
  大厦里出了大事。
  先是林先生,忽然在公司跳楼了,同事们发现他连续一个星期加班,晚上都在公司过夜,没回过家,某天夜里毫无预警地就从二十几楼的窗户往外跳,人当场就没了。警察接到报案,闯进了林先生家里,这才发现了林太太的尸体,被塞在沙发底下,已经开始腐烂了。
  警车和救护车一停在楼下,消息立刻就传开来了。大家这才发现,原来已经一个星期没有见到那两口子了,更没想到原来林先生居然如此混蛋,将自己逆来顺受的老婆在家活活打死,还等了一个星期才畏罪自杀,真是人渣中的人渣。
  看着警察把装在黑袋子里的尸体从大厦里抬出,邓子追站在快递点门口,抱着双臂,若有所思。
  “这种事,你应该是见过不少吧?”任崝嵘走到他身后,神情严肃。
  “见过一些,但肯定没医生护士见得多。”邓子追回过身来,叹着气走回到店里,“我们这边主要接受和灵体有关的事,通常等灵体有意识了,遗体和后事一般也都处理好了。在我眼皮底下,这种好几天没人收尸的,还是第一次见。”
  “出于职责,我需要问一下,这是同一栋大厦的住户,对我们的任务会不会构成风险?”任崝嵘也跟着进去,语气认真地问着。
  “她是被人活活打死的,不可能没有怨气。”邓子追一边收拾着收银台,一边实话实说,“不过,她丈夫的死听起来也不太像是寿终正寝,多半是林太太的灵体做了点什么。”
  任崝嵘轻声问:“回魂复仇?”
  “很有可能。如果真的是她回魂复仇,那对我们来说是好事,毕竟冤有头债有主,这一腔怨气已经朝她丈夫撒出去了,那波及到我们的可能性就大大减弱。”邓子追咬着指甲,用力思索着,“要是你真的很介意,其实我们可以问问鬼差们,看看他们最近有没有把林先生和林太太成功带下去的记录,如果都带下去了,那就是安全的。可惜海一健那家伙这两天又出差了,不然让他问去,也就几分钟的事。”
  “没事,我也就是为了保险起见才问问。”任崝嵘没有逼得太紧,神情放松了些许,“像你说的,冤有头债有主,哪怕她真的要回来捣乱,也不会是冲着我们的。”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警察抱着文件夹走了过来,“你们二位是住在这大厦里的吗?”
  “对,警官有什么需要吗?”邓子追连忙翻出一瓶矿泉水,递了过去,“辛苦了辛苦了,要喝点水不?”
  “不用了,我就是问问,你们最近一次见死者,就是这个林太太,是什么时候的事?”警察拒绝了水,但从收银台上抽了一张纸巾,擦着额头上的汗。
  “最近一次……”邓子追和任崝嵘对视一眼,都努力回忆着,“也有一个星期之前了,我们平常也就电梯里打个招呼,不怎么交谈,印象不深。”
  “也是一个星期之前啊……”警察皱着眉头,翻着文件夹里的记录,“那看来,最后一个见到她的,就是那个在大厂写代码的小伙子了。”
  “小李?那个,警官,我能八卦一下不?”邓子追凑到警察跟前,一脸好奇,“这林太太被她丈夫家暴,之前也是报过警的,难不成,凶手还有可能是其他人?”
  “这个现在可不能乱说,毕竟都还只是嫌疑人,还没定罪呢。”警察十分谨慎地回答,然后又压低了声音,“不过我们也就是循例问一下,帮助确定一下死亡时间,其实也八九不离十了。唉,真是可怜……”
  问完问题,警察叹息着又离开了。
  当晚,安齐下班之后,提着水果,又到了邓子追那边吃宵夜。海一健不在,公寓里就只有三个人,猫不知道躲哪儿去睡大觉了。
  “真是太过分了!”安齐还在为白天的事情愤愤不平着,“打人本来就不对,还专门挑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妻子下手,竟然还自杀了!这种人,就应该接受法律的制裁,在监狱里蹲一辈子,让他这么一跳就完了,真是便宜他了!”
  “那天晚上似乎也没啥动静,要是我们听见点什么,估计也能及时报警,唉。”邓子追挖着西瓜,十分遗憾地不停摇头,“我自己是个男的,都觉得男人靠不住。”
  任崝嵘没有发言,只是一直默默望着安齐,似乎是在观察他的神情。
  安齐察觉到了,将剥好了的橙子递了一半过去,“任先生吃?”
  “谢谢。”任崝嵘接过橙子,目光仍然落在安齐脸上,“人死不能复生,安齐还是别太激动了,小心影响身体。”
  安齐听了直白的关心,一时也有些面颊发烫,稍低下头,小声说着:“我就是有点看不惯这种事……”
  “林太太平常也是个善良的人,这辈子遇人不淑,确实不幸。但人现在已经走了,说不定下辈子能投个好胎,把积的德都给用上,肯定能过得更幸福些。”任崝嵘的视线随他的动作而轻微移动着,一直没有离开他的双眼。
  安齐笑了起来,问他:“任先生也信这些说法吗?”
  任崝嵘略一思索,回答:“信点劝人好的、向善的,总比信作恶多端的说法要好?”
  这话让安齐有了兴趣,他稍微偏过脑袋,似乎在仔细思考着,又正要开口,一旁的邓子追收拾起了茶几:“好了,我吃完了,差不多该洗洗睡了。你俩是打算通宵谈佛论道吗?”
  听他这么说,安齐连忙把最后一瓣橙子塞进嘴里,“那我也回去了。”
  “没事,老海不在,你今晚就在我们这边睡呗,省得你一个人在那边。”邓子追大方挥手,“我们这边沙发大得很,或者你和我挤一晚?”
  安齐又笑了:“什么呀?又不是三岁小孩,一个人睡觉还怕黑?”
  “你不想和我挤?那你和老任挤一晚呗。”邓子追顺着话头,又说起了玩笑话,“你看老任这手臂,给你当一晚上枕头,完全没问题!”
  不知为何,安齐竟然真的看向了任崝嵘的手臂。而任崝嵘的脑海中,马上就浮现了辛念菩萨蜷缩在自己的怀抱中熟睡的模样,自己与他面颊相贴,体温相抵,连呼吸都能彼此感受到。他立刻心跳加速、面红耳赤起来,扬声话语脱口而出:“这,这太不合适了!”
  听他这么大声拒绝,安齐稍微一愣,随后神色黯淡下去,什么也没有再说,转身回去了,留下任崝嵘手足无措,还有邓子追恨铁不成钢地摇着头。
  “唉,缘分都杀到面前了,还能自己给挡回去。”邓子追甩着毛巾,进了浴室。
  月上梢头,喧闹的城市静了下来。在树影幢幢之中,月华铺满每一个阴影角落。借着那一点冷淡阴暗的光线,异样之物静静滋生。
  这是属于它们的时刻,无人关注,无人察觉,无人亲近。
  那些不被正道光明所容纳和允许的存在,那些痛恨、泪水、仇怨,那些曾被压制的野心与力量,安静地存在着。
  它们存在于每一个可能的地方,洞穴中,山顶上,带着夜露潮湿的公共长椅,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门外,关上了大闸门的地铁通道……还有,此时此刻,游客散去,路灯熄灭,除了潮汐的声音以外,再无任何动静的海边。
  没有人看得见,那个一身破烂衣裳、凶神恶煞、不知已在人间游荡多少年的恶鬼,正从沙砾之中缓缓升起,不留下一点痕迹。
  他跪倒在沙丘之下,也只有他能看见,跟前的一身白袍。
  “小的候了四百年,四百年了!终于能再见到你了,鬼王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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