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者(三)

  酒城晨昏周转快,这一天的日暮时分,偏巧是德卡马上午9点整。
  联盟医药协会以及各大小网站同时放出一个消息——西浦药业联合曼森集团在各大星球设立了感染治疗点,所有针对感染的治愈及预防药类即刻起公开贩售。
  除此以外,那些报道中还提到,治疗点所利用的全部都是废弃老楼及荒地,几乎是一夜之间,旧面换新颜。
  虽然是旧楼改造,但里面有齐全的设备,不比任何一人差的就医环境,充足安全的隔离区以及药物研究中心,可以紧跟感染事态发展。
  在感染日益严重的情况下,这种消息确实安抚了大批民众,说是振奋人心也不为过。
  一时间,各大医院的感染中心手续界面都出现了大规模拥堵——
  需要办理出院或转院的人太多了。
  这当中受影响最为严重的恐怕就是春藤医院了。
  无论是老狐狸德沃·埃韦思本人,还是在春藤集团中占有极高地位的尤妮斯,这一整天都淹没在各式各样的通讯和紧急会议中。
  就连众所周知不干预家族事务的乔小少爷,也被骚扰得够呛。
  虽然他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干预任何家族事务,春藤集团的发展情况他也毫不在意,跟老狐狸更是没有联系,但真正发生动荡的时候,他还是会悬起一颗心。
  “就连酒城这边都……”乔叉着腰站在窗前,一脸糟心地跟尤尼斯连着通讯,“你那是没看见,酒城老壶区的人都学会排队了,多吓人啊。曼森兄弟买下来的地比我们之前探到的消息还要多,少说也有三四倍,酒城这边都没放过。我之前对应消息,在电子地图上标记了一下,每个治疗点所辐射的圈子都能相互重叠,几乎没有漏掉的地方。”
  “可不就是。”尤妮斯没好气道,“德卡马,红石星,赫兰,天琴……全联盟那么多星球,哪个地方不是呢。数量都快赶上春藤了。凌晨起到现在,我的耳扣都没有摘下来过,就算摘下来了耳朵里头也在嗡嗡直响,我都快要对通讯有阴影了。”
  “需要我做点什么么?”乔斟酌了片刻,还是开口说,“老狐狸怎么说?如果人手不够的话,我这边也能提供一部分。”
  这位小少爷虽然志在吃喝享乐,从没有什么过大的野心和过高的目标,但这些年单打独斗下来,还是积攒了一些底子的,关键时刻也能帮上忙。
  “不用,你别插手。”尤妮斯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你都不用考虑一下的吗?好歹想了三五秒再说吧。”乔少爷好气又好笑,“我建议你还是去问一下老狐狸吧,别让我听见就行。”
  “问什么呀?不用问。”尤妮斯说,“他才是最不着急的那个。”
  “最不着急?”乔扭头看向客厅里硕大的全息屏幕。
  从西浦药业和曼森集团出联合公告起,顾晏他们就把全息屏幕定在了专题新闻那块,一直在滚动播放感染治疗中心的情况。
  有人直接去附近的治疗中心搞起了现场直播,还有一部分记者则联系各医疗行业大佬做起了采访。这当然少不了德沃·埃韦思。
  毕竟医疗行业就属他最大。
  乔少爷转头的时候,屏幕正好放到老狐狸德沃·埃韦思的一段视频。
  视频拍摄于他们下塌的酒店。
  镜头中的德沃·埃韦思先生穿着简单干练的休闲服,手里还拎着球杆包。
  他被记者们拦下的时候,表情和语气依然绅士得体,甚至还冲记者们弯了一下嘴角。他表示自己最近身体微恙,正在别墅酒店享受几年都少有一次的假期,顺便调理健康。对于西浦药业和曼森集团联合创立治疗中心的事情,他感到非常欣慰,有这样优秀的始终走在研发前端的同行,他很骄傲。也希望身受感染的病患们早日脱离困扰,恢复健康。
  怎么说呢,他从头到尾的表现都很符合一贯形象,无可挑剔,也很有长辈风范。
  但媒体朋友们从中解读出了很多信息。比如他说“我很高兴”的时候,笑容只停留在嘴角,净透的护目镜下,灰蓝色的眼睛里毫无笑意。
  再比如说,他向来一丝不苟的头发散落了两缕下来,眼下有微微的青痕。这说明他睡得不踏实,早上出门也没那么精细,也许是没心情?至少可以看得出几分疲态。
  而且身体微恙……怎么就这么巧在这个关头微恙了呢?
  总之别说媒体了,连亲儿子都觉得老狐狸在强颜欢笑。
  乔把收音范围扩大,让尤妮斯清楚地听见这段访问内容,然后道:“你确定老狐狸不着急?”
  尤妮斯哼了一声,没好气道:“那我就问你,你见过爸大清早出门运动么?”
  “没有。”
  “那不就得啦!”尤妮斯说,“他特地把自己送到那帮记者面前让他们采访的,还真以为是半路被拦住的呀?”
  “那他头发——”
  “出门前我亲眼看到他自己撩了两绺下来。”
  乔:“……黑眼圈呢?”
  “我跟他面对面吃早餐的时候,他还没有那东西。”
  乔:“……眼睛里的红血丝呢?”
  血丝其实不算多,但在灰蓝的眸色衬托下显得格外明显,那三分疲态起码有两分显露在这里。
  “谁知道呢,揉的吧。”
  “……”乔少爷沉默两秒,终于还是没忍住,“你知道吗?我现在特别想翻白眼。”
  尤妮斯呵呵一声,“翻吧,我都翻一个早上了。”
  “所以老狐狸现在根本不着急,那些样子是装出来故意给媒体看的?”
  尤妮斯想了想道:“我理解的是这样。不过你要知道,给媒体看就意味着给所有人都看了。”
  当然也包括他真正针对的人。
  “所以现在是怎么个情况?”乔问,“你在处理那些随之而来的麻烦吗?还是安抚高层?”
  被尤妮斯这么一搅和,他那点担心也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但还是免不了多问一句。
  “之前到时忙得脚不沾地的,处理了一部分。”尤妮斯没好气地说,“现在闲下来了。”
  “怎么,这就处理完了?”乔一脸诧异,“我以为那帮子元老大爷们要排着队去你办公室表演呕血三升和以头抢柱呢。”
  “怎么可能处理完。”尤妮斯说,“但那些事情已经全部移到老狐……爸自己手里了,我被架空了。”
  乔掏了掏耳朵,“你被什么?”
  “架空夺权。”尤妮斯说,“不明白吗?原本在我手里的事情,现在全部是爸亲手处理了。”
  “他要干什么?”乔突然有点紧张。
  “不知道。”尤妮斯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百无聊赖,“我现在出不去办公室,正窝在沙发床里看小时候存档的家庭视频思考人生。”
  乔:“……”
  德卡马法旺区别墅酒店里,尤妮斯上半身穿着精致稳重的定制套装,为了应付之前频繁的视频会议,脚上却穿着毛茸茸的拖鞋。
  自从被“夺权”后,她更是把拖鞋都脱了,盘腿坐在沙发床上。
  这可能是她这些年来最不管形象也最放松的一刻。
  她耳朵上戴着耳扣,怀里搂着抱枕,沙发床前面的空地上,全息屏幕一个接一个的自动播放着家庭录影。
  正在播放的是她六岁时候的一段影像,起初镜头很晃。
  德沃·埃韦思的声音像背景音一般响起来,“以后你就可以这样,把自己想记住的事情记录下来。”
  那是将近50年前的德沃·埃韦思在教她怎么录视频日记。
  尤妮斯轻轻“啊”了一声。
  那头的傻弟弟乔以为又出了什么事,紧张兮兮的问道:“怎么了?”
  “哦没有。”尤妮斯说,“只是突然想起来,录视频日记这个习惯还是爸培养的……如果不是又看到这个,我已经忘了。”
  感谢这个习惯,让她在不知不觉的遗忘之后,还能有机会重新记起一些琐事。
  “是吗?没听说过,你在看什么时候的视频?”乔顺着话问道。
  “随便看看,缅怀一下宠着我的爸爸。”尤妮斯说,“他那时候会跟我比赛背书,抓着我的手纠正我的握笔姿势,还能给我表演左右手同时写字画画呢……万万没想到还有夺我权的一天。”
  乔:“……尤妮斯女士,别装惨了。”
  尤妮斯笑了一下。
  全息影像里,6岁的尤妮斯头发还不是很长,在脑袋顶扎了个揪。
  “这么拍吗?那我要拍我画画。”稚气的声音在她自己听来有点儿微微的尴尬。
  这位女士看当年的自己也是一副“瞧这傻子”的心态。
  影像里的尤妮斯以极其不标准的姿势伏办公桌上,被陡然入镜的德沃·埃韦思半真不假地批评了一句。
  他捏着尤妮斯脑袋顶的揪,把她往上提了提,“抬头,你这样以后要换眼珠的。”
  “我不怕。”尤妮斯哼哼。
  德沃·埃韦思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怎么。
  被批了几次,尤妮斯有点不耐烦,丢了笔趴在桌上不想画了。
  德沃·埃韦思淡定地欣赏了一会儿她撒泼的姿态,“来,咱们比个赛。”
  一听比赛,尤妮斯来了精神,“比什么?”
  “左右开弓。”德沃·埃韦思说着,一手拿了一支笔。
  ……
  酒城的暴雪依然在下,但这并不妨碍受感染的人蜂拥进新成立的治疗中心。
  热闹程度堪比声名最盛时候的春藤医院。
  其中最近的一家就位于双月街和棚户区之间的交叉点。
  燕绥之原本是打算去就近的那家春藤医院查一些事情,关于那位带着牧丁鸟出现的马库斯·巴德先生,他们想到了新的搜找方式。
  但在路过治疗中心的时候,还是被人群吸引了注意力。
  “进去看看?”燕绥之朝大门偏了偏头。
  劳拉从早上得知燕绥之的身份起,就一直很老实,老实得反应都慢了几拍。平日里泼辣和爱逗人的劲儿都收敛起来,显得前所未有的乖巧。
  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捂在口罩后闷声闷气地点头,举着的伞都跟着点了点,“可以可以,去看看。”
  反正她这一天就没有说过不可以。
  燕绥之征求完她的意见,又看向顾晏。
  他带着口罩挡住了口鼻,为了挡风雪又戴上了护目镜,漂亮的眼睛被镜片镀上了一层光。
  这就会让人不自觉地把注意力放在他的眼睛上。
  比如顾晏。
  顾大律师目光落在他的眼睛旁边,不知道在看什么,没有立刻答话。
  “发什么呆?”燕绥之伸手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我难得民主一回征求个意见,你还不配合?”
  “等下。”顾晏把伞往旁边斜了一些,突然伸出拇指在他眼尾抹了一下。
  “怎么?”燕绥之半真不假道,“啊,如果是沾了什么脏东西就别说了,留点面子。”
  顾晏又摩挲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拇指道,“不是,那颗痣重新出来了。”
  “是么?”燕绥之也伸手摸了一下,其实根本摸不出什么,“很明显?我怎么没注意。”
  “很淡。”顾晏说,“不过昨天晚上还没有。”
  “确定?”
  顾晏很笃定,“昨晚有的话,我不可能看不见。”
  也是……
  燕绥之想起晚上胡闹起来时顾晏的一切亲昵举动,抵着鼻尖咳了一声:“可能快到时间了吧,不过林医生不是说最后一段时间几乎没变化,直到最后才会突变么?”
  “所以有点奇怪。”顾晏道,“联系林医生问一下吧。”
  正说着话,顾晏的智能机震动起来。
  “谁啊?”燕绥之问。
  顾晏调出屏幕看了一眼,“乔。”
  “乔?”燕绥之愣了一下,“酒店有什么事吗?还是催我们回去?”
  顾晏接通了通讯。
  乔的声音在那边响起来,“顾?之前那个匿名者的签名文件发我一份!”
  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紧绷,说不上是紧张还是在抑制激动。
  “好,怎么了?”顾晏问。
  “我姐!”乔说,“我刚才跟她连通讯的时候她在看家庭视频,顺手把全息屏幕给我共享了一下,我看见了一样东西!我怀疑——”
  乔顿了一下,“算了,我先确认一下再说!”
  他说完就挂断了。
  顾晏跟燕绥之对视一眼,把文件包发过去。
  “有线索了?”燕绥之瞬间明白。
  顾晏:“等他确认了再看。走吧,进去再说。”
  他说着跟燕绥之一前一后往治疗中心走,又转头照顾了一下劳拉。
  也亏得他们照应了一下。
  因为劳拉女士不知为什么突然陷入了恍惚,抬脚就踏空了一节台阶,咔哒一声扭断了自己的高跟鞋。
  “小心——”走在她前面的顾晏一手还在摘耳扣,另一只手及时扶了她一把。
  “怎么了?”燕绥之闻声转头,连忙过来。
  劳拉活像踩在高低杠上,抓着顾晏的手臂维持堪堪的平衡。
  她像是刚刚被惊回神,看看顾晏又看看燕绥之,嘴唇张张合合。
  “别学鱼,想说什么?”燕绥之撑住她另一只胳膊。
  “不是……我就是刚意识到……”劳拉顶着一张被雷劈过的脸说,“你们在一起啦????”
  顾大律师默然看了她一会儿,忍不住道:“小姐,一天了。”
  燕绥之叹了口气,要笑不笑地夸了她一句:“你反应可真快啊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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