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浮
宋敬堂在山上这许多日子,早已经想过最坏的结果,可乍听之下还是恍了神,差点儿没立住,是一道跟了来的宋家族人扶住了他。
宋敬堂是屋里唯一一个主事的,纵还是少年,到底是主家,那仆人领了宋敬堂进院,月洞门的墙塌了半边,瓦片落了一地,门廊小道上零零落落都是东西。
只那仆人一个回来了,还未赶得及收拾,先满园子看看有没有人,下人屋里死了几上,屋里的东西都冲出去一半,翻到正院里,先看见门锁得好好的,可镶着的贴贝玻璃全破了,伸头往里一看,差点儿没吐出来。
这是主屋,老太爷老太太又不在,能呆在里头的自然只有宋望海,那仆人一是不敢,二是没见主家,不好碰尸身,何况这死相他还是闭了眼儿不知道的更好好些,一路走一路道:“少爷仔细着,老爷遭了难,少爷也别伤心太过了。”
宋敬堂红了眼圈,在山上时已经哭过了,十五六岁的人,从小养在金陵,甘氏恨不得张开羽翼护着一双儿女半点不受外间烟火事,长到这样大了,不说大水遭灾,外头的乞丐都不叫他多看一眼。
宋敬堂在山上跟着出船,晕船的毛病也治得差不多了,也见着许多泡涨了的尸身,死相必是不好看的,玻璃都碎了,门还栓着,里头的东西浮起来泡了这许多天,该烂的都烂了。
可宋敬堂再没想到他会看见这么一付景象,怪道那仆人不敢收拾,里头三个人虽辨不出面目了,却是赤条条的,身上一件衣裳也无,就这么袒露着。
宋敬堂的眼泪生生忍了回去,这样景象,谁来收拾,死之前还在荒唐,也或许就是因着荒唐,才没能逃出来。
这模样怎么能叫外人看见,宋敬堂拿布掩住口鼻,进屋子里想找个布把三人盖住,最后捡起*的床帐,把三个人盖住了,可这样子,又得怎么发送。
宋望海最后的模样把他那点伤心全耗没了,心里知道是该伤心的,也确是大悲,可这悲意就跟退了的大水,留下满地鸡毛。
找到了宋望海,还得找祖父祖母,那老仆说道:“老太爷老太太往东山烧香去了,夜里歇一夜,间壁的亲家太爷太太也跟着一道。”
宋敬堂松得一口气,跟着又派人去东山,自个儿在家里坐镇,又告诉那老仆,凡还回来当差的,都发米粮,赶紧把门正一正,屋里的东西收拾一回。
棺材铺面挤得满当当,木头泡发了原是不能卖钱的,可总得有东西发送,米粮店叫抢了个空,棺材铺倒发了一笔财,官府人手不足,便征用了能动的民人,安排他们巡街抬尸火化,再发给米粮糊口养家,也防着灾后暴动。
宋敬堂差了人去买棺材,讲明的了要个大的,多少银钱且不论,上上下下都知道宋望海死相不好看,说得风流些是极乐而去,想抖个机灵宽慰宽慰少爷,混个面熟说不得就跟了去金陵城了,可嘴巴一张就看见宋敬堂面色铁青,赶紧闭了口下去办事。
下人去了,宋敬堂看着这满目疮痍,想抬手扶正个石凳子,手上却没力气,干脆就靠在栏边坐了,顶上哪里还有瓦,撩起衣摆绞干,心里生出荒唐之感,坐着看着一方蓝天,怔怔出起神来。
甘氏好容易醒转过来,宋之湄还不敢告诉母亲,她却连番追问,知道儿子父母都无事,这才长长出一口气,竟能坐起来了。
宋家死的也只有宋望海一个,反是宋老太爷的弟弟,独子死了,一夕之间受不住打击,病倒在床上,宋敬堂陪着侍疾。
小丫头子俱都换下艳色衣裳,机灵些的早就穿起素色了,这会儿腰上再添扎一根白腰带,卸下环钏,西院的门联匾额俱都糊上了白纸。
尸身经不得放,一早就料理了,一并没了的还有两个妾,一个是金雀,一个就是宋望海在外头纳进来的妓子,三人一道没的,也就一道烧化了,就在宋家的坟园里埋了。
甘氏知道儿子无事,又打听起娘家来,甘家也有伤亡,留在家里的妇孺少有逃过的,倒是有个侄儿跟着祖母祖父上山,这才免去一劫。
甘家在甜水的屋子却损毁得厉害,甘氏捡点了银子,托宋家人一道送去,老太太只当她受不住的,哪知道她竟还能想到娘家,替她派了人,看她这模样道,宽慰一句:“已经写了信回去,一道照顾你娘家,敬堂也在,总会看顾外家的。”
开朝之后也就遇过一次这样的水灾,难民看着可怜,也会作乱,但凡是富裕些的在他们眼里都是罪过,抢了东西还是好的,一共才这点子人,还不如挪过来。
宋家乡里再缺人手,也由族长点了人进城,甘氏就在宋家间壁,一并巡过,只铺子米行损失颇重,没个二三年,缓不过这口气来。
独子没了,嗣子也没了,宋老太爷请了长假,宋荫堂也得丁忧,他好容易当了庶吉士,还没当上几月的差事,就得丁忧,原是桩倒霉事,可他的差事是太子开了口,从根上就扯不干净,倒不如守孝,守孝过后,再由着宋老太爷作主,把他过继到宋思远的名下。
宋之湄一直防着甘氏想不开,她打小就知母亲对父亲情深,哪知道甘氏才刚能站起来,就带了银凤往宋望海的书房去,还不许宋之湄跟着,关上门使了银凤翻箱倒柜,翻出那些个腌臜东西,全搁在火盆子里头烧了。
两个箱子上头都扣了锁,钥匙也不知在哪儿,甘氏靠在椅子上,抬手点了点铜帽架:“把锁给我砸开。”
银凤依言行事,两只手举着,还怕砸坏了箱子,甘氏叹息一声:“我还留着这个箱子做什么,便砸坏了里头的东西,也不干你的事。”
银凤这才使了力气,两个同锁断成两半箱子都叫磕掉一个角,两个箱子里头的东西归拢了,甘氏让银凤把那些个肚兜春册烧了,自带拿了东西回房慢慢翻捡,里头有房契地契,还有些珠子宝石,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收罗了来的。
甘氏识字不多,把宋之湄叫了来,一张张收捡:“这些个往后就是咱们立身的根本了。”宋之湄怔怔望着母亲:“娘,爹没了,你就……不伤心么?”
甘氏手里还捏着地契,全没想到宋望海竟瞒着她添了这许多田地铺子,心里一抖,跟着便想起这是自家给他的钱,攒了多不年的私蓄,取出来给宋之湄说亲事用的,他竟也能昧了良心瞒下来,怪道有钱在外头包妓子。
“他都没把咱们放在心上,又作甚要替他伤心。”说了这么一句狠话,眼泪却落在契纸上,氤了一块泪斑,到底还是伤心的,那会儿她也不过女儿如今这个年纪,隔着二十年,这个人再不是心上人了。
宋之湄不懂母亲嘴上说着不伤心,怎么又落起泪来,因着怕母亲伤心之下病症更重,她都不敢对着甘氏哭,咽了泪蒙在被里,往后她们就更没依靠了。
哪知道娘竟有力气盘算这些,眼看着甘氏抹了泪,把房契地契捡点一回,收罗起来,拉了女儿的手:“我如今只指望着你同你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