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节

  新朝建立,万象更新,新罗奏请称藩,百蛮无不宾服,俯首奉从君命,天下归一已是指日可待,也到了给臣工论功行赏的时候。
  一众有功之臣里万氏家主占了鳌头,却不料其三辞王爵封赏,更上奏不入史官笔下的《世家》和《列传》篇,请奏归乡做一介富贵闲人。
  太祖皇帝深受触动,令史官将江夏万氏着墨于本纪,以示殊荣。
  其后历任天子的本纪中提及万氏者少之又少,只一笔带过万氏阖族除嫡子拜相外再无一人入仕。
  后宫中惟有万氏女一人伴驾再无族中其他女子入宫承宠,禀着一贯的低调无争,踏实尽责做好份内之事,淑德贤名得以传世。
  随着天子更迭,本纪中愈加侧重记述关于后宫的帷幄之事。
  或许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天子对红颜的缱绻,增添了丰富的谈资,以及史官敢于深挖事件真相的自我觉悟,笔墨间沾染不少风月。
  诚然出格了一点,但天子明显不大在乎,看破不说破,未尝没有乐在其中之意。
  容盈剪去烛花,啜着酽茶,看得越发起劲,初识风花雪月自然觉得新鲜别致,接连见识了红颜如朝露便渐渐意兴阑珊。
  及至尾篇的《睿宗本纪》精神头将将抖擞,睿宗的言辞中屡次提及妻子睿德皇后和江夏万氏。
  即她准夫君的父亲,她该称一声阿翁……
  亦可称之——姑父。
  书中记载睿宗能缵承鸿绪,颇具一段传奇色彩。
  彼时在二十几号兄弟里序齿排第十二的睿宗,是打一位不受宠的婕妤腹中降生。
  上有而立之龄的兄长下有襁褓之内的幼弟,排中间的他不得父亲喜爱,幼年过得很是一般。
  偏就是这位非嫡非长又无母族当靠山的十二皇子,被孝宗临终前选中为帝,惊掉了朝堂上百官的朝笏。
  所有人皆认为资质平庸的十二皇子只不过是撞了大运得以践祚,也料其必会庸碌一生,万万不知不起眼的沙砾竟有朝一日珠芒外露,颠覆了臣工的预判。
  驱夷族,整吏治,使得四海升平,八方归心。
  基于先天成长道路的非凡,睿宗的情路更添动人心弦的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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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4章 准夫妻
  出于太祖的永世诺言亦是求贤若渴,睿宗敕命江夏万氏嫡子万仲修为相,并携百官出城亲迎。
  便是在这个当口,他对随兄入长安的万轻岚一见钟情,暗地发起了迅猛攻势,半年后掳获佳人芳心。
  虽然睿宗的后宫早年储下十余位嫔御,但皇后之位一直虚待,他爱重万轻岚想许其皇后之尊。
  未料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得朝堂沸议,身为宰相的万仲修也成为风口浪尖。
  臣工持反对意见的奏表雪片似飞向御案,议事期间的死谏屡见不鲜,惹得睿宗每日上朝都要动怒申斥,更屡屡驳回万仲修辞官逊位之请,无视反对的浪潮,执意册立万轻岚为后。
  遂,出现了前朝有万相,内宫有万后之象。
  永隆五年,睿宗发诏旨,以祈福名义将后宫嫔御尽数遣往玉虚观带发修行,后宫惟皇后一人,引出哗然一片。
  无论臣工如何反对,睿宗一概不予理睬,有宫人称帝后如民间的寻常夫妻一般生活,恩爱有加羡煞鸳鸯。
  此后数载,帝后佳话广为流传。
  永隆十一年冬至,老天爷残忍剥夺了这对有情人的时光。
  万皇后沉疴不愈薨逝于蓬莱殿,帝悲恸难抑,罢朝月余,万相跪于太极殿三日奏请辞官,终得帝允之。
  经不住丧妻打击,睿宗一朝生华发,又添风眩之症的折磨,性情大变,动辄杖毙宫人臣工,其时人人自危。
  与此同时,诸王蠢蠢欲动……
  皇室宗亲的枝脉繁多,人口数量一度达千余人分布各地。这皇家的子孙一多证明了一个王朝的繁荣昌盛,亦代表着数不清的野心和图谋滋生。
  因太祖取消封国制的缘故,诸亲王只能领爵位加身,并无真正意义上属于自己的封土。至于分给他们的食邑是种计量单位,食邑一万户不代表真的有一万户税收,不过是对应亲王等级规定,独食实封才最实在。
  每位亲王基本上能食实封三千户,倍受器重的亲王会更多。
  手中积攒着大量钱粮,有的亲王便不再满足眼下现状,野心日益膨胀,悄悄勾结握有兵权的节度使允下无数好处,让他们帮助自己暴起动乱,意图攻入太极宫谋篡帝位。
  永隆十二年,岁聿云暮,家家户户张灯结彩。
  上元节当夜飘了场鹅毛大雪,皑雪笼罩着千家万户,大地银装素裹换上别样姿态。
  百姓格外欢喜,因上元节降雪喻意着瑞雪兆丰年,定然风调雨顺庄稼丰收,却更意味着一场腥风血雨的厮杀,悄然拉开序幕。
  谯王南宫志并郇王、梁王、蜀王等十一名亲王同八名郡王,勾结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及羽林军中郎将马怀瑞、宦官张恩贵、神策军副统领李明仙等人,暗自在长安城和州郡大肆散布天子德行有亏致天降灾厄的谣言。
  在坊间自导自演了几出天降灾厄的戏码后,各亲王利用百姓的惶恐不安,发布了长篇讨伐檄文,字里行间措辞慷慨激昂,诬蔑睿宗私德有亏惹怒上苍,以致给百姓降下惩罚,不堪配坐帝位,理应退位让贤等谬言。
  各路亲王率领一大批兵士,夤夜直逼太极宫承天门,同羽林军神策军里应外合打开宫门,杀进巍峨宫阙。
  却不料睿宗早有所察觉,做了万全准备,将计就计使了招瓮中捉鳖。调兵反扑逼宫的亲王郡王,杀了诸人一个措手不及,当场斩杀马怀瑞、张恩贵及李明仙等人,其余人等统统押入大理寺牢狱。
  为镇压残余势力,睿宗派遣得力干将联合地方节度使发兵平乱,仅用一年半的时间成功围剿负隅顽抗的残党。
  于隆冬萌芽,于仲秋衰颓。
  天下人将这一场血腥动乱视作皇室之耻,史官着笔落墨间舍弃矫饰,为“承天之乱”烙下一段刻骨印记。
  当押解着无数犯人的兵士凯旋而归,大理寺和刑部的牢狱一度被亲王郡王及节度使的家眷塞得满满当当。许多不曾使过的刑罚重见天日,刑讯问供之下又牵扯出臣工若干。
  整整一年,宫门外的人头落了一批又一批,血腥之气久久不消散,连襁褓中牙牙学语的婴孩皆未幸免于难,为防有漏网之鱼,睿宗下诏旨再次彻查,实不欲让野草有春风吹又生的机会。
  许是顾念着最后一点的情谊,睿宗先后命僧道开坛作法超度数千亡灵。
  枝繁叶茂的皇室折进大半子孙,仅剩寥寥几名未参与谋反的亲王郡王。
  他们见睿宗大肆屠杀谋反的宗亲吓得冷汗淋漓,为求自保主动递奏表剖白一颗赤胆忠心,甘做徒有王爵虚名饿不死的宗亲。
  睿宗后期于政事上的处理手段固然叫人胆寒。可是对他的妻子全然痴情不已,日日摩挲着皇后生前喜爱的玉簪缅怀,下诏旨追复谥睿德皇后。
  崩逝前夕甚至留下口谕亲定谥号睿宗,纵观古今史上只有睿宗的谥号是随皇后而取,显见情深。
  烛焰微微一晃,光影渐黯,容盈愣愣地失神。
  她对薨逝的姑母有些许印象,依稀记得那是位文雅美人,曾笑着拉她的手,教她唤身畔的一个英伟男子作姑父,看得出二人感情极好。
  今时身为一介旁观者,自翔实文字记下的跌宕起伏中观得一场震撼的生灭无定,心绪茫然又刹那生惑。
  既身死魂消,情何以不灭?
  怀揣满腹疑惑,她一夜苦思未眠,晨间囫囵用了顿朝食,昏昏沉沉间被使女扶上马车坐定,困意止不住上涌,上下眼皮子斗成了两败俱伤不得不握手言和。
  这一幅美人秋乏图,凑巧给撩开帘栊往里探进半个身子的南宫旭碰个正着。
  第一眼就见识到了亭亭佳人倚靠凭几,恹恹耷着脑袋,盘膝侧枕着胳膊的高难度睡姿,胭脂水粉也没能遮盖住不佳的气色,一脸疲惫渴睡相,连眼风都不曾分他半个。
  无奈吞下喉口噎住的一声寒暄,他拣了与她相对的位置跽坐斟茶,余光瞥着她眼眶微微青黑,一副像昨夜打了硬仗未阖眼的憔悴样,心里头有几分好笑,未留神间嗓子眼泄出一声低笑。
  车轮驶过坑洼地带颠簸了一下,车辙辚辚声震醒了容盈。
  她迟钝地抬起头,发现了这位自来熟的不速之客,强自驱跑瞌睡虫,绷直腰板子打叠起精神,茫然的眼眸笼回亮彩,面上瞧不出被外男撞见睡姿的窘迫,落落大方的任他看。
  “依眼下速度,再有半日便能抵达长安,届时到了万府好生整顿一番,舒舒服服补个觉。”南宫旭极尽温柔道,体贴地递去一盏茶,“连日来舟车劳顿,也是辛苦了你。”
  瞧她手捧茶瓯无动于衷,默默吊着直勾勾的眼神盯来,有几分防备和猜疑。
  南宫旭悟出约是自己未挑明身份,造成了某种误会,不由会心一笑,风度翩翩的行了一记礼,郑重其事地向她介绍自己。
  “在下南宫旭,表字菩风,长安人士,家住大明宫紫宸殿。”
  铿锵一语不啻平地惊雷响,容盈倒不见慌张惊异,从从容容捋平袖摆,俯首掬礼,“小女拜见圣人。”
  拜至一半,一股轻柔的力量慢慢托起她执礼的动作,耳畔是南宫旭温煦的嗓音,“你我之间不必见外。”
  “是。”
  南宫旭笑着看她。
  容盈亦笑着看他。
  日头渐高,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一对准夫妻笑僵了脸,互相在对方眼中看出一丝茫然,由于相视无言,未免徒增尴尬,各自敛了笑埋头品起茶。
  讲句实在的,容盈一直有预感准夫君会来探望,目下见到人并不意外,早在昨夜暗卫不曾阻拦他靠近之时,来者身份便猜出个大概。
  重要的是一般未婚夫妻见面会聊些话题,暖暖气氛,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更好的增进感情,可她着实不知该聊些什么。
  寒暄问候?
  圣人睡得可香?吃得可饱?精神可好?
  未免太过自来熟且废话……
  无巧不成书,南宫旭同样在想和她一致的问题,暗卫倒是查探到不少关于她的事。
  着手兴趣?
  听说你阅尽夷罗山的藏书?爱临王羲之的帖?爱荡泸泽苑的秋千?
  不行,这些私密如不去细查焉能得知,讲出来岂不明摆着他调查人家,反倒弄巧成拙。
  浑不如等对方先开口,再见招拆招,省得自找麻烦。
  于是,双方抱着这种心态继续饮茶。
  二人添去一盏又一盏茶水,直喝到腹中撑涨,青瓷茶壶也快见了底。
  待要重新烹茶,容盈猛然蹙眉,容色煞白,匆匆撂下茶瓯,浑身止不住发颤,四肢漫上火烧般的灼烫,钻心的痛苦折磨身体,牙关紧闭,齿缝溢出闷哼,手脚不听使唤撞翻了凭几,佝偻着去抓小几旁的锦匣。
  “药……”
  南宫旭忙扶稳她,掌心触得其身上滚烫的温度,一刹骇然瞠目,来不及多想飞快取来锦匣喂其服下一粒丹丸。
  忆及暗卫查出她打娘胎里便患火症,三岁被父母送上夷罗山调养,至今病症未能根治需定时服药的状况,又扶她躺在身下的碧玉席驱热,撩开帘栊透气,抓起一侧的纨扇替她扇凉。
  马车外,秋阳杲杲,阵阵微凉清风灌进车内,容盈凝神循着心法趺坐调息,丹丸配合心法使药效发挥到极致。
  体内烈火灼烧般的热度寸寸褪去,她的面色逐渐恢复正常,取来一方帕子拭汗,缓缓开口向南宫旭致谢:“适才多谢圣人出手相助。”
  “叫我菩风。”南宫旭加重语气强调,有点不高兴的样子,“不要叫圣人。”
  看他抿着唇面上悒悒不快,像是她要再叫声圣人能立马翻脸的预兆,便顺从道:“谢谢你,菩风。”
  一声诚挚道谢缓和了氛围,二人不复先前的尴尬,南宫旭就她的病症一一询问,引出一段话茬,开始轻松的交谈。
  马车一路驶入醴泉坊的永平大街,主街上矗立着一幢恢宏宅邸,正是昔年万氏先祖置办下的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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