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卦当真 第71节

  楚无忧听着他近乎疯魔的声音,觉得对方多年东施效颦,竟真的将风澈的声音学去半分,他一边恶心着对方的相似,又一边忍不住贪恋地想:若真的是风澈就好了,若他活着,若他还是风家道子,这长老院首席,必然是那一身红衣黑纱才能配得上的……
  他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确实是如对方所说,为风澈的事而来。然而他此行非但没有杀了风澜,助风瑾一臂之力,还把自己折到风家,看风澜这副病态的样子,是准备杀了他了。
  楚无忧越想越委屈,簌簌落下泪来。
  突然,身后传来一道玉石一般清冷清脆的声音:“首席,是我考虑不周,刺客要杀吗?”
  明明是冷冽无情的声音,却像是最后一根稻草,让楚无忧在绝望中隐隐升起一丝希冀。
  他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等着风澜的回答。
  紧接着,他浑身一震。
  那人指尖在所有人都不能看见的视角,轻轻碰上楚无忧的后背,让他冰冷的身躯骤然回暖。
  楚无忧不敢回头,听见那人拉长到有些发抖的吐吸,却在说下一句话时恢复了平静:“首席,弟子刚刚深思了一下,以弟子修为,尚且不敌他,他是故意被我抓来的。”
  对方深吸一口气,向前一步,楚无忧微微扭过头,看见了那双浓密眼睫下,透着浅浅琉璃色泽的眸子。
  他缓缓补充道:“他似乎,就是想来风家。”
  *
  风澈在楚无忧起身攻向风澜之时,才意识到并非楚无忧近些年修为搁置,连迟斯年的水平都打不过,而是他本就是风家长老院来的。
  楚无忧大声指责风澜不臣之心,情绪激动得口不择言,简直比他这个当事人还要愤恨。
  风澈看他垂眸落泪,下意识就站出来替他解围了。
  这个傻子,在风澜手底下挑衅,只知道哭可活不下来。
  何况,他就是为自己而来的。
  风澜朗声一笑:“楚无忧,别哭啊,你是风澈的朋友,又不远万里地来看他,我好吃好喝招待你还来不及。”
  他转头看向风澈:“迟师侄带回来的贵客,脾气有些凶厉,没伤到师侄自己吧?”
  他袖间的黑纱随着他的步伐流泻而下,直至在风澈面前站定。
  风澈垂眸,躬身欲拜,风澜的手虚虚扶了他一把:“你我之间不必多礼。”
  他此言一出,长老四下抽气,风澜余光瞥过去的时候,无一人敢言。
  他心底轻讽了一声:风瑾身边的记名弟子与长老院首席之间,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勾当,然而如今风澜权势滔天,长老纵然是看见了,也不敢说什么。
  风澈见楚无忧被好好招待着送下去,终于放心离去。
  他急于求证心中猜想,一路匆匆赶回洞府,解开了迟斯年的禁言。
  迟斯年许久不能言语,刚刚解开,猛咳了半天。
  风澈看了一眼,有点愧疚:“那个,你喝水不?”
  迟斯年一边咳一边点头。
  风澈扫视了一圈光秃秃的洞府。
  风家内门弟子,尤其是嫡系和亲传才有资格住洞府,洞府倚灵脉而栖,照常应是风家弟子居所最高配备,谁知迟斯年这里面什么也没有。
  连杯水都没有。
  风澈思考了一下,右手起势,将空间阵图凝成杯盏,左手坎水阵图施展而出,透明的空间内立刻盛满了水。
  迟斯年接过去的时候噎了一下。
  这人空间界随便用是吗?亏他能想得出来拿空间界当杯子。
  迟斯年喝了一口,然后坐在地上一副即使你这样我也不认账的嘴脸。
  风澈瞟了一眼对方冷淡的神色,腆着脸问道:“你和风澜什么关系?”
  迟斯年一脸我就猜到你要问的表情:“自然他是我师伯,长老院首席。”
  风澈见迟斯年不愿多说的神情,觉得他似乎在隐瞒着什么:“我说的是,私交。”
  迟斯年突然笑了一下。
  他极少显露真实情绪,如今难得一笑,却尽是嘲讽:“我是风瑾座下挂名弟子,和师伯有什么私交,怕是不好吧?”
  风澈眸色中的幽蓝由浅转浓,八卦阵图即将呼之欲出,又被他压制下来。
  如今溯洄迟斯年的过去太过浪费时间,何况未来已经有了他的加入,已经随时会滋生变数,不如直接问清楚要容易得多。
  何况以风澜的姿态,恐怕没几日便会动手了。他需要尽快搞清楚迟斯年的立场,才能在不影响他的命途的同时,改写风瑾的死亡结局以及风家动乱。
  迟斯年看着他的神色,语气带着揣测:“能施展空间界,卜术卓绝,认识风瑾风澜,与风澜以同辈相称……”
  他神色晦暗:“你到底是谁?”
  风澈漠然:“你无需知道,也别再揣测,我要做的事,你一个小辈干涉其中有害无益。”
  迟斯年冷哼一声:“你不是卜算很厉害吗,算算我和风澜风瑾的关系。”
  他一句话说完,眸中的冰寒有如实质,似是嘲笑风澈冒充他的身份却没有将来龙去脉调查清楚,却也像在自嘲自己的处境:
  “有胆子冒充我,不清楚我的水深火热,那怎么行。”
  风澈盯着他的神色,轻笑了一声:“无非是细作加细作,我只想知道,在心里,你到底是谁那一边的。”
  “即使——”迟斯年顿了一下,别过脸去:“我如何想的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是你的立场,不是吗?”
  风澈站在原地,突然就明白了对方语气中的轻嘲。
  正值风澜将反,他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前往风家,不是助其一臂之力,便是来搅乱局势,谁又会想到他是为了相助权势将倾的风瑾呢?
  前几日替他守着结界,他无意得知这个孩子并非表面上的冷酷无情,那日逃脱之人,已经被他秘密送去疗伤了。
  起初他还叹一句这小子有点良心,如今终于理解过来,迟斯年苦心经营着冷漠的外壳,周旋在风澜身边,实在是辛苦了。
  他以为风瑾身边几乎被风澜架空,身为家主记名弟子,迟斯年不可能幸免,但他看这孩子的神色,似乎是不得不伪装成这副模样。
  风澜可以逼着长老院倒戈,甚至可以逼着各家站队,却不能逼着迟斯年信奉他狂热的信仰。
  他想起那日窥见的因反叛而起的炼狱,或许满地的尸骨,就有……
  他看着迟斯年倔强的后脑勺,忍不住走上前摸了一把:“放心,我是来救风瑾的。”
  【作者有话说】
  楚无忧是个重情重义的小傻子
  第73章 血浓于水
  迟斯年猛地抬头,面无表情的脸流露出一丝动容。
  每每想起风瑾,他心头翻江倒海的情绪涌上来,不清楚究竟是恨还是某种叫做同情的东西在作祟。
  那个挂着名字的师傅,将他从外门优哉游哉的惫懒状态拉出来,以一种强横的姿态,不问他是否愿意,也不顾身边人的目光,让他成了家主记名弟子。
  少时他不知对方为何选他,但觉得这是万般的荣耀,即使对方把一堆活计甩给他去做,他也心甘情愿,但时间长了,令他困惑许久的是:为什么既然对方选了他,却什么也不教他。
  每次传唤他,也仅仅是让他与那个家主殿内最深处藏着的孩子玩耍。
  然而他年纪渐大,才逐渐明白,对方对自己的青睐也仅仅是因为那个痴傻的,似乎永远长不大的孩子,选他也是因为那个孩子说:“弟弟,你像弟弟。”
  可笑他以为的荣耀,不过是他人的一句相似罢了。
  年少时他恨过怨过,甚至想要和风瑾断绝师徒关系,也曾连带着讨厌那个痴傻的孩子。
  然而看着那孩子纯粹剔透的眼,天真童稚懵懵懂懂,他却半分都狠不起来。
  根本不怪那孩子啊,他什么都不懂,不懂十几岁孩子应该知道的礼义廉耻,不懂正常人之间纷纷扰扰的情感瓜葛,更不懂面前这个一直被他叫做弟弟的人,为什么偷偷恨自己。
  迟斯年觉得自己像个卑劣的小偷,偷了那孩子弟弟的人生,占据对方的身份,还在心里藏着恨。
  其实他和风瑾早就扯平了,对方让他享了风家亲传的殊荣,他一介外门天赋,何至于奢望家主亲授阵法?
  他只是愧对那个孩子而已。
  后来,日子一天天过去,在风澜尚未露出狼子野心之时,风澜来找风瑾,说出了整个风家上下敢怒不敢言话:休止征收赋税迫在眉睫,还请家主收回成命。
  那时风澜面色肃整言辞恳切,低头静静地等着风瑾的后话,姿势情态一点不像如今的疯魔。
  风瑾平日温和有礼,听了这话面无表情,眼神中的寒凉沉下来,只是重复道:“不行,不收税,拿什么给我续命。”
  二人争执许久,不知哪句戳了风澜的痛处,他暴怒,伸出手钳住风瑾脖颈,直到对方面色发紫,也只是定定地看着风澜的神情,没有丝毫改变想法的意思。
  风澜看了那双眼,像是忆起什么,猛地收回手,随后甩袖而去。
  风瑾坐在大殿里,看着对方的背影,目光放空只是低低地笑。
  迟斯年当年想,这人死都不怕,却怕极了那个孩子死去。
  他知道,那些从风家四处搜刮的草药,并非是为了给风瑾自己续命,而是为了给那个孩子续命。
  他不止一次看见风瑾站在远处盯着那个孩子咳血,眼底是化不开的脆弱与哀愁。
  迟斯年不明白那是怎样一种情感,能让那个单薄瘦削的人,支撑到如今这个地步。
  他明明无心权利,却还是撑着整个家族的大阵运转,守着风家万年基业;他明明无心修炼,却日日抱着风家阵图,反反复复地看了百年也不休止;他明明只在乎那个孩子,却将对方终其一生困在庭院,只遥遥地守着对方,偶尔偷偷看看那孩子的睡颜。
  他每每看见这些,对那道孤独至极也可怜可叹的人怎么也提不起恨意。
  风家之人,卜术关乎命途,自然懂得在命途里受尽折磨之人的艰辛困苦。
  风澜比风瑾更适合做家主不假,对方是真正为百姓着想,以苍生为己任,他可以帮风澜。
  但风澜对已故那位风家叛徒近乎狂热的执着,却终将成为抹杀风瑾的利器。
  风澜可以反,但风瑾不该死。
  风瑾死了,那个孩子又当如何?
  *
  迟斯年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突然看见洞府禁制之内划过一道流光,代表家主的云纹掠到面前亮起法阵的图样时,风澈和他齐齐一顿。
  迟斯年见风澈询问的视线传来,敛住眸子,声音艰涩道:“我每月,会被风瑾传唤去家主殿。”
  风澈脑海里关于风瑾的记忆接踵而至,其中深藏的情感也随之涌上心头,他眼前晕眩了一会儿,才颤抖着接住那道金色的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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