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取舍难定
刘勘之的父亲刘一儒本是京官,后因与张居正有隙,被贬到了江宁做刑部左侍郎,他这次赶考之前,肯定要去看望老父。张居正虽然与刘一儒交恶,但是作为子侄,拜见世伯也是应有之理。因此船离长沙后,直奔着江宁而去。
越往北行天气越寒,胡大姐做的那见棉袄实在是不合身,穿出去就成了笑话,好在范进在出发前备了冬衣,倒不至于挨冻。但是刘勘之、张嗣修还是都送了一件皮袄过来。
不管对范进看法如何,经过曾光、何心隐之事,张嗣修也承认妹妹说的正确,这个书生的成就未必仅止是科场。这样的冲阵猛将,有很大可能在日后张家的布局也大有作用,必须要拉拢示好。范进则回赠两人一人一件金丝猱坎肩,这是在罗山的时候得的战利品,乃是广东特有之物,亦足见分量。
一群书生在一条船上,日常交流谈话,乃至酒会茶会文会等项目都是必有项目。时间一长,那些书生们发现,不管自己心里如何想,范进与他们的地位已经不同。一些张家自己人以及只有刘堪之出席的聚会,也有范进参与,其已经进入张家较为核心的小圈子里,成了他们的心腹人物。连带关清、范志高等人的地位,也跟着提升了不少。
于文会上出些难题,刁难一下的想法,已经转化为实际行动。但是范进自身的才情,未必可以出彩,但也足以表现的符合广东亚魁这个身份。毕竟广东是文教弱省,即使是亚魁,也不会有特别逆天的表现。范进的才名是在写话本上,书生们又不能要求他即兴写个话本小说出来,于是这种刁难,也没什么意义。
离南京越近,范进发现张氏的情绪越兴奋,似乎对于南京,有着别样的憧憬。他甚至想过,会不会在南京还有个少女的心上人,或是什么名动天下的大才子?但是后来考虑了一下,少女不是这种性格,这想法肯定不靠谱。最后还是靠着一瓶泰西花露,从张氏身边的丫鬟那里,打听到了实情。
“小姐与魏国公家的六小姐乃是手帕交,前几年小姐来江宁,与徐小姐见过一面,两人一见如故,是极好的朋友。这回重遇故交,小姐当然高兴了。”
范进听了点点头,又问道:“那这几日你们小姐出来的少,难道是天冷,染了风寒?”
“那倒没有,小姐这几天在舱里,天天摆弄范公子送的那八音盒子解闷呢。其实小姐就是这样,有时就喜欢热闹,有时又喜欢安静,我们也猜不透的。”
八音盒内,传出简单但优美的旋律,少女的眉头忽皱忽展,一如女儿家的心情,叵测难料。在案头,八音盒子旁边放着一块金表以及那单筒望远镜。范进带来的番物很受人欢迎,张氏也不例外。在这几样礼物旁,还放着一本诗集,一方端砚,这两样是刘勘之送的。
是送的么?少女想了想,自己其实也吃不准。诗集是自己问他借来看,便一直借了下去。大胆的少女甚至想要在还书时,里面夹带些什么,没想到刘勘之直接就回答了一句,“你我的交情,区区一本诗集何必要还,世妹喜欢就自己留下吧。”这书因此就成了她压在枕头下的东西。
至于这砚台,则是自己某次下棋后赢的彩头,她当时很是欢喜,可现在想想,当时刘勘之的脸色,其实不怎么好看,乃至事后几天都不怎么爱和自己说话。小气鬼,大木头!少女在心里小声骂了两句,八音盒子没了声音,少女下意识地拿起来,继续上弦。
看看人家,输了棋那么大方,说穿女装就穿女装,一点都没有扭捏也没有不快,你刘勘之有什么了不起的,为什么就不能让让我啊?
少女心里暗自嘀咕着,回想着两人相识的经历,必须承认,刘勘之是个典型的正人君子,温润如玉,对谁都彬彬有礼。乃至与那些清楼女子结交应酬时,也表现的很随和,惹得那些花魁芳心暗许,实际他心里却不曾记得她们的名字。他的人品很好,家室清白,相貌英俊,怎么看怎么也是良配,甚至连她自己也是这么想,可问题是……他为什么就不能让让自己啊。
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少女提醒着自己,……他只能做兄长,不能想其他,从各方面看,都不般配。自己选择的圈子比起普通女子要大,但是限制也多,比起完全不能选,只能被动接受的那些总归是要幸运得多了,人要惜福,不能所求过苛。在这个可选范围内,其实没谁比的上刘勘之,这是个不容争辩的事实。等到成了亲,总是会变好的。
喀嚓……
少女不知不觉间手上用力,发条的弦却因为上的过紧而断掉。她沮丧的把八音盒一丢,心情莫名地变的很坏。一如外面那阴霾的天气,心头郁结难消。
自长沙大获全胜,既破乱贼,又落了何心隐威风的喜悦,此时却都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所取代,让少女总觉得心里不舒服。
她知道,很多大户人家的女子,其实都有类似的疾病。不过那大多是因为身处闺阁,不能与外界接触,除了扑蝶为戏,就只能看看话本。伤春悲秋之下,产生的一点情怀导致,自己能跟着兄长周游,这于天下也算是少有的待遇,自己不该有这种情绪……不该有。
一向理智的女子能感觉到自己现在思想的危险,可是理性并不能阻碍感性,明知道一些想法是错的或者不切实际的,却没法控制住不往那方面想。手托着腮,眼直直的看着舷窗,时而看看诗集,时而又把手伸向了望远镜。只是手刚一摸到那,就像是被蛰了一样立刻缩回来。
直到丫鬟走进来,才把少女的思绪从九天之外拉回,看着自家小姐那样子,丫鬟关心地说道:“小姐,你这个样子不成的,午饭只吃了那么一点,晚饭如果不吃,人会生病的。您如果心里烦,可以找刘公子下棋,再不就去和范公子下盲棋啊,总是得给自己找点乐子。”
“乐子……算了吧,他们都是要下场的人,不能总拉着他们陪我玩,荒废了他们的学业。你帮我去办一件事,打听一下,范公子成亲了没有?”
“啊?”丫鬟目瞪口呆地看着小姐,后者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啊什么啊?你在想什么呢?我是说,徐家六小姐尚待字闺中,若是范公子也未成亲,就给他们凑一对姻缘不是很好?再说江宁城内勋贵众多,不管结哪一府的亲,都是好事。范公子帮了我们这么多忙,我们难道不该帮他的忙么?快着去问,机灵点,别让人家知道。要是走漏了风声,看我怎么收拾你!”
丫鬟一溜烟的去了,张氏才长出一口气,葱管般纤细修长的手指在那望远镜上轻轻摸索着,“这是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你是我的好兄长,永远都是。”
大明自靖难之后,定都于北,正直重心北上,但是经济并没有随着官府衙门一起移过去。从开始的天子守国门,到后来九边设立,京城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离蒙古人太近了。一旦破了长城,铁骑很容易扰动京畿。固然有商人会过去贸易,但是更多的商人还是选择留在南方图个安生。
是以明朝正直格局上北重于南,在经济发展上,则是南重于北。江宁虽然从国都变成陪都,但其一直都是经济重镇,商业发展和繁华程度,较之京城只强不弱。
范进在广州码头见惯了大场面,可是与江宁比起来,却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站在船头望着四方的船只,范进心内暗想道:若是广州开了海贸,让洋人能到广州交易,那时候或许就可以超越这里了。
脸上一阵冰凉,抬头看去,阴霾的天空中,雪花飘下来。这显然不是江宁的第一场雪,向码头望去,山峦树梢,皆挂银霜,根据范进的经验,这样的天气不会是小雪,只怕这只是开始,后面将有大雪袭来。
“范兄,听说你们广东那地方很少下雪,有的广东人这辈子都没见过雪,是真的么?”
张懋修性情忠厚老实,年纪小几岁,性子上还有点像大孩子,看着这雪其实是兴奋的情绪更高。对于范进,他其实是比较崇拜的,也爱与范进聊天。范进笑道:“三公子说笑了,我们广东确实雪少,但还不知道到不认识雪的地步。其实前年的时候,我们广东就下过雪了。”
张氏悠然长叹道:“天时无常,终非善兆。江宁的雪似乎比前几年大了许多,我记得上次来时,这里还不曾有这么大的雪。这下庄稼不知要死多少,百姓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冻死。”
她身上穿着一件白狐大氅,下着同色缎面裙,头上戴着雪色姑绒制风帽,于风雪之中独立船头,如同一株怒放的白梅,任北风呼号兀自不动。码头上那些没有棉衣可穿,冻得面皮发红,不住跳来跳去,靠运动御寒的苦力指着这里,小声议论道:
“神仙……”
“仙女吧?”
“哪来的仙女,依我看,怕是公主……”
张嗣修哈哈笑道:“小妹还是这般悲天悯人,连江宁六部的心思都要走,如果你做了宰相,下面的人怕是都可以躲清闲了。大家各司其职,这赈灾保民的事,自有地方官长去做,咱们不必管。我看这雪景却是不错,等到安顿下来,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赏雪赋诗,方不负这大好景色!”
张氏轻声道:“这码头上的人,似乎也比平时少了许多。”
范进道:“或许是冬天,码头上工作少,人也就少些。”
“范兄,话不是这么说,江宁是水陆要冲,一年四季码头上人烟不断,即使是深冬时节,也不会这么点人的。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正在她思忖间,码头上一阵号炮声响起,随即就是阵阵人喊马嘶旗幡摇动,方才还被张氏认为太过安静的码头,瞬间就变得喧嚣起来。很快,就有几面大旗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世袭魏国公”、“守备江宁兼中军都督府佥事”、“太子太保”、“统领中军都督府”、……一面面代表官衔身份的旗帜,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炮声响起。少女轻轻一皱眉头,小声嘀咕道:“几年未见,还是一般的纨绔,真让人头疼。”转头便向舱里走。
张嗣修笑道:“我们来江宁,地主肯定要出来迎接,徐公爷是长辈不会亲自来,肯定是他儿子徐维志借了老子的仪仗摆场面。小公爷人不错,就是喜好气派。让那些都老爷看见,少不了要参他一本的。”
刘勘之也道:“世袭勋贵,就是这个样子了。只要不闹出大格,也没人耐烦跟他计较什么,何况他终究还没袭爵,也就是个衙内一般的人物,谁跟他一般见识,只好由着他胡闹了。”
身穿鸳鸯战袄的官兵,挥舞着皮鞭开始赶人,穿单衣的苦力,着丝缎棉袄的商人、身穿武服器宇轩昂的护卫,在皮鞭之下,全都抱头四窜,有人逃的急,一不留神就落到水里,伙伴慌忙地设法施救。这个时节江水冰凉刺骨,即使会水,上来之后怕也是要大病一场。除了衣冠楚楚的书生之外,没几个人能在这种皮鞭风暴中幸免。
随着人群被赶开,几个粗嗓门的大汉齐声高喝道:“小公爷到!”只见数十名军汉分列两厢同时跪倒在地,组成人墙,一张猩红地毯一路铺开,顺着码头一直向着张家大船停泊的地方滚滚而来。
一个高大身影出现在红毯上,飞也似地向着大船这跑来,边跑边道:“张二哥,勘之兄,三弟,你们可想煞小弟了!”
范进在船头看着,但见来人头戴束发金冠,二龙戏珠抹额,身着大红箭袖,外罩一件石青色宁绸面貂褂,头插金花,腰系珠玉,泰西金表的链子,还露在衣服外面。不问可知,来的就是小公爷徐维志。
张懋修小声道:“他是江宁城第一号纨绔子弟,也是本地土霸王,人不坏,就是总爱欺负人。范兄不要与他一般见识,免得被他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