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相比起《论语》这种可怕的初级启蒙教材,《竹取物语》显然更加贴合人性。哪怕只为了阅读故事,至少能在兴趣耗尽前支撑着坚持一段时间,或者还能好运衍生出些可以继续支撑交流的话题——福泽少爷努力得都快要突破自己沉默寡言的老实人人设了。
书架上还有《百人一首》、《古事记》、《万叶集》甚至是从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白氏长庆集》以及西方舶来之《天演论》,绝大部分他家里都有收藏。福泽夫人日子过得再糊涂也没动过亡夫留下的藏书,她深知这些才是家族借以东山再起的真正支柱,哪怕眼下一时艰难也不能放弃希望。
两个儿子也确实不负她所望,都成为了正直善良的人。
福泽谕吉任由阿薰在书店里随意转,自己则沿着一层又一层架子上下巡睃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买回家充实书房。少女从书架间轻快走过,左看右看似乎很是好奇,有些炸的发尾像是猫咪的尾巴微微摆动,看着这样的她心情也轻飘飘仿佛撑起小伞被微风带着飞舞的蒲公英。
她很乖,只是睁大眼睛看,并不随意上手翻动物品,脚步轻巧一步两步就失去踪影。淡金色阳光穿过窗棂在地面留下一个又一个橘红色菱形,光束中氤氲着几乎看不出来的细小粒子上下浮动,她的发梢扰乱静谧如同顽皮精灵偶尔露出踪迹,很快再次躲进层层书海。
木质书架一直从地板接到天花板,旁边摆着架细长梯子供人用了寻找书籍。书卷没有分类也没什么规律,被店主随意码在架子上,也许游记旁边就是鸟兽戏画,当然更可能是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怪谈抄本。
阿薰绕来绕去绕到书架背后折回来继续向前走,尽力放轻声音不忍打破一室寂静。走了几步侧面突然飞过一颗纸团,她连眼都不眨抬手轻松拦下握在掌心,这才侧头转过去看着那边偷偷做了坏事的人笑,对面薄荷绿的眼睛也含着绵软笑意,是只有看到她才会流露出来的温柔。
寻寻觅觅许久,这家书店里除了她,再没什么能让他心动。
“《竹取物语》……这个价,这可是从府城带回来的新书,文库重新勘定的读本。”结账时老板报了个数,这种供初学者识字专门重新排版勘定的新书可说不上便宜,少年二话不说往袖子里掏出钱袋,阿薰却直接从腰带里抠了张叠的整整齐齐的纸票拍在柜台上:“书是我认字用,哪里要你出钱买?”
她是真的会攒,藏私房钱从来没叫管家婆婆发现过。
“第一本,我给你买。”
他认真看着她的眼睛,眸子里满是坚持:“既然选择了学习一门课程,就不要轻易放弃。我现在记录你开始的时刻,等有了成果的时候再来告诉我,我永远对你满怀期待。”
这话听上去……有点怪怪的感觉?恍惚间仿佛面对着严肃师长……或者是不苟言笑的父亲?
算了算了,还是别想了。
少年和少女争执不下,一高一矮,一挺拔一秀丽,书店老板看得津津有味:“就让少爷给你买嘛,还礼不就是了?”
有来才有往,都来往上了,自然越走越近呗!他这是日行一善。
阿薰终究没拗过他,最后抱了《竹取物语》走出书店,走到道路分叉处皱着眉又将书交给福泽谕吉:“我那里不好存,你替我拿着,每天上午神社见,你讲给我听。”
书这种东西,万一叫谁看见了可不好。在这种乡下地方,身为女子还想着要读书实在是离经叛道,近藤家主觉得女儿貌比小町不也没教习大小姐识字么,她一个“养女”,多少还是要小心谨慎些。
“好,行,可以。”就冲着“每天早上神社见”这句话他也肯答应,接过书拿在手上:“神社见。”
时间不早了,阿薰还得回近藤家做工,再拖一会儿中午又要被管家婆婆啰嗦。
她一走福泽谕吉就觉得身边突然空了一块,有点凉,大概这就是寂寞。
……算了,先去道场找主家说一下调整时间的事,然后就回家吧。
这一天神道无念流道场从外面请的监修出刀特别凶狠,简直就像生出了獠牙的孤狼般追着众多弟子打,打得许多比他年长的弟子都几乎要哭出来。
午饭时主家与这银发少年谈了几句,他就板着脸说每日清晨都要去神社,上午赶得太紧,想要换个时候。主家一想觉得没什么区别,下午的时间还长些,就点头同意今后请他下午再来。
皆大欢喜。
“对了,福泽少爷。我本家有个亲戚在东京府讨生活,近日传话回来说是有位大贤者四处游学顺便打算收两个弟子。上次听人说起时已经走到茨城,过段时间也许会往关西来。令兄接了令尊在藏屋敷的职位,你也不能一直就待在我这个小道场里一辈子,不如届时上门去试试?”
这倒也是条不错的出路,总比次子剃了头发去寺庙里做僧侣的传统来得靠谱。其实僧侣也没什么不好,就是家眷要分担寺院里的活计,很是辛苦。想想阿薰总有些苍白的脸色,他觉得应该可以努力一下。
想了一会儿他才认真严肃看向道场主鞠了一躬道谢:“多谢您告知,到时候一定会做好准备上门拜访那位贤者。”
知道他听人说话反应许是有点慢,刻意等到这个时候向外卖人情的道场主笑着拍怕他肩膀大声道:“你是有学识的,不要白白蹉跎岁月。中津这种乡下地方困不住你这样有本事的年轻人。”
谢过道场主又告辞离开,当晚福泽谕吉回家看完功课就翻开白天买的那本《竹取物语》打算准备准备明天好教心上人识字。
等他从头到尾认真把书读过一遍,少年沉默着将其倒扣在桌面上侧头发呆百思不得其解。
带着薄茧的手指沿着书脊侧无意识滑动,头顶冒出一个又一个小问号。竹取物语这个故事的梗概他是知道的,但他不知道前后讲那些情节竟如此古怪矛盾。想了又想,仍旧想不明白,眼看夜色越发浓重,还是先吹灯睡下,等明天拿去问问阿薰——他是男人,弄不清楚女子心底想法,自然也看不懂这本最早的物语小说内里究竟有何深意。
结果翻来覆去一夜也没睡踏实,天色微亮远处农人家养的鸡还没叫他就醒了,翻身坐起来换过衣服,趁外面人少先去替母亲打了水。水缸一满又去厨房带上那个越来越大的饭团,回屋子拿了书,走到母亲门外交代去向,这才整整衣服踏出家门。
福泽夫人在儿子一趟一趟打水的时候就醒了。她也是武士之女,幼年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养在父母膝下,拿过最重的东西不过茶道用的陶钵,哪里做过体力活。大儿子断断不会去碰任何有辱武士体面的家事,也就只有小儿子能体贴的默默帮她将这些做好,不能怪她在心里更偏向小儿子一些。
等儿子脚步声慢慢远去她才坐起来换过衣服,再唤醒同住的女儿去厨房做早饭。幼子早已将火点起来慢慢闷着,灶上也有烧熟了的水可供洗漱饮用。这孩子古怪,规矩也特别多,水必定要烧熟了才许喝,哪怕又放凉了呢,总之前头烧的那个步骤必不能省。说是生凉水喝了腹内会长虫,听上去怪可怕的。
“次兄这段时间天天都起得好早,这也太早了……”小女儿揉揉眼睛重又扑回被子里,福泽夫人纵容了她一会儿,到底还是在鸡鸣两遍后就把女儿哄了起来。
少年迎着晨风沿山道拾阶而上,青石路的尽头是一架有些褪色的朱红鸟居,鸟居下站着昨晚让他想了半夜辗转反侧的人。
“又不吃早饭,等了很久吗。”他皱起眉毛上前,阿薰听到声音笑着转身过来:“带了这个给你。”
嫩黄绵软的蛋糕表层覆着焦褐色外皮,看上去让人很有食欲。被她端在小盘子里,不知道这一路要如何小心翼翼才能完整带上山。
盘子里的东西看上去像是小地方还很稀罕的南蛮点心,也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长崎蛋糕。虽然并不像大城市高档洋果子店摆在透明橱窗里卖的那种能奢华到在外面贴金箔,但也足够规整方正干净讨喜,没有那么多装饰反而添了几分返璞归真的稚拙可爱。
“昨天有远客造访,客人跟近藤家主提了句,一大早就起来试着做了做,还不错。”阿薰将盘子端得高了些给他看,这一块是厨娘为了谢她帮忙专门切下来的“边角料”。
他低头盯着这块过于精致的洋果子看了一会儿,就好像在研究它会不会跳起来咬人那样审视。阿薰以为他是不喜欢,垂着呆毛就打算收回手
——等下交给神主太太凑合凑合请神明“吃”算了,免得浪费。
她刚做了个“收”的动作,骨节分明的大手飞速握住手腕,女孩子疑惑的低头看看,又抬头冒出一个问号……几个意思?
“不是……带给我的么?”
怎么又要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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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偷摸摸再放一章存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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