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节

  而他之所以用疑问的语气,询问李然是不是会正式接手祭氏,其实就是变相在问李然到底准备好了没有。
  一旦李然准备妥当,那么他将要面对的,便不再是暗中的浪潮涌动,而是摆在明面上的刀光剑影了。
  “你为竖牛求情,一旦事成,你那老丈人定视你为祭氏的大救星,那日后又如何不对你是多有倚重?”
  “他日,你若能成为了祭氏的主事之人,那便是侨,日后也能多有依靠,此乃喜事啊?”
  子产自然是希望祭氏的未来能够与自己保持步调一致。
  这些年,他本来也没少利用祭氏替他办事,而与祭先也一直保持着很好的默契。如今让李然上位,只会让他更为得心应手,当然,李然也能进一步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建立属于他自己的势力。
  “这……然恐怕是要让子产大夫失望了……”
  子产此话一出,却是让李然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祭氏于李然实有救命之恩,而内人与然又是情深义重,若趁人之危而宰其家业,此实非君子所为。”
  其实,李然倒是当真没有想过这样的心思,毕竟,祭先对他而言,非但是有翁婿之名,而且毕竟还有救命之实。
  更何况,李然此前的所有谋划,都是秉礼明义而行的。他所为,皆是“仁义之使然”。
  祭氏于自己有恩,尤其是他与祭乐的这一份感情,这可算得是“仁”。
  子产一心为国为民,推行新政,为此不惜将自己置身于整个庙堂的对立面,这可谓是“义”。
  李然为仁义而建言献策,这是理所应当的,又岂能动得这番心思?
  “不过,还请大夫放心,李然日后定会不负大夫期望,而祭氏一族,李然可以在此作保,往后绝不会再出现第二个‘竖牛’来。”
  李然的这一番话,也算是给子产吃了一颗定心丸。虽然祭氏这次让他很是失望,但是好在李然也终于是肯有所担当了。
  而且,李然既已经都如此说了,倘若他再执念于让李然掌管祭氏,这倒反而是显得他有些不通情达理了。
  “好吧,既如此,此事可以容后再议。如今竖牛可以免死,但本卿以为,这郑国,他也不能再待了。”
  在子产思索一番后,开始转移了话题。
  如今最重要的是先处置好竖牛。而现在子产的意思也很明确,只要祭氏将竖牛逐出家门,那么这事也就此作罢。
  可李然如何聪明,岂能想不到祭氏将竖牛逐出家门,几乎等同于宣布他的死刑?
  毕竟一旦竖牛离开了祭氏的庇护,那他便可谓什么也不是了,就算他在各诸侯国与达官贵胄有些交情。
  可一个失了身份的竖牛,在这些达官贵胄的眼中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呢?
  一个无用之人,又知晓如此多的内幕。即便子产不杀他,那要杀他的人也是大有人在。
  所以,明面上子产免了竖牛的死罪,但实际上却仍是将其摁在了砧板上。
  这块鱼肉,谁也抢不走!
  李然第一次感到心惊,他惊诧的看着眼前的子产,眼睛里一时流露出一股害怕。
  这个稳坐郑国执政卿数十年的人,这个看上去始终谦和谦冲的中年人,一旦发起狠来,竟也是如此绝决。
  “诺,然谨遵大夫谕令。”
  李然如今也只得点头应允,因为他知道自己就算是于郑国有功,但是在这件事上也不能再继续试探下去了。
  人都有一个底线,而子产的底线很简单。
  惩戒竖牛!以儆效尤!
  同时,也就意味着,他对丰段和驷黑的宽仁也已经到此为止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竖牛奔鲁
  翌日,祭先最终还是依照子产的意思,将竖牛是赶出了祭氏家门。
  没什么可说的,这已经是子产的底线,同时也算是他最后的让步。
  于是,原本在祭氏族内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竖牛,其所经营多年的家族势力,也随之轰然倒塌。
  也不知是有多少祭氏族人受了牵连,纷纷被祭先收回了原本属于他们的商号,而整个祭氏内部,也自然而然的,刮起一股整肃的狂风来。
  这并不是祭先所愿意看到的,作为商贾之家,素来最讲究的应是和气生财,也最忌如此内耗。
  但他知道,一旦此次他再心慈手软,那便是彻底与以子产为首的郑国庙堂背道而驰了。那日后,祭氏在郑国的一切,也都将因为这件事而受牵连。
  不过,倘若再转念一想,如此规模的清理门户,对于祭先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眼下这场乱局,他依旧是能够把控住局面,至少是没有放任到最后失控才幡然醒悟。
  而原本因全城静默而显得有些沉闷的郑邑,也一时因为祭氏的家事而再度热闹起来。
  如今大街小巷,几乎每个人都知道,祭氏内部是要变天了。
  可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李然却显得是出奇的平静,他并没有待在祭家,而是选择远离是非,与祭乐一道住在了别院之内。
  “相公,父亲此次出手,是否也太重了一些?”
  祭乐身为祭氏中人,又岂能不为祭氏着想?
  此次祭先大刀阔斧的清理门户,对祭氏而言,说是翻天覆地也并不过分。
  原本那些与竖牛牵绊过深的族人,虽是竖牛一党,可终究是能够在那维持祭氏一族的产业运作的。
  现在一下子清理了如此之多的人,如此之多的宰位空缺,祭氏内部的许多商号都难免一时陷入了瘫痪。
  “哎,若非如此,又何以明规正典呢?”
  “岳父大人他此次出手虽是重了些,但若不将竖牛所遗留下的党羽清除干净,那么这些人日后恐怕也不会就此消停。而祭氏,也迟早有一天会被他们拖垮的。”
  “不过,眼下此事与我们无关,我们也万万不可参与其中,只静观其变即可。值此期间,乐儿可万莫声张哟。”
  他与祭乐住到别院来,其实就是想避开此次祭先出手清理门户。
  说到底,他李然不过是个外姓人,一旦牵连其中,也难免被外人说闲话。
  明哲保身虽然显得苟且,可也能让自己少去一些不必要的烦恼。不得不说,这也算得是一种明智。
  当然,更为紧要的是,他如今抽身在外,这样也能更清楚的揣摩那些仍旧躲在暗处的对手其下一步的动作。
  “夫君是以为孟兄不会就此死心?”
  祭乐显得有些不解,毕竟竖牛身为祭家人,被逐出了家门,便等同于失去了一切,不死心又能如何?
  然而,李然此时却面色平静的看着她道:
  “孟兄经营郑邑多年,其背后的势力可谓是错综复杂。如今竖牛只是被逐在外,倘若我们祭氏不将这些人清理干净。日后终究会是个隐患。”
  李然如此回答,显然是为了照顾祭乐的感受。他并未言明此番事件其背后所蕴含的错综复杂的关系。也未说透祭先为何要如此清洗祭氏的深层原因。
  但李然其实心里最是明白,竖牛现在所面临的危局,完全不亚于直接收监问刑。
  当时子产同意免竖牛一死之时,李然便想到了这一点。
  整件事,看上去乃是子产卖了祭氏一个面子,放了竖牛一马。
  但殊不知子产的真正用意,其实是要利用竖牛来钓出他背后的大鱼。
  而这,也就是他让祭乐万莫声张的第二个原因。毕竟这件事牵连甚广,此时此刻若是因为这件事说错了话,做错了事,那后果可真是不堪设想。
  而对于祭氏而言,之所以尽可能要肃清这些族内的余党,相当一部分原因,也同样是出于对自己的保护。
  当然,即便是如此,但要说竖牛就一定必死无疑?那恐怕也是未必。
  想来竖牛自己应该也知道,他这新败之人,倘若还能有被利用的价值,那么只要他自己不作死,那他便一定还会有转机。
  “至于孟兄他究竟是如何的结局,这还得看他是如何自处了……”
  说完,李然的目光移去了远方,一时显得悠远而寂静。
  ……
  郑邑城外,一间供商旅歇息的茶棚。
  前来为竖牛送行的,果然还是之前那个冷冰冰的武人。
  他的怀中始终抱着一柄不曾出鞘的青铜长剑。
  “你是来为我送行的?”
  “是。”
  武人的回答简单利落,而后,他从怀中又掏出一块黑木制成的黑色令牌,一并是扔在了竖牛的面前。
  暗黑色的令牌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森冷,形式古朴,花纹繁复,一时也看不出此物是何等手艺雕琢而成的。总之,绝不是普通工坊可以做出来的东西。
  只见那黑木令牌上,又陡然刻着两个大字,却是让人能够直接清晰的认出来。
  “我早就说,莫要有一天我手中的命符上刻上了你的名字。”
  这句话,乃是当初竖牛在酒肆之中与武人商议对策时,武人曾如此打趣着说的。
  可没想,如今竟是一语成谶,而今他这块命符上刻着的不是别人,正是竖牛的名字。
  “原来所谓的‘送行’是这个意思。”
  此“送行”非彼“送行”,有的送行乃是送别,而有的送行则是杀戮。
  竖牛倒也坦然,只手把玩着武人扔过来的命符,来回翻看了数次。
  “这手工倒还真是精致,若不是这玩意儿不得见天日,想来也是个稀罕物件,倒能沽上不少钱呐。”
  他知道,这枚命符就像是一把悬挂在脖子上的刀,谁的名字刻在上面,这把刀便会落下来。
  眼前的这名武人,号称是从未失手过的。
  可即便如此,他仍然努力使得自己保持着镇定,就好像没事人一般的说着笑着。丝毫没有因为自己即将死去而表现出任何的慌乱。
  “我早就说过,你当时的法子根本就行不通。太过操切,最后败下阵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呵呵,输便是输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竖牛拿着命符,转过头看向武人,眼眸之中闪过一抹狡黠。
  “莫非……你想违抗上命?”
  被挫败和被杀死还是有着区别的,竖牛敏锐的察觉到了一点生机。
  “上座说了,你的小命,如今只有你自己才能救。”
  言罢,武人将命符从竖牛手中一把夺过,快速放回了自己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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