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杀意
四月二十一, 天下着雨, 西苑气氛低沉。
随着姚皇后枯瘦的手垂下, 皇帝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殊儿, 殊儿……”
旁边侍立的宫人内监均知皇后薨逝, 乌压压跪了一地, 低低哭泣。
一时间, 西苑内殿充满了哀伤的气息。
“殊儿,殊儿……”皇帝似乎没有察觉到姚氏的离世,或者说还没有接受这一事实。
他跪趴在她床前, 依然固执地握着她的手,低声呢喃,“殊儿, 朕知道你不想待在这里, 朕带你出宫好不好?咱们去找神医,帮你调养好身体。我们再生几个孩子, 和琮儿一样的聪明灵秀……”
可惜, 那个叫“殊儿”的女人却再也不会回应他了。
自姚氏薨逝之后, 皇帝就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一动不动。初时还低声呢喃, 再后来一声不吭,宛若一尊雕塑。
一旁的宫人内监你看我, 我看你,一时竟无一人敢上前提醒皇帝要给娘娘净身更衣。
这几日皇帝忙着陪伴姚氏, 将朝政都扔给了苏凌处理。苏凌正在处理政务, 忽听人来报,说姚皇后薨逝。他微惊,放下手头的事情,快步赶往西苑。
四月的雨,淅淅沥沥,傍晚时分,织成雨幕。
苏凌撑着伞,一路疾行。
刚进西苑,他就感受到了那压抑沉闷的氛围。他定一定神,进入内殿,看见地上乌压压跪的一片人,再看看半跪半伏在地的皇帝,他心中一凛,只见姚氏双目紧闭、神色安详,看着不像死亡,倒像是睡着了。
他移开视线,行了一礼,低声道:“父皇保重龙体,处理娘娘的身后事要紧。娘娘在天上,想必也不愿看见……”
他未出口的话被皇帝冰冷的眼神所打断。
皇帝抬起头,瞥了他一眼。这一眼不带丝毫温度,还隐约带着些恨意,仿佛站在面前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的仇敌一般。
苏凌心中打了一个突。他双目微敛,遮住了眼中的情绪。皇帝方才的眼神,他并不陌生。那年腊月,怀敏太子出事时,皇帝看他,便是这副神情。
冰冷、怨毒,还有凛冽的杀意。
时隔数年,这眼神竟然再次出现。
苏凌扯了扯嘴角,心凉了半截。这几年皇帝对他不错,他还曾天真的以为,这将近三年的相处,会让皇帝从内心深处承认他这个儿子呢。
皇帝缓缓站起身来,一字一字道:“她不愿看见的,是你。太医说她是久病沉疴,郁结于心。她为什么郁结于心,你难道不清楚么?”
苏凌神色不变,拱了拱手,低声道:“儿臣,不知。”
他初见姚氏,是在他十二岁那年。那时他第一次走出北和宫,远远看见过陪在皇帝身边的那个女人,只知道她身上似是有些淡淡的愁意。不过当时他向茂阳长公主求助,被带到了宫外。
再次见姚氏,已经是怀敏太子出事之后了。她眼里的愁绪似乎从没消散过。
再后来,苏凌以二皇子萧瑾的身份回宫,皇帝不止一次暗示他要善待姚氏。他也曾见过姚氏与皇帝的相处。这个传说中独得帝王恩宠的女人,对待皇帝却颇为冷淡,甚至有时还隐约有些不耐烦的模样。
从未改变的,大概就是她的不开心吧。
如今听皇帝言下之意,似是姚氏的“郁结于心”与他苏凌有关。这一点,苏凌可不愿意承认。
皇帝冷笑:“如果不是因为你的存在,她又怎会跟朕生分十几年?郁结于心?她的心结,都是二十年前就结下的。”
他自问对殊儿一向体贴,两人争吵最严重的一次,就是他临幸宫女苏氏那一次。——殊儿进宫之后,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临幸别的女人。纸从来都包不住火,殊儿到底还是知道了此事。
后来他曾想杀掉苏氏,向殊儿表明心迹。被拦下后,他将苏氏丢进了北和宫,从此不问生死。
可刺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他使尽手段和殊儿和好之后,她对他再不像先时那般。将近二十年,他都没能让他们之间像最开始那样。
皇帝有些后悔了,或许他不该把萧瑾接进宫里。萧瑾的出现,岂不是一次又一次提醒着他们,那些不堪的过去?
接连失去两个孩子后,殊儿又怎么会开心得起来?
皇帝又看了苏凌一眼,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来:殊儿是生他的气了,才会故意吓唬他。如果这个儿子不复存在,是不是可以当做那些不好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
见皇帝忽然斥责太子,跪伏在地的宫人内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努力将存在感降到最低。
苏凌微微一愣,没想到皇帝竟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缓缓勾了勾唇角,似轻笑,似讥讽:“是么?可父皇应该最清楚,儿臣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存在的吧?”
把姚氏的神伤推到他身上?还真是……
“大胆!”皇帝冷喝一声,怒气更重。他猛然回过神来,看向苏凌的目光却更加复杂了。
“儿臣不敢。”苏凌低头行礼告罪,仿佛方才的哂笑并不存在一般。
他心里很清楚,随着姚皇后之死,皇帝与他那原本就不算深厚的父子之情恐怕会变得更淡。或者说,根本就没存在过吧?
“不敢?朕看你是敢得很。”皇帝冷眸微眯,掩藏眸中的杀意。
他对萧瑾的感情原本就不算多深厚,之所以接其回宫,并立为太子,不过是想着不愿意皇权旁落,而且还想让他将来在自己百年之后善待姚氏罢了。
如今姚氏已经不在人世,他也不必再继任者之事。他不管再做什么,姚氏都不会再伤心难过……
或许殊儿会开心从来没有过萧瑾吧?
苏凌不着痕迹后退了一步,躬身告罪,甚是恭敬:“儿臣不敢。”他顿了一顿,又道:“父皇若有吩咐,还请移驾,别惊了皇后娘娘亡灵。”
这是西苑内殿,想来皇帝今日不会突然抽出一把剑刺向他。
“这时候怕惊殊儿亡灵了?”皇帝冷笑数声。他轻轻摇了摇头,“你出去,你们都出去!她不想看见你们。”
“父皇……”
“出去!”皇帝忽的一声冷喝,拔高了声音。
苏凌欠一欠身,低声道:“是。”他转身退了出去。
余下的宫女太监也不敢多留,陆续退下。
—
天阴沉沉的,雨势更加大了。
苏凌没有直接回他所住的行云阁,他撑着伞,站在西苑外,面无表情看着雨幕。
脑海里反复出现皇帝方才的眼神,苏凌轻轻抚摸了一下右手拇指。
那个位置,扳指已经被摘下来很久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右手的手心,蜿蜒的疤痕还异常清晰,仿佛在提醒他的那些过去。
不过,十九岁的他,已不是十五岁的他。他不再是那个除了以手握刃,再无他法的少年。
林寿站在他身后,低声道:“殿下……”
苏凌摆一摆手,神色淡淡:“没事。”
他看着雨幕,忽然说了一句:“这雨,是该停了。”
—
西苑内殿。
皇帝依然坐在床上,将姚氏尚且温热的身体揽进怀里,就像她还活着那样。
——唔,或许和活着时还不一样。活着的时候,她不会像现在这般一动不动,任她抱着。她可能会周一皱眉,说:“乏了,想去歇一歇呢。”
皇帝慢慢回想着他们的过去。从初识说起,一点一点。
他想,他是很爱这个女人的,也很宠她。所以,他才会不顾她的身份,将她纳入后宫。他才会为了她,冷落宫中其他人。他是皇帝,他原该三宫六院,身边佳丽成群。但是因为她,他放弃了那些。
他为了她,与朝中大臣为敌。他努力让他们像民间夫妇一样,每日一处起卧。他觉得他做的真的够多了,他唯一对不起他的那一次,也是在他们争吵之后。
他是皇帝啊,可他在她面前,半分皇帝的架子都没有……
皇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眶,酸涩得厉害。
“殊儿,朕的一次错误,你记了二十年。”
皇帝缓缓合上眼睛,殊儿的死,或许与他有关,但旁人就真的一点错都没有么?
那个苏氏,明知道贵妃娘娘眼里容不得沙子,当初他临幸她时,她就不会推开么?还有周皖月,殊儿第一次咯血,就是在跟她说了话之后。还有萧瑾,他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
在心头将这一干人等盘算了一遍,再睁开眼时,皇帝眸中已再无波澜。
他下巴蹭了蹭姚氏微凉的脸颊,喃声道:“殊儿,朕给你报仇,好不好?”
—
皇后薨逝,尚未发丧。
宫里已有不少人知晓此事,人人自危。谁都知道皇帝爱重姚氏,如今姚氏离世,还不知道要怎样呢。
天快亮时,雨终于停了。
一夜未睡的苏凌看着精神尚可,他仰头看了看天,再次走进西苑内殿。
皇帝拿着一块帕子,正认真细致地擦拭着姚氏的手指。他动作很轻,很温柔,仿佛怕吵醒正在沉睡的爱人一样。
苏凌压下心头的种种情绪,再次提醒:“请父皇以江山社稷为重,保重龙体。”
皇帝斜了他一眼,目光沉沉,毫无温度。
江山社稷?对,江山社稷。二十年前他惹她伤心难过,后来又做了错事。江山社稷怎能交到这人手上?只是他再没有其他子嗣……
短短一瞬间,皇帝心里转过许多念头,却只动一动唇,没有说话。
苏凌似是没看清他的神色,继续说道:“该早些给皇后娘娘治丧,不宜耽搁太久。”
皇帝复又低下头,去看身体已经凉透的姚氏,继续擦拭着她的手指,半晌方道:“发丧吧,朕亲自给她入殓。”
“是。”苏凌睫羽半垂,极恭敬地行了一礼。
—
程寻清早起床,略微收拾之后,与大哥程嘉、大嫂以及小侄儿一起用早餐。
——大哥留任京城之后,就和大嫂等人搬进了此地。
她虽与大哥一家多年未见,但是关系还不错。自从这里人多之后,早餐的花样也比先前多了。
刚搁下碗筷,大哥程嘉的神色就微微一变。
“怎么了?”大嫂轻声问。
程嘉眉头微皱:“你们仔细听,有没有听到钟声?”
“嗯?”程寻侧耳细听,轻轻点了点头,“有。”
“这个时候……”程嘉沉吟,“寺庙的钟声,不该是这个时候。”他眼神忽变,低声道:“皇后?”
这像是帝后崩逝时的钟声。
皇帝辍朝已有一段时日,但众人皆知这是因为皇后姚氏身体染恙的缘故。而且皇帝为姚氏求医问药的皇榜贴遍大周。此时出事的,八成是姚氏。
程寻心中一凛,轻轻点头:“可能是。”
她回想起前不久见姚氏时的情形。那时候的姚皇后看着脸色就不大好,西苑也萦绕着药味。果真是没了么?
她念头转的很快,《易钗记》里,姚皇后去世是在皇帝驾崩之后。
她赶紧摇摇头,赶走乱七八糟的念头。可是眼前总浮现姚氏那浅笑的模样。
想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她心里闷闷的,轻轻按了按胸口。
—
姚皇后薨逝了。
消息传开,朝野内外皆惊:姚皇后没了?不可能吧。
这个女人在大周可以算是一个传奇了。
坊间传言,她出身低微,艳绝当世。十几岁上,一舞倾城,被皇帝纳入宫中。年轻英俊的帝王为了她,废黜六宫。二十年一处起卧,形同民间普通夫妇。因为朝臣反对,在她年轻时,皇帝未能成功立她为后,可后来到底是给了她后位……
若说唯一的遗憾,大约是没能留下子嗣吧。
这一段帝后佳话,不知惹了多少人艳羡。
程浩的夫人赵氏,身上有诰命。所以她要同其他诰命夫人一起,去宫中为姚皇后举哀。她身体不好,有些担心撑不下去。
嗣子程瑞悄悄准备了一些糕点:“太太带上吧,都是软糯好克化的。”他声音极低:“去宫里举哀,也要注意身体。”
赵氏想了想,没有拒绝,暗暗将糕点纳入袖中。
真坚持不下来了,还能晕倒呢。
不过,这个姚氏,也不知是命好还是命坏了。以卑微的出身进宫,独得帝王恩宠二十余年。可惜子女缘分浅,唯一的儿子早早没了,她自己也不是个长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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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去宫里为皇后举哀的命妇们一个个哭的甚是悲痛。
茂阳长公主寻了个借口,走到偏殿,问起太子殿下。
苏凌一身素服,看着清减了一些,他行色匆匆,冲长公主施了一礼:“姑姑有事?”
茂阳长公主环视四周,目含警惕,并未开口。
苏凌会意,低声道:“姑姑有话,不妨直说。”
“我方才去看视了你父皇。”长公主秀眉微蹙,缓缓说道,“皇后之死,对他打击很大。我看他情形有些不对,你稍微注意一些。”
苏凌点一点头,心中微暖:“谢姑姑提醒,侄儿省的。”
长公主顿了一顿,又问:“皇后到底是怎么没的?太医怎么说?前些日子,我身上也不大好,恍惚听说皇上让人贴了皇榜,说要在民间求医问药?我那时还想着是不是又有喜事了……”
“嗯?”苏凌轻声道,“确实有张贴皇榜,求民间神医。不过,没什么用。太医说是郁结于心。姑姑也知道,皇后娘娘一直喝药,也有好几年了。”
茂阳长公主与姚氏关系平平,不过姚氏身体不好一事,她还是知道的。姚氏三十六岁上痛失爱子,三十七岁上又小产。小产时都有四五个月的身孕了。接二连三的打击,最是伤身。
看来是一直没有调整修养过来。
茂阳长公主感叹两句,就又将转移了话题:“你如今也大了,你父皇龙体有恙,你既为人臣,又为人子,理当为君父分忧。”
她看着苏凌,目中似有深意。
苏凌点头:“姑姑放心,我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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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举哀三日过后,大行皇后的梓宫被移到了皇城外的殡宫。
皇帝亲自监送,早守候多时的官员及命妇们跪迎灵驾,举哀奠酒。
按照规定,大行皇后的梓宫要在殡宫里停放二十五日。初时皇帝每日都赶到殡宫陪伴姚氏,到得第四日上,他干脆停下其他事宜,直接守在此地。
听说皇后薨逝之后,皇帝如同痴了一般,短短数日,越发形销骨立。如今不过四十余岁,可看着硬生生像是老了好几岁。
文武官员、公主命妇,人人都见了皇帝是多么的伤心难过。众人虽不曾言明,可也暗暗感叹,这真是一个痴情人。帝王能痴情成这样,真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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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像是才想起来一样,问起了周太傅:“朕记得,皇后很喜欢周家大小姐,怎么不见她?”
周太傅心里一慌,忙跪下道:“回皇上,小女身上没有诰命,不敢到跟前来。在佛前给娘娘念经,也算是她尽了一点孝心。”
“孝心?”皇帝惊诧了一瞬,不等周太傅解释,他就自己答道,“朕差点忘了,周大小姐曾经许给琮儿……”
周太傅伴驾多年,隐约意识到不大对劲儿,只能轻声道:“是,她没福气。”
皇帝摆了摆手:“什么没福气?她有福气啊。方才周卿说大小姐没福气,不能举哀是不是?想要诰命,倒也容易。”
周太傅心中忽的生出一些不安来,他连连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