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个明白
他哪里说错了?
程嘉轻咳一声, 摆了摆手:“没,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 要学女红针黹, 没必要到书院来。至于能不能考科举, 这事也说不准。现在是不能, 未必将来也不能。呦呦不就参加了博学宏词科么?”
“这……”程启不大赞同, 但也不会去反驳兄长的话,只拧起了两道浓眉。
“当然……”程嘉话锋一转,“聘请西席想培养才女是一回事, 真正去书院求学是另外一回事。虽然本朝没有规定女子必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很多自恃身份的人家,恐怕都未必愿意送女儿出去读书。”
程寻点头, 心说确实是这个道理。
程渊忽道:“咱们书院的规矩, 一直摆在那里。这么多年没改变过,若有女子到书院求学, 只要能通过入学测试, 崇德书院自会接纳。”他看了女儿一眼, 又道:“但是刻意大张旗鼓招收女学子?”他轻轻摇一摇头:“这还没必要。”
“嗯, 我知道爹爹的意思了。”程寻点头表示了解。
几人闲谈一阵, 程嘉与程启先后提出告辞。程寻跟爹爹打一声招呼,也想就此离去, 却被父亲叫住了:“呦呦等一等。”
“啊?爹爹。”程寻听话停住了脚步。
“爹有些东西要给你。”程渊说着自书架上取了一本书,递给女儿, “这是你曾祖父留下的一些东西, 你拿去看一看。”
程寻精神一震,眼睛瞬间就亮了。她恭恭敬敬双手接过:“谢谢爹爹,我一定好好看。”
程渊微微一笑:“呦呦想改变女子的现状?”
“爹……”程寻略一迟疑,轻轻点了点头,“是有这样的想法。”对着自己亲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小声道:“我很早以前就想着,要是能开一家书院就好了,让女生也有去书院读书、平等接受教育的机会……”
她一面说着,一面留神观察父亲的神色,见他正用鼓励的眼神看着自己,胆气愈足,继续道:“那时没想其他的,后来有一些不满足这样。读书之后呢?获个才女的名头?相夫教子?继续依附旁人而生活?如果女子也读了书,有足够的学识,是不是也应该像男人一样,有为官做吏的机会?当然,我也不是说非要拘泥于政治权力……”
程渊轻拍女儿的肩膀,温声道:“爹明白你的意思,呦呦。”
他这个女儿,从小就是有些想法的。这些想法在世人看来,堪称惊世骇俗,但他却不感到有多惊讶,反而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仿佛正该如此。
程渊温声道:“那么,呦呦,打算怎么做呢?”
打算怎么做?程寻也有点迷茫,她心里有些想法,可似乎都不够成熟,有的像是空中阁楼,缺乏根基。在农业社会,单纯想提高女性的地位,并不算容易。《易钗记》里倒是有杜聿的做法,主要是自上而下,移风易俗。不过比较笼统。
程渊又含笑问了一遍:“打算怎么做?”
程寻轻声道:“自上而下,移风易俗。苏凌他,啊,我是说二皇子,他也有这样的想法。”
程渊略一沉吟:“自上而下,有朝廷支持,倒是容易不少。只不过这个方法,可行一时……”
“嗯?”程寻转了转眼珠,“爹爹是说,假如换了统治者,推行了新政令,就又不行了吗?”她轻轻叹一口气,心说,唉,还是生产力的原因。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只要不能经济独立,就难以掌控自己的人生。
程渊本想说一句:“其实这也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但临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临时改成:“新政令需要长期推行。”
自上而下,大力推行的话,短时间内肯定有效。可是政令如果不能坚持,过个数十年,新帝有其他想法,改了政令,只怕就又倒回去了。而且,还需要改变人们的观念。
这一点,程寻自然也明白。
此时她只点了点头:“嗯,爹爹,我明白你的意思。”
程渊笑笑:“你曾祖父写的东西,你闲着无事可以看一看。”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兴许会对你有点帮助。”
程寻道谢,施礼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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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书院的创始人,即程寻的曾祖父,除了崇德书院以及家规之外,还留下了不少手札。他的个人特色非常鲜明,以至于程寻能很容易地认出他的作品。
程寻生长十几年,没少见过这位曾祖父的札记。然而父亲这次给她的,是她之前未曾见过的。
她初时匆匆浏览,但很快沉浸其中。
这本札记里,曾祖父详尽分析分析的问题正是她现在很感兴趣的:人权和性别平权。
程寻看到这里,对曾祖父是穿越者这一点,可以说是深信不疑。
而他在札记中提到了可行性方法,让她眼前一亮,暗暗赞同。至于他描绘的蓝图:男女社会地位平等、女子该有财产权和继承权、女子应有婚姻自主权、男女教育平等、所有职业同样为女子开放、女子有权参政、禁止蓄婢纳妾……看得程寻心念如潮。
她翻来覆去看了数遍,许久之后才慢慢合上了手札。
“请宿主尽早纠正走偏的剧情,向主线靠拢。”冰冷机械的电子音忽然响起。
程寻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没意思起来,问道:“001,系统,你说,怎么提高女子地位,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她自己原本的想法是,让女子同男子一样,平等接受教育,学习本事,从事工作,获得报酬,在经济独立后,个人的底气也会充足许多。同时朝廷提倡。——当然,如果有法律保障,就更好了。
“宿主可以参考原著剧情,把难题扔给别人。”
别人?指的是杜聿么?
程寻摆手:“算了,当我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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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赐婚之后,程寻依然去崇文馆校对书目,忙于工作的她,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分别。
和她同为崇文馆校书郎的段和,不着痕迹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小声问:“你就是程家小姐,未来的太子妃?”
不等程寻回答,他就以肯定的语气道:“是吧?我知道是你,外面都传开了。”
程寻放下手上的书籍,微微点一点头:“嗯,大概是我。”
“既然要入主东宫,为何还要在这崇文馆做校书郎?”段和不是很能理解。
程寻略一迟疑,不答反问:“那你呢?我听说你有多次右迁的机会,可你不还是在这崇文馆继续做了校书郎。一做就是多年么?”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这人性情耿介,不适应官场,做个校书郎也挺好的。”段和笑了笑,“每日与书籍为伴,岂不是一大乐事?”
“嗯,我和你是一样的想法。”程寻缓缓点了点头。
段和正要附和着点头,忽然意识到不对:“你和我的情况又怎么一样?”
他心说,姑娘你是未来的皇后啊,你这样的身份不应该每日待在家中,绣绣花描描眉么?当然读几本书,也不是不行。可是完全没必要辛苦校书。崇文馆校书郎的俸禄可不高啊。
程寻冲他笑笑:“是一样的啊,我也爱读书,喜欢与书籍为伴。”
段和心中不以为然,却只笑一笑,也不反驳,倒是和程寻打听:“可知道哪里有合适的西席?小女今年八岁,不算太笨,能读一些书,勉强也能做文章。可惜西席难求……”
——他与妻子成亲十年,膝下只有一女。因此他闲暇之时会教导女儿读书认字,聊作养儿。好在女儿聪慧,一点就透。可惜他要当值,时间有限,不能时时指点。近来京中不少人家纷纷为女儿聘请西席,他便也动了念头。
程寻微怔,旋即眼睛一亮。她缓缓摇头:“西席不好找啊。”
她小时候想上学,爹爹和二哥都盘算着找女夫子来教导她,可惜并未找到合适的。教导规矩的嬷嬷好找,知识渊博的女夫子不易找。
“是啊,这好几个月了……”
程寻话锋一转:“不过,我知道有个书院,是招收女学生的。”
“……崇德书院?”段和下意识问。
太子殿下未来的太子妃是崇德书院山长的女儿,这算不上新闻了。段和这段时日常常听人们提及崇德书院,因此第一反应便是这个。
程寻眸中漾起清浅的笑意,略微颔首:“是啊。”
段和面露狐疑之色,踌躇半晌,方道:“崇德书院,之前有女弟子么?”
程寻默不作声,指了指自己。
“……”段和慢慢摇头,“她年纪太小了。还是我费些心神,自己教导吧。”
程寻“哦”了一声,表示理解。八岁,确实太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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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二月,朝廷照例举行三年一次的会试。当然,这些和程寻关系不大。不过她倒是遇见了主持会试的杜聿。
杜聿此次到崇文馆,是为了找一本书。找着书后,他并未直接离去,而是同程寻说话。
段和虽然有些呆,却并不傻,知道这两人是认识的。杜大人原本可以命令小厮长随来取书,可他偏生亲自前来。段和猜想,可能杜大人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他在一旁也尴尬,干脆找个借口先行离去。
他能躲,程寻不好躲。她为他斟了茶,态度温和。
有段时日没见了,杜聿气质越发沉稳,他放下茶杯:“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贺。”
程寻略一思忖,猜想是因为皇帝赐婚之事。她微微一笑,算作回答。
因为《易钗记》,她如今只要一见杜聿,就会想到《易钗记》里,杜聿和“呦呦”相处的画面,自然而然地心里不自在。
她只客套了两句,借口有事在身,想委婉下逐客令。
然而杜聿却直接道:“我有件事想问你。”
见他神色郑重,程寻也认真严肃起来:“何事?”
“我是不是哪里有什么事做的不当?”杜聿眼中隐含不解,“为何你近来一见我就躲?”
他们同窗三年,虽不说关系多亲近,但也不至于生疏至此。
程寻自然不能说出系统的事,只胡乱寻个借口:“没有,你没有什么事做的不对。是我啊,是我自己的缘故,你看我毕竟是个姑娘。男女有别……”
她指了指杜聿,又指了指自己。
杜聿面露恍然之色,心里却不大相信。若真是因为男女有别,之前怎不见她避嫌?而且她和另一位校书郎共事,也没觉得哪里不妥啊。他心思转了转,脑海里隐约有个猜测:兴许是二皇子的意思。
他曾经向程家提亲,她特意避开他,似乎也在情理之中?还是那句话,之前为什么不避?
他的视线在她身上匆匆转了一个圈儿。这姑娘相貌美丽,才华横溢,有胆识有主见,非一般的闺秀所能相比。可惜是别人的……
程寻不知他是否相信,又继续说道:“而且,我是真的挺忙的。你看,我一直在忙啊。崇文馆有书八万卷,八万卷啊……”
杜聿轻笑一声:“如此,我知道了。”
他心说,其实躲不躲的,关系也不大。他们两人的交集本就有限。他只是不想一直怀揣着疑惑罢了。
杜聿站起身,随口问了一句:“最近看什么书?”
鬼使神差的,程寻答道:“关于如何提高女性地位。”
“还有这样的书?”杜聿一愣,“我怎么从未看过?”
程寻十分正经的模样:“我曾祖父的札记,没刊印过。你没看过很正常。”
杜聿长眉微皱:“这书是何内容,该如何提高。”
程寻将曾祖父札记里的内容,挑挑拣拣说了一些:“其他的,我不记得了。”
杜聿知道她记性极佳,对她所谓的“不记得了”持怀疑态度,但还是点了点头。他轻声道:“女人也能继承财产?所有职业同样为女子开放?那的确是挺好的。”
父亲过世时,他年纪尚幼,亲戚借口要帮他守着财产,将家私尽数从他母亲焦氏那里夺走。母亲能写会算,也曾想过去帮人记账,却无人肯用。后来她给人浆洗衣裳,原本保养不错的手,在冬天被泡的发胀……
再后来,母亲在崇德书院门口,遇见了山长……
“什么?”程寻没听清。
杜聿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我是说,我觉得这本书很好。”
程寻微微一愣,继而轻笑,心说果然。难怪会受人影响提高女性地位。她笑道:“是啊,我也觉得很好。”
莫名地,因为《易钗记》而对杜聿产生的尴尬情绪消散了一些。
杜聿并未再久坐,他也没多少空闲时间和程寻闲聊。他拿着他要找的书,匆忙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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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聿离开后不久,“闹肚子”的段和就回来了。他瞧一眼一脸平静的程寻,低头继续校对书籍。过了好一会儿,他感到累了,才问程寻:“那位杜大人是你的同窗吧?”
他和程寻共事,也是近来话才多了起来。
“嗯?”程寻回过神,笑笑,“是啊。”
她以为段和要问什么,结果段和怔了一会儿,感叹道:“如此说来,崇德书院确实不错。连着出两个状元,还都这么年轻。”
程寻小声解释:“我不算状元。”
“差不多,博学宏词科的一等头名,就算不是状元,也差不到哪里去。”
程寻扯扯嘴角,没再辩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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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和苏凌见面时,程寻少不了要提自己所见所闻。
苏凌只含笑看着她,听她声音清脆,仿佛能感受到她的情绪。
程寻忽然想起一事,她微偏了头:“我听人说,定了亲之后,不宜见面?反正江婶是这么说的。”
苏凌笑意微敛:“是么?有这样的说法么?我怎么不知道?”他一本正经道:“既是如此,那就早些成亲吧,省得不能见面。”
轻轻晃晃他的手臂,程寻笑道:“皇上还没说婚期呢,你就急着成亲了,羞不羞?”
“娶妻是人伦大事,为什么要羞?”苏凌神色不改。
反倒是程寻红了脸颊。她摆一摆手,转移了话题,重新说起曾祖父的手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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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去崇德书院报名参加入学测试的,不在少数。
崇德书院本就名声不差,近年来先后出了杜聿、程寻等。去年秋试,崇德书院有多名学子中举,又给书院添了光彩。
这些都在程渊父子意料之中。然而他们没想到的是,来报名的,还有一个小姑娘。
这小姑娘看着也就十一二岁的年纪,细眉雪肤,容颜秀美,一双眼睛灵动至极。虽穿男子服饰,可程启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个小姑娘。
——在见识过小妹呦呦涂黑脸颊、故意自我丑化的女扮男装之后。像这种小姑娘只换了发型和衣衫就来假装男子的,自然逃不过他的法眼。
程启犹豫了一下,并未直接揭破,而是先让她做入学测试。他则去找了父亲。
“确定是个小姑娘?”程渊有些讶然。
“嗯。”程启点一点头,“是男是女,我还是分得清的。”
“你同她谈一谈,看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毕竟年纪小,再问问她家里人是否知晓此事。”程渊皱了眉。
他先时已经说过,不反对招收女学子。但必须是在家人允许的情况下。
程启应道:“孩儿明白。”
他再回到学堂,见小姑娘已经完成了测试。匆匆扫过试卷,看这小姑娘答的不错,通过入学测试不成问题。
将小姑娘叫到一边,程启直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周越。”小姑娘眼珠子滴溜溜直转。
程启略一颔首,继续问道:“我听你说话的口音,像是京城人氏。你来书院读书的事情,你爹娘可知道?”
“我……我,我爹娘自然是知道的。”
程启没有错过小姑娘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见她脸色煞白,他心里一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之前他还认为父亲要他确认此事是多此一举。父母不同意,女儿怎么可能到书院来?偏生,他问了这么一句之后,这小姑娘竟支支吾吾,眼神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