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马之后
“什么女人娶女人?”苏凌黑眸沉了沉, 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是我要娶你。”
程寻一惊, 呼吸微微一滞, 不安迅速蔓延至全身。她指指苏凌:“对啊, 可你, 你不就是女人吗?”
有哪里不对吗?
“女人?”程寻的话似一道惊天霹雳, 贯穿了苏凌的脊椎。他绷直着背,嘴开开合合了半天也没能说出话来。
他的神色太过古怪,程寻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怎, 怎么了?是我说错话了吗?”
苏凌目光沉沉,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临近傍晚的碑林,安安静静, 偶尔有风吹过, 带来阵阵凉意。可此刻,他只觉得身体滚烫, 以至于眼中都快要冒出火来。
她的神情太认真了, 认真到他无法安慰自己她是在说笑。
“你以为, 我是个女人?”苏凌终于开口, 往日干净清冽的声音染上了丝丝凉意。
“难, 难道不是吗?”程寻此刻也察觉到好像有哪里不对。
“女人?!”苏凌眸色幽深。他心底有个声音:她不是在说笑!她是真的以为你是个女人!愤怒如潮汐一般汹涌而至,铺天盖地。他感到血液在太阳穴里发疯似地悸动, 脑袋像给什么东西压着,快要破裂了。他扯了扯嘴角:“当然不是, 我是男人!”
男人?程寻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男人!苏凌是男人!她以为最好的朋友, 是个男孩子!他们走得那么近,挽过手,拥抱过……
苏凌长腿一伸,上前一步,将她禁锢在石碑与他身体之间。见她睫羽轻颤,一脸惊恐,苏凌冷笑,眼中一片冷寂。他缓缓阖了阖双目,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过了半晌,他才吐出一句:“我什么地方让你觉得像个女人?”
程寻身形微颤,惧意陡生,浑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凝固。她看着苏凌近在咫尺的脸,他眼中闪烁着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火苗簇簇,像是要把她一起点燃。她张了张口:“我……”
系统明明说“少女苏凌”……
对了,系统!
程寻忽然想到了什么,急急忙忙伸出食指想要点开系统面板。
系统仍在故障中。
她的手指蓦地给苏凌握住,引向他的喉头。
温热的触感让她悚然一惊。她清楚地摸到了他的喉结:“我……”
她一直以为喉结是假的啊。以前三哥程瑞也给过她的。她试着抽出自己的食指,却没能成功。
“我哪里像女的?”苏凌逼近,紧盯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长的很女气么?”
他说着手臂往前一带。程寻直接扑进了他怀里,脸颊挨着他胸膛,鼻子也隐隐作痛。可这都比不过她心里的震惊。
她匆匆忙忙,离开他的怀抱,连连摇头:“不,不……”不女气啊,一点都不女气。
苏凌几乎是咬牙切齿:“我是男是女,你都分不清么?”
程寻能明显感受到他周身的怒气。她与他相识大概已有一年,还是第一次被他的怒火所笼罩。她激灵灵打个寒颤,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解释:“没有……是我……”
她百口莫辩,是她信了系统的话。她又不能拿出系统来。
是,他长的是很有男子气概,丝毫不显女气。可问题是系统在一开始,就说了苏凌是少女啊!先入为主,加上后来他不住在学舍中,为此还与霍冉打架。她对“苏凌是女孩子”这件事从未有过任何怀疑。甚至有时候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儿后,她还能想到理由解释,以为是他伪装太成功的缘故。
她从没想过他是男人。如果他是男人,那他们现在这样算什么呢?
“如果我是女的,那我们这算什么?”苏凌咬牙,左手抚上她的脸颊,“你以为,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我以为……”程寻心里一咯噔,急出了一身冷汗,“我以为我们是好朋友,好姐妹……”她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怎么会这样?如果苏凌不是姑娘,那女扮男装就是假的,系统所给的一句话简介,也是假的!那苏凌是谁?
苏凌墨色的瞳仁中怒气翻腾。他怒极反笑:“好姐妹?你当我是好姐妹?”
谁跟你是好姐妹!
程寻怔了一瞬,硬着头皮点一点头。她试图去证明自己的话,伸手入怀,取出准备好的金钗:“是啊,我还想着送你这个。你……”
真的不是姑娘么?
他牵了牵唇角,唇畔露出一抹古怪的笑:“金钗?”
金钗做工精美,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睛发痛,仿佛在无情地嘲笑着他。苏凌伸手,直接将其打落在地。
往事如潮水一般涌现,将他一颗心冲刷得冰凉。他移开视线,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说的极为艰难:“你送我金环,也是因为你把我当成了女的?”
他面色沉沉,眸光幽深。程寻心知他是愤怒到了极点,她自然也不敢再去管那金钗了。
“是”在她喉头打了个滚儿,又被咽了下去。
半晌,她只艰难地说了一句:“对,对不起……”
她心里乱糟糟的,震惊无措,心想这误会真的大了。
一声极短的“哈”从苏凌喉中溢出。她虽未直接点头,可她的回应已经给了他答案。
苏凌只觉得手足冰冷。他犹不死心:“你不喜欢我?”
他一直以来以为的,她对他情根深种,都是假的?
喜欢吗?程寻语塞,好一会儿才道:“我,我以为你和我一样,都是女扮男装的姑娘。”
她虽没直接挑明,可言下之意非常清楚。她把他当成姑娘,自然也就不会有男女之情。
苏凌视线锁紧了她,理智一点点回笼。可心头那阵荒谬感却怎样都压不下去。
“我不信。”他声音清冷,神情看上去轻松了一些,“你在同我说笑对不对?你也说了,我长的并不女气。”
他对自己说,别慌,别慌,别吓着了她,或许她是在跟你说笑,或许是她恼你不经过她同意私自去她父亲那里提亲了……
程寻觑着他的脸色,心中懊恼到了极点,忖度着不能再让误会继续下去。她小心翼翼地道:“是我昏了头,对不起……”
“你撒谎!”苏凌双眉紧皱,打断了她的话。
他眼底藏着不肯相信的仓皇,垂在身边的手微微颤了起来:“上上个月,在骑射课上,你还当众夸我是顶天立地的男儿……”
程寻确实记得这么一回事,她壮着胆子:“是有这么一回事,可那是因为,因为我自己被人说出是个姑娘,云蔚他们又说,你比我更像女人。我想着,我们是好朋友,我要替你遮掩。对不起!”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她不好说出系统的存在,只能说这一年来她眼中的“证据。”
“我当时看你肤色白净,跟其他同窗走得都不近。你不住学舍里,就算是跟霍冉打一架,也不跟人同住。你教我箭术,那时候还不知道我是姑娘,你不小心碰到了我,还会脸红。我们一起出去打猎,你问我过不过乞巧节。这不是姑娘家才会过的节日吗?我们在捕兽坑,我说我其实是个女孩子,你说你和我的心思是一样的……对不起……”
程寻说着说着,眼泪汩汩而落。明明被认错性别的是苏凌,然而她心里却空空的,仿佛有什么在离她而去。懊恼、无措……种种情绪交织,让她快要喘不过气。
苏凌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想笑却笑不出来,许久才道:“我不与人同住,是因为我有个习惯,我会在床前点一盏灯。”他目光逡巡,视线落在她布满泪痕的脸上:“我教你箭术,是因为……”
这一句“因为我以为你喜欢我”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生性高傲,若不是笃定了对方喜欢自己,他又怎会对她生出这等绮丽的心思?从他们初相识开始,她就对他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关注。那时,他想着,这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对他这么特殊,肯定是很喜欢很喜欢他……
原来这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
苏凌自嘲一笑,凉风似针一般,绵绵密密地扎在他胸口。
他真是一个笑话,可偏偏心头深重的情丝,叫他怎样都无法拂袖而去。
“我教你箭术,碰到你会失措,是因为我早就知道了,你是个姑娘。”
望着程寻猛然紧缩的瞳孔,他续道:“我问你的也不是什么乞巧节,是七夕……”
他双目微敛,向前逼近了一步:“我说我和你的心思是一样的。哈,捕兽坑里,孤男寡女,一个姑娘抓着我的手,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你觉得我会怎么想?”
失望与愤怒交织着,让他忍不住拔高了声音,一腔深情都是自己的臆想,这样的事实叫苏凌如何能接受。
程寻下意识后退,可身后是坚硬的石碑,想躲又不知道躲向何处。她嗫嚅:“我不知道……”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她肯定是个坏蛋,是罪无可赦的坏蛋。可是,她是真的以为他也是个姑娘啊。
苏凌一步一步逼近,猛然低下头,凑近了她。
她的解释,他一句都不想听。他想堵了她的唇,让她再也说不出让他愤怒的话来。
可她眼中的惊恐却让他在一瞬间清醒过来。
他这是在做什么?
苏凌后退一步,沉沉吁出一口气,尽量压下心头翻涌的种种情绪:“我不管你是因为什么而有这样的误会。今天说出来也好,省得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程寻点头:“嗯。”
她僵硬的身体稍微软了一些,心里的紧张不安也在渐渐消散。
这是原谅她了?不生她的气?真好,真好。
苏凌眼神微黯:“我要说的,是以后的事情。”
他停顿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毫无异常:“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我是男人,那我们以后……”
程寻精神一震,连忙保证:“我以后离你远远的,绝对不再打扰你。”
——她不舍得失去她在书院唯一的朋友。可她能有什么办法?误会已经闹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她不能再惹他生厌。
苏凌胸口酸涩得厉害:这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和他划清界限吗?可他并不想让她如意呢。
他眸色微沉,一字一字道:“不,我想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要问的是,既然知道了我是男子,你可愿意嫁我?”
“我……”程寻瞳孔紧缩,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嫁给他?
她脑海里回响着昨日苏凌说过的“不喜欢,为什么要嫁?”半晌,才道:“对,对不起,我不能……”
她在此之前,一直把苏凌当成了姑娘。又怎会生出想嫁给他的念头?
眸中蕴藏的期待在一瞬间消失,灿若星子般的眼眸黯淡了许多。苏凌勾唇,自嘲一笑:“是么?我知道了。”
程寻心里难受,移开目光,不敢去看他。她取出碧玉扳指,小声道:“这,这是你托我保存的,我一直忘了还你。”
至于她准备好的金钗,那是绝对不能送的了。
看见熟悉的碧玉扳指,苏凌不可避免地想起去年腊八,他向她告别时的情景。
那时候,他以为两人情意正浓。
双目微敛,遮住眸中复杂的情绪。苏凌不去接,只淡淡地道:“你知道这扳指的来历吗?”
“……”程寻想象不出来。
她先时一直以为苏同学是茂阳长公主的女儿,可他既然是男的,那她以前的猜测就是假的。她不知道他是谁。
苏凌用三根手指取走了她手里的碧玉扳指,背过了身。
两人肌肤相触,程寻暗自一惊。——明明之前也曾数次挽手,可没有一次是像现在这般让她颤栗。
程寻硬着头皮,继续道:“还有你给我的,玉簪、玉佩……我,我改天还你。”
哦,还有那个狗尾巴草编的小兔子。
苏凌身体微僵,这是真的要抹去他们过去的一年?他轻轻“哈”了一声,声音极低:“不用了,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
他不能再待在这儿,他还在气头上。他怕他再多看她一眼,多听她说一句话,会忍不住想要扑过去掐断她细嫩的脖子。
他走得极快,几乎像是落荒而逃。
程寻全身的力气似是被抽空了,她倚着石碑,慢慢蹲下。眼泪大滴大滴,顺着脸颊,从下巴划落。
她抹了一把脸。她想,她这一回,是真的失去了一个好朋友,还狠狠地伤害了一个人。
擦了擦眼泪,她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出了碑林。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过了半刻钟,那个眉目清隽的少年又一次出现在了碑林中。
碑林空空荡荡,已经不见了她的身影。
苏凌站在《大学》前,看着石碑上的字,耳畔仿佛又回响起她的声音:“大学之道,在明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