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装的她
她暗暗祈祷苏凌没有看到她的脸。即使看到了, 有暮色遮掩, 他也看不清楚。即使真看清楚了, 也不会想到她就是程寻。
她这举动太过突然, 程瑞呆住了:“你干什么?”
程寻埋得越发深了, 同时压低了声音:“那边的两个人, 一个是我同窗, 一个是我的夫子。我这个样子给他们看到的话……”
不等她说完,程瑞就明白了她的担忧。他长长地“哦”了一声,伸手扶住小妹, 看向她口中的同窗和夫子。
那年长些的约莫三十来岁,颌下几绺清须,文弱而不失正气。而年轻些的, 眉目清隽, 风采卓然。
按说这俩人长得都不错,可是程瑞不大理解那个舒朗清隽的少年为什么要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在这一瞬间, 他甚至思索了一下自己和小妹男装打扮的相似性。然而不过是一刹那间, 他就得出结论:完全不一样。
只要有眼睛, 就不会把小妹涂得乌漆麻黑的脸和英俊潇洒的他联系在一起。
原本按照他的想法, 等那师生俩离开以后, 他们再走也就是了。但不知是何缘故,那两人竟然止步不前, 尤其是年轻的那个,更是目光沉沉盯着他。
暮色苍茫, 一个丰神俊朗的少年站在自己十步开外处, 用一种堪称骇人的眼神望着他。程瑞跟人对视,还从来没输过,但此刻他莫名有些不自在。
安静让程寻心生不安,她低声问:“他们还没走吗?”怎么没听到脚步声?她脸贴在三哥肩头,也很热的啊。
程瑞跟她咬耳朵:“还没有。”
他们兄妹因是一胎双生,自小亲近,平素也少避讳。他同妹妹耳语,自觉正常,可落在苏凌眼中,就亲近狎昵,刺得人眼睛发涩了。
今日苏凌进学堂没有见到程寻,悬悬在念,想到她昨日看上去精神不济,更添不安。他佯作无意,问起纪方,偏生纪方呆愣,诸事不知。还是他借故问杨夫子时,才知道她是告假了。
他没想到这个时候会在这里看见她。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穿女装。虽然先前数次接触中,他早已猜出她的身份,偶尔也会想过她穿女子服饰时会是什么模样。但是今日,她身穿一身浅碧色纱裙突然闯入他的视线,还是让他的心狠狠漏跳了一拍。
他自小所识之人多容貌不俗,是以,他对人的相貌并不大看重。然而不得不承认他被她惊艳了。
她站在石阶上回头看他,身段窈窕,绿衣黑发,雪白的面孔在暮色中似乎会发光,只一瞬间,就吸去了他全部的注意力,让他移不开眼。
她比他想象中要美好很多。
不再刻意隐藏肤色容貌的她肌光胜雪,眉目如画,端妍明丽,让人不敢逼视。
她眨了眨眼睛,苏凌很确定她看到了他,他刚牵起唇角,试图冲她露出一个笑容来,却见她如受惊一般,迅速将脑袋藏进了身边人怀里!
来不及绽放的笑容刹那间僵住,苏凌怔了一下,顺着她的动作,看向她身边的那个人。
方才他的心神被她吸引,未曾留意到她身旁尚且站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十三四岁年纪,衣饰形貌俱是上乘,五官出众,隐约有点眼熟。
苏凌心念急转,思索此人是谁。而那少年却一把揽了程寻,挑衅地望着他。
两人耳鬓厮磨,亲昵无限。
苏凌只觉得这一幕刺眼的很,胸口堵得他难受。
这少年是谁?为何同她如此亲近?她今日告假,就是为了见这么个人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想要上前询问她的冲动。他紧紧盯着她,想要看一看她这时的神情,想要知道她此刻的想法。
然而程寻低着头,她听三哥说完“还没有”时,心里着急而又不安。怎么回事?
终于,她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暗暗松一口气,心说,还好还好,他们就要走了。
可惜,那脚步声却忽的停了下来。她心里一咯噔,听到了她所熟悉的声音:
“两位是要到崇德书院去么?看公子眼生,不知是哪一讲堂的学子?”
程寻不消看,也知道这是苏凌同学的声音。她呼吸微滞,心想这是苏同学能干出的事情:小心谨慎。上次杨姣姑娘在书院门口,苏同学也是这般不肯轻信。
不过,她并不想苏同学把这怀疑的精神发挥在她身上啊!
苏凌说完,轻飘飘地看了一眼沈夫子。
后者会意,轻咳一声:“两位可能有所不知,书院有规矩,非书院人员不得入内。”
苏凌目光灼灼,盯着伏在程瑞肩侧的人。
她难得长发披背,如墨的秀发在背上迤逦铺陈,如同一块上好的锦缎。
然而有一只手却放在她头发上,也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
被他视线锁着的程寻隐约能察觉到身后有灼人的目光,她自己就是书院的学子,可惜她动也不敢动,唯恐苏凌和沈夫子识破她的身份。——她还想继续在书院读书呢。
轻轻拽了拽三哥程瑞,她无比希望他能好好应对。
幸好程瑞从不让她失望。
面对这师生二人的质疑,程瑞只是一笑:“原来是夫子,失敬失敬。我确实不是书院学子,敝姓程,就读于国子监。明日休沐,特携小妹来拜访伯父。”
沈夫子点头:“原来是程家宝树……”
“小妹?”苏凌双目微敛,借着朦胧夜暮色,打量着程瑞。
他想起这人哪里眼熟了,此人神清骨秀,俊逸大方,倒是有三四分像书院的程夫子。
是她的兄长?
如果是兄长,那就能理解了。他听说有些人家兄弟姐妹感情很好,亲密无间都是常态。
恰逢一阵清风吹来,带来丝丝凉意,似乎一下子吹到了他的心田,吹散了方才的窝火和酸楚。
短短片刻,他心情几番起落。
苏凌只觉得浑身舒态,莫名清爽。他轻轻一笑,皎若明月:“真巧了,我和沈夫子也要回书院,不如一起?”
她竟然能想出这种方式躲他?真当他会对她不利?她也太小看他一些。
这让他有些哭笑不得,可偏生又有了逗弄她的念头。
一旁的沈夫子有点莫名其妙,他印象中的苏凌并不是多事的人。今日苏凌对这兄妹二人的关注有些超乎寻常,这让他不免生疑,保持警惕。
莫非这两人身上藏有什么秘密?
一起走?程寻身体微僵,轻轻捏了捏兄长,盼他拒绝。反正她今日是不肯再让苏凌和沈夫子看见她的脸。
她不想再冒险。
程瑞一笑,挑了挑眉:“好……”
“咳……”程寻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低低一笑,程瑞续道:“好是好,可惜舍妹方才不小心崴了脚,没法一起走。两位先去吧,等会儿我背她上去就是了。”
轻舒一口气,程寻悬着的心缓缓坠落,在心里默默夸赞了一番程瑞。
嗯,不错。
“崴了脚吗?”苏凌讶然,他眼眸半垂,长长的睫羽遮住了眼中的情绪,“崴了脚可不是小事。沈夫子精通医术,兴许能帮上忙?”
程寻惊讶,听说沈夫子曾经是个宫廷乐师,会抚琴,会蹴鞠,还会医术?不不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根本就没崴脚啊。真让沈夫子看了,不就穿帮了?
沈夫子看一眼苏凌,点头道:“是啊,我学过一点岐黄之术。姑娘若是不介意……”
“她介意!”程瑞应声道,“她怎么会不介意呢?我这妹妹,从小读女四书长大,最是守规矩不过。她平生最仰慕的就是曹家妇。曹家妇两位也听说过吧?”不等两人回答,他自己续道:“就是那个被人看到了脚,就直接把脚砍掉的节妇。”
程寻只听得目瞪口呆,三哥信口胡诌的本事果然又精进了。
程瑞轻叹一声,无比真挚:“为了她下半辈子还能走路,这崴脚的疼痛,我想,她还是能忍的。是不是?妹妹。”
程寻沉默以对。三哥说的妹妹,肯定不是她。砍脚自证清白,她下辈子也做不出来。
被人看了脚就要砍掉脚?苏凌轻嗤一声,那他碰过她的手,搂过她的腰呢?她是不是只能以身相许了?崴了脚?真崴脚不会这样站着。
不过冷静下来的他,倒是确定了一点:她此刻并不想被他看到。
苏凌眸光轻闪,失笑:“如此,倒是我思虑不周了。”
程寻听苏同学这一句话说的宛转又略带哀伤,心念忽动,寻思着大约是三哥的话刺了他的心。苏同学一个女孩子女扮男装,混迹在男性同窗之中,和守规矩的节妇可不相干了。
她一时有点失神,竟差点忘了,她此刻面临着性别泄露的危险。
好在程瑞神态如常:“没事,你们也是好意嘛。”他停顿了一刻,又道:“天色不早了,两位先请吧。”
苏凌深深看了一眼一动不动的程寻,眼眸半垂:“那我们就先行一步了。”他冲程瑞点一点头,自他们身边走过,向书院而去。
沈夫子也笑了一笑,摇摇头,跟了上去。
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不见,程寻才抬起了头,大大地喘一口气。她轻轻拍一拍胸口:“好险好险,差一点就露馅了。”
程瑞掸了掸衣衫,不以为然:“你怕什么?不会露馅的。你的男装,也就亲爹娘能认出你来了,大罗神仙都不行。”
程寻点头:“但愿如此吧。”她对自己的化妆技术也很有信心,但是这种事情还是要小心。
“不知道还会不会遇见其他人,不然我背你回去?或者遇见人就把脸藏起来。”
“啊?”程寻一激灵,连连摇头:“不用不用。”她打量着兄长清瘦的身形,再次摇头,一脸认真:“真不用。我不想欺负你。”
程瑞气结,他一撸袖子:“你以为我背不动你是不是?小看我。”
“不是不是,哪儿能呢?我轻如鸿毛,你怎么会背不动我?”程寻忙道,“还是遇见人就把脸藏起来吧,还有段路程呢。其实书院学子平时都不大出来的,这会儿大家都在膳堂吃晚膳。不会再遇见人。”
程瑞也不强求,他向上走了一个台阶:“那行吧。你和方才那个人很熟么?”
他心想,她其实不用紧张成那个样子的。莫说外人了,他都未必能联系到一起去。
程寻跟着走了一步,否认:“没有,我这不是小心为上么?毕竟我是一个贞洁烈女,给人看到脚都要剁脚明志的,怎么能给人看到脸?”
“嘁”了一声,程瑞知道她是在打趣他方才的说辞。他轻抬手,在小妹脑袋上轻敲了一下,“我那是为了谁?”他想了想:“早知道应该走小路的,或者也戴个冪篱什么的,遮一遮……”
程寻没说话,默默跟上程瑞的脚步。
程瑞还在自言自语:“不过近些年,京城好像不时兴冪篱了。端娘出门也不戴。”
程寻嗯了一声,心里也有些奇怪。苏凌同学怎么会出现在学院门口,还和沈夫子一起?他们很熟吗?
她以为苏同学只和她一人熟呢。她转念一想,少女苏凌既然是书中女主,那多半是有些女主光环的,能得到书院夫子赏识也在情理之中。听说沈夫子擅长蹴鞠,苏同学不就是个蹴鞠高手么?
兄妹两人同书院的守门人打了招呼,一前一后走进书院。
书院果然冷清。
程寻边走边问三哥:“哥,你今晚就歇在这儿是吧?”
“是啊。把你送回家,城门都关了吧。我明日休沐,在这儿歇一晚也无妨。我提前跟那边的太太打过招呼了。”
程寻点头,挺好。至少母亲会挺高兴。不过她又叹一口气:“可惜我明日还得上学。”
他们相聚的时候本就不长。
“要不,你明日告假不去?”程瑞也很遗憾。
“那不成。我今天都告假了,岂能天天告假?”程寻立时反驳。
……
安静的书院里,兄妹两人轻声细语的交谈声并未传的很远。
只是,他们远去后,从镌刻着“崇德尚能,求真务实”的巨大石碑后,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初升的月亮将银辉洒在他身上,他清隽的眉眼隐隐带着笑意,轻声低语:“你还记得今日告假了啊……”
看她行走正常,果真不是崴了脚的模样。
又过得半盏茶的功夫,沈夫子匆匆走来,一见到他,劈头就问:“怎么?还没找到么?”
摇了摇头,少年轻抬手,右手拇指上碧玉扳指在月辉下莹润如酥。他轻声道:“找到了。”
这扳指,他一直攥在手心里,怎么会找不到?像她一样,他既然想握住,就不会随意放弃。
他双目微敛,长长的睫羽投覆下一片阴影。
沈夫子长舒一口气:“找到就好。”
……
这一切,程家兄妹并不知道。
他们二人回到程家时,天已经全黑了。
雷氏正自焦灼不安地等待,听得他们回来,喜不自胜,忙让人摆饭。她知道程瑞会来,特意教人准备了一桌美味。饭桌上,她给程瑞布菜,很是殷切。
程寻看的鼻子发酸,低了头不说话。
程渊皱了皱眉,他觉得妻子此举不大妥当,可是又不好当面说什么。历来老夫怕少妻,雷氏温和貌美,面软心慈,在人前人后,他都给她十足的尊重。而且在将瑞儿过继出去这一事上,他自觉亏欠她和程瑞。
他们难得相聚,就随他们去吧。
宗法上他们不再是母子,可血缘终究斩不断。说起来,这也是他的骨肉。他默默叹息,缓和了神色,饭后问起了程瑞的功课。
程瑞恭恭敬敬回答。
雷氏横了丈夫一眼:“他好不容易来一次,你老考校他功课做什么?他能进国子监读书,学问还能差了?”
程渊“唔”了一声,摸了摸胡须,没再说话。
雷氏含笑看向程瑞:“都这会儿了,你,你今晚不回城了吧?”
程瑞一本正经:“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回城多半来不及,恐怕要叨扰伯父和嬢嬢了。”
他能留下,雷氏求之不得。她笑道:“这孩子,说的什么话?这也是你的家,哪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少顷,她又皱眉:“不过,那边……”
“哦,是这样的。我教人给太太打过招呼了,说今晚不回去。”程瑞从容自若。
雷氏点头:“那就好好歇一歇,你的房间我已经收拾好了。你不知道,江婶新学了几道菜,明日让她做给你尝尝……”
程瑞含笑听着,时而点一点头。
程寻知道母亲肯定有很多话要同三哥说,她没必要继续留在这里。她今日出门做客,此时有些累了,就轻声同他们打一招呼,自己回去沐浴休息。
待换上寝衣,擦干头发,时候已经不早了。程寻爱惜眼睛,很少在夜间看书。她端坐在床上,回想着近几日所学的知识。正想的入神,忽听笃笃的敲门声。
“谁?”程寻一个激灵,她下床,随手扯过搭在椸上的衣裳,就往身上披。她猜想着这时候找她的,大约是三哥。
“呦呦,是我。”
“娘?”程寻忙打开了门,将母亲迎了进来,“娘,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雷氏缓缓坐下,扫了一眼桌子,见桌面上干干净净,并未放书。她笑一笑:“没什么,呦呦要睡了?”
“嗯,有点困了。”程寻嘻嘻一笑,“不过,娘一来就精神了。三哥去休息了吗?”
雷氏轻笑:“是啊。他去休息了。呦呦……”
“嗯?”
“等头发干了再睡。”雷氏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发顶,“不然会头疼的。”
“都快干了。”程寻摆一摆手,“我跟娘说话,等干了再睡。”
雷氏一笑,又同女儿闲话几句后,才问道:“呦呦今日去北乡伯府,觉得怎样?”
程寻想了想:“北乡伯府很大,园子里的花也很好看。”
“……没了?”
程寻迟疑了一下:“我还是更喜欢咱们家。”
“咱们家好是好,呦呦想像琳琅那样吗?身边有丫鬟仆妇,随身伺候?”
程寻毫不犹豫地摇头:“不想。”
她对自己现在的状态挺满意的。如果真有几个丫鬟,她想她大概会不习惯。她曾经感到幸运她生在有“不得纳妾,不得蓄奴”祖训的程家。家里的男性长辈都算洁身自好,家里帮忙的江婶等人也都不在奴籍,俱是良民。
一想到有人代代为奴,她就觉得可怕。
雷氏一笑,并不意外。她略一沉吟:“那,呦呦今天在张家,有没有遇见什么人?”
程寻眨了眨眼,短暂的愣怔后,她觑着母亲神色,灯光下的雷氏温和秀美,一双眸子幽深沉静。这是她自己的亲娘,她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是不是?
于是她摇头又点头:“遇见了。我和琳琅在园子里逛的时候,看见了她哥哥,就是那个小时候差点把我推下水的张四。”
雷氏微怔:“他对你说什么了吗?”
她惊诧于女儿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之余,想到早年旧事,忍不住又心生怒气。
“也没什么,说了两句不中听的就走了。”程寻挽了母亲的胳膊,小声央求,“娘,我不想看见他。咱们不说他们了,你给我梳梳头吧,娘给我梳头最舒服了,梳完了我就睡。”她说着站起身,自己去梳妆台前,拿了桃木梳,放进母亲手里:“梳顺就行。”
雷氏接过梳子,将女儿按进椅子里,她一手轻抚女儿头顶,一手缓缓梳着。
程寻头顶酥酥麻麻,她身心放松下来,口中念叨着:“书上说,‘春三月,每朝梳头一二百下。’现在是夏六月,那就应该是夏六月,每夜梳头三四百下才对。那会不会掉头发呀?”
知道女儿是在胡说,可雷氏仍是一笑:“净瞎说。”
她对女儿的撒娇亲近并不反感,反而心生欢喜。她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梳着,看女儿双眼微闭,嘴角带着笑意,像是一只被轻挠肚皮的猫。
她心中柔情一片,轻声道:“我小时候,爹娘去世的早,跟着周妈妈进了张家。老太太可怜我没爹没娘,给我指派了四个丫鬟教我使唤。可我还是最亲周妈妈。娘手笨,周妈妈最会梳头……”
程寻沉默了一会儿,心里发酸。她娘性子和顺,可惜命不大好。小小年纪就父母双亡,过上寄人篱下的生活,后来默默接受安排嫁到程家做了续弦。她很清楚,母亲对张家,是心存感恩的。所以才会在二叔提出要从长房过继一个孩子时,同意将程瑞过继出去。
定一定神,程寻小声道:“才不是,娘手不笨,比我巧多了。”
轻拍了一下女儿头顶,雷氏嗔道:“你连个荷包都缝不好,谁还能再笨过你?”
“……也不是,我主要是没练。”程寻声音低,很没有底气。她自小喜好读书学习,于女红针黹并不感兴趣。年纪稍长,她又女扮男装在书院读书,练习针线的机会就更少了。
不过提起荷包,她倒是想起书院里她唯一赠送过荷包的苏同学。今天傍晚还在书院门口见了一回。她心说,幸亏她机灵,反应迅速。
好险好险。
雷氏轻笑一声,明显不信:“行,那你好好练练。等你及笄以后,也不说给娘做套衣裳了,就做双鞋子吧。”
程寻“哦”了一声,还有不到两年。
雷氏又梳了一会儿,放下梳子:“头发已经干了。你明日还要上学,早些休息吧。”
“嗯嗯。”程寻连连点头,嘻嘻一笑,“娘给我梳了头,我今晚肯定能睡个好觉。”她将母亲送出门,熄了灯,自己又回想了一遍今日所学,才开始入睡。
那厢雷氏晚间安寝前,对丈夫道:“我过几日进京,回了老太太吧,就说不行。”
正在看书的程渊微愣:“什么?”
深吸一口气,雷氏放下耳坠,缓缓说道:“我探过呦呦的口风了,她不喜欢张家。只怕张家的老四对她也没什么意思,勉强凑一处,反而不好。”她声音渐低:“张家对我有恩,我自己还了。我还的不够,我也搭了一个儿子。还不够,我下辈子还就是了。我不想把呦呦也搭上去……”
她说着轻轻抽泣了一声,泪珠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自眼角掉落。
灯光如豆,雷氏坐于灯下垂泪。
程渊一阵慌乱,他忙丢下书,走至妻子身后:“怎么又说这话?什么还恩情?咱们不是好好的吗?老太太不过是随口一说,你和呦呦都不愿意,那就不同意就是。这点事,也值得哭?呦呦都不爱哭鼻子了……”
他拿了手帕就去给妻子拭泪,却被她躲开。他有点讪讪的:“别哭了,哭了就不好看了。”
雷氏轻啐:“都黄脸婆了,还要什么好看?”
“咦,黄脸婆吗?谁家的黄脸婆才十八岁?”程渊一反在人前的严肃。
雷氏却仍板着脸:“你别哄我,我和你说正事呢。这事我不同意。”
程渊将帕子放在她面前,低声道:“不同意便不同意吧。我也疼呦呦,呦呦还小呢。她在书院里头……”
“呦呦乖的很,她跟你约法三章后,在书院里规规矩矩,一心学习,可真没和哪个学子走得近了。”雷氏立时道。
程渊忙道:“是是是,咱们呦呦是好姑娘。”他停顿了一下:“不过我隐约听说她和伯阳侯家的小公子走得挺近……”
雷氏斜了他一眼:“没有的事。我姑娘的品行我清楚。我今日见伯阳侯家的夫人了,她还夸了呦呦呢。”
“是吗?”程渊见妻子总算是止了泪,悄然松一口气,放心许多。他顺着妻子又说了好一会儿,才让她展颜一笑。
彼时,夜已深了。程渊躺在床上,有些意外。
呦呦不喜欢张家吗?
他两任夫人都是在张家长大的,他对张家很有好感。所以,当岳母许老太太提出想延续两家的姻亲关系,亲上做亲时,他并未反对。
他如今膝下只余两子。长子走仕途,一直在外做官,次子将来继承书院。呦呦是他的掌上明珠,他自然不需要用呦呦去联姻,去换任何资源。
张家算呦呦的半个外家,他想着呦呦若真嫁进张家也不错。没想到,他的妻子和女儿竟然都不同意。
那此事,就只能搁下了。
张家不合适的话,还有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程渊脑海里瞬间浮上许多面孔来。
过了不多时,他自嘲一笑,呦呦现下还一心求学呢,她没这方面的心思。而且,距离她及笄还有一年多,不用急,慢慢来吧。
……
一心求学的程寻次日早早起床,收拾停当,直奔学堂。
她一眼瞥见早已坐在位置上的苏凌,脚步微顿,只在快要到跟前时,冲他点头一笑:“苏同学,早。”
苏凌眼眸轻抬,回之一笑:“早。”
他这么一笑,程寻就想起了昨天傍晚在书院门口的事情,心头略微有些慌。她清了清嗓子,竭力保持镇定,十分自然地问:“苏同学,昨日咱们都学了什么?”
“嗯?”
程寻转一转眼珠:“啊,我昨日身体不舒服,就告假歇了一天。”
苏凌勾勾唇角:“不舒服?现在好点了吗?看大夫没有?”
程寻一琢磨,这是正常反应。看来他昨天傍晚是真的没有认出她来。她笑了一笑:“好多了,你看我,现在生龙活虎。”
她说着还举了举胳膊。
苏凌一笑:“嗯,是好多了。”
今日程寻来的早,学堂里人还不多。她索性继续跟苏凌说话:“昨天程家来客人了。京城来的公子小姐就是好看。”
嗯,侧面证明她不是她。看,多么地自然随意。
苏凌眸光流转,从她涂抹得漆黑的脸上还原她的真实面容。他轻颔首,别有所指:“嗯,是好看。”
“是吧是吧?”程寻喜动颜色,“诶,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他们?”
“昨日我向沈夫子讨教乐理,在书院外走了走。”苏凌看着她,“回来的时候,在下马石那边看见两兄妹,自称姓程。我猜想是你说的客人。”
“哦,原来他们说的好心人是你啊。”程寻做恍然大悟状,“还真是有缘分。”
苏凌静静地看着她,眼中漾起极淡的笑意:“嗯,是很有缘分。”
他能在这个书院遇见她,本就是上天给的缘分了。
她既然不愿承认,对他做戏。那他就陪她做戏。
苏凌有些担忧的样子:“昨天,那位小姐似乎崴了脚,现下可好些了没有?”
“好……”程寻“好些了”已滚到了舌尖,她又给生生咽了下去。眼珠微转,她摇头道:“那我怎么知道?男女有别,人家闺阁严谨,我也不好细问的。而且,我自己昨儿还不舒服呢……”
苏凌眼中笑意越来越浓。他微微侧了头,越发觉得好笑。他初时还想不明白她为何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不回答,偏要绕着圈子极力塑造出程小姐“闺阁严谨”、“恪守规矩”的形象来。他又不嫌弃她女扮男装混迹书院。
莫不是她在吃自己的醋?疑心他中意只有一面之缘的程小姐?
这种迂回婉转的小女儿心思,不细想还真想不到。
是了,她还不知道他已经知悉了她是女儿身。
苏凌略一思忖,就将话题又转到了程寻身上:“你昨儿不舒服,看大夫没有?”
“看了……”吧?程寻小声道。她兴致上来,悄声问:“你和沈夫子很熟吗?”
苏凌眸光微闪,片刻后,他笑了:“还行吧,我挺喜欢乐理课的。”
“乐理课谁不喜欢啊?”程寻小声嘀咕。
告别书本,回到山水之间欣赏音乐,本就是一桩乐事。
“嗯?什么?”苏凌没听清。
“啊,我没说什么,我说你琴抚的好么?”
“尚可。”苏凌略一迟疑。
程寻眼睛一亮:“是吗?你真厉害。”她知道一般敢说“尚可”的,都不仅仅是“尚可”而已。
小姐姐骑射一流,擅长蹴鞠,又会抚琴,学习还不错,允文允武,真是厉害。
苏凌略带骄矜点一点头,心说:她眼睛里的星星真好看。
他小时候学了很多技艺,有一段时间,他曾想过那些本事是不是根本毫无用处。可此刻望着她眼中的星光,他忽然想:其实多学些本事没错,至少会让她眼里的光芒更亮一些。
程寻从来不吝惜于对人的夸赞,她正想多夸两句。忽听窗外一声咳嗽,她抬头一看,二哥黑沉着脸站在窗外。
她眨一眨眼,讪讪一笑,伸手拿了书本,老老实实读了起来。
苏凌倒是镇定自若,他冲窗边的程启微微一笑,张口就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程启冷冷地盯了他数息,才拂袖而去,转身进了学堂。
他是真不明白,小妹和苏凌有什么好说的。
前一段日子,小妹和纪方走得近。他敲打了数次,前不久还调换了纪方的位置,眼看着两人关系淡了。如今倒好,小妹又和苏凌说说笑笑起来。
程启有点头痛。直觉告诉他,这个苏凌会更难对付一点。
更难对付的苏凌,面前摊着一本书,口中却背完了一整篇《大学》。他盯着程寻的背影,不知道她听到《大学》,会想起什么。
事实上,程寻什么都不敢想。刚被二哥抓包,她整堂早课都老实得很。下了早课,乖乖随程启回家,连半个眼神都不敢给苏凌。
在回家的路上,程启再一次老话重提:“呦呦,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
“两次,啊,不,三次。”
程启一噎,到嘴边的话,经她这么一打岔,忘了大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你要读书,就好好读书。”
“嗯嗯。”程寻连连点头,十分乖巧,“我有好好读书。”她微微抬起了头,可怜巴巴:“二哥,我饿了。”
她其实不大能理解,纪方倒也罢了,苏凌同学是女孩子。为什么二哥不想她和苏凌来往?就因为是公主的女儿?他们家不想和权贵走太近?
可是出身不是自己能选择的,苏同学已经是她见过的,最不像权贵的权贵了。热心善良,有理想有志气有想法有能力。
这么好的一个姑娘,为什么二哥不许她和人家来往,那个鬼系统也要她揭穿人家的真面目?真是想不通。
她轻叹一口气,心说,大约主人公,不管友情和爱情,都是曲折坎坷的吧?
反正她坚决不做反派,不为难欺负苏凌同学。
听她说她饿了,程启皱了眉,不再继续念叨,只是加快了脚步。
程寻心里刚闪过系统这一念头,那个一尺见方的面板就再次出现在了她面前。“任务二:揭穿苏凌真面目”多了一个红点,在她眼前一闪一闪。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罕见地生出逆反心理来。她偏不!
她才不会为了所谓的“力能扛鼎”技能出卖苏同学呢。她果断点叉关掉系统面板,大步追上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