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

  一大早,不到七点半,路上就已经人潮涌动。
  第三纺织厂的职工都在赶时间上班。
  职工们大多住在离厂区不远的生活区,因此很少有人骑自行车。
  纺织厂的女职工多,男女比例是悬殊的1:9,路上走得几乎都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女职工,人群中间杂着的个别几个男职工就格外的显眼。
  这其中就包括顾朝晖,他是三纺的保全工,负责精纺车间机器的日常维护。
  他人长得精神,高个子,玉白脸。
  和厂里其他那些满手机油的保全男工截然不同,顾朝晖从来都穿得干净体面,一身工装不带褶,脸上也常挂着笑,因此他的人缘在精纺车间还不错。
  此时他也脚下不停的走在人群里,但奇怪的是,往常总会在路上遇到几个熟悉的同事,互相能打个招呼,可今天一路走来,却没碰到一个跟他打招呼的人。
  等到了保全工的更衣室,他查看过维修申报单之后,便拿上工具袋去了轰隆隆的车间里。
  刚走到要维修的大机器旁,正要列开架势干活,就有个同事向他跑了过来。
  车间里机器轰鸣,声音嘈杂,但对方却没拍他肩膀,也没上前拉他,而是跟他隔了两步远就开始喊话,“顾朝晖,车主任让你去一趟他办公室。”
  那人喊了两三遍,顾朝晖才听见,然后点了下头算是回应,但对方根本没理他,传完话赶紧撒腿跑了。
  顾朝晖见怪不怪,收拾好自己的工具袋去了车主任的办公室。
  响亮的敲了敲办公室门,就听一个油腻的男声在里面拉着长音说道,“进来吧~”
  顾朝晖推开门,发现车主任正靠在椅背上嗑瓜子,一大早刚上班,但桌面上已经堆了不少瓜子皮。
  他情不自禁的微微皱眉,然后进了门。
  车主任堆着一脸假笑对他招招手,“原来是小顾啊,来,来,这边坐。”
  顾朝晖面无表情的走到他办公桌前,淡淡的说句,“我站着吧,坐久了腰疼。”
  闻言,车主任脸上的假笑一僵,只好讪讪的说,“那也行,你随便。”
  “主任,你找我什么事儿?”顾朝晖开门见山,懒得和他墨迹。
  “哦,没什么事儿,我就是关心关心你,你最近不是请了长假刚回来么?怎么样?工作还适应不?有什么困难么?”车主任把桌上的瓜子皮呼噜到地上,边呼噜边问。
  “没什么困难,一切照旧。”顾朝晖的脸板的像无波的水面,一丝儿情绪都不露。
  车主任看着他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发狠,小白脸子,看我这回不好好整治整治你!
  但他面上不露,还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样,“那就好,那就好,我这次叫你过来,是有个好事儿告诉你。”
  顾朝晖听他终于要切入正题,这才把盯着窗户框的眼神挪向了车主任那张油腻腻的大脸。
  “小顾,你看你,大病初愈,虽然你觉得工作上没啥困难,但同志们都反应,说你现在经常走神溜号,你也知道,咱们保全工干得活挺危险,维修机器的时候,稍有个不留神,就有可能缺胳膊断腿,你现在注意力不集中,我要还让你继续干保全工,那不是害了你么?”
  车主任一番话说的语重心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多么贴心的领导。
  顾朝晖不吃他这一套,冷冷看着车主任的表演不说话,就等前面的引子点完,看他到底要放什么炮。
  车主任其实是想听顾朝晖跟他求求情,说说好话,他也能从这位高傲的帅哥身上找回点当领导的尊严,但谁知道,他铺垫了这么多,对面这位依然面沉如水,毫无波澜,气得他差点端不住架子。
  “小顾,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主任,你有话直说吧,咱们相处也不是一两天了,不用这么拐弯抹角的。”顾朝晖一点没给对方留面子,话说的又直又冲。
  车主任脸上的假笑彻底挂不住了,他沉下一脸的肥肉,故作严肃的咳嗽了一声,说道,“小顾,从明天开始,你负责咱们精纺车间的机井维修和保养吧。”
  虽然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但是上一世自己神志昏沉,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感觉,如今顾朝晖神志清明,是个正常人,听到对方如此明目张胆的欺负自己,他哪能忍得了。
  猛地上前一步,他双目直视车主任,道,“主任,机井车间我不是不能去,但你必须满足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车主任觉得他可笑,都什么身份了,还提条件?不过他也想知道这个疯子要说啥。
  “我要住单身宿舍,明天就搬。”顾朝晖干脆的说。
  住单身宿舍这事儿不难,这几年是年轻职工结婚成家的高峰期,厂里连着三年都搞了分房,成家的人几乎都搬出了单身宿舍,宿舍楼空出一大半,地方有的是。
  不过申请单身也有条件,家住本市的职工原则上不能住进去,但凡事也有例外。
  只要你给车主任送上礼,什么本市不本市的,那都不是问题。
  但顾朝晖显然不可能给车国忠送礼,因此车主任就嘬着牙花子,假装犯难的说,“小顾,你家就住这附近,申请单身宿舍,不符合条件啊。”
  面对假模假式的车国忠,顾朝晖单刀直入,凭借上一世的记忆,直接呛到,“车主任,我记得机井房院里有一片小菜地,为了让菜长得更好,还有人给配了电泵,水龙头和橡皮管,这些东西上面都印着精纺车间库房的标记。这事儿,你知道吧?”
  本来在厂区垦荒种菜已经不对,还挪用公物用来种菜浇地,谁有这个胆子?
  机井房现在那位更夫大爷?显然不可能,再说,他就是有那个胆子,也没那个权利动用库房的东西。
  库房归库管和财务室管理,但是要请领东西,必须有主任签字。
  也就是说,这东西百分之百是车主任同意,才搬到机井房的。
  机井房的小菜园足有六分地那么大,是车主任指使更夫偷着种的,为了种地方便,还配了那些东西,当然所产的瓜果蔬菜自然也是进了车主任一家子的肚皮。
  这个事儿,知道的人不多,因为机井房所处偏僻,又是独门独院,但也不是绝对保密,只不过知道的人碍于车国忠的权势,不好拆穿,何况举报给厂办,得罪了车国忠,自己也捞不着好,谁也不干那种傻事。
  上辈子,顾朝晖在机井房度过了十多年的时间,对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烂熟于心,这点猫腻他自然心中有数。
  此时不用来拿住车国忠,更待何时?
  车主任没想到顾朝晖还敢反将他一军,登时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顾朝晖,道,“你反了,还敢威胁我。”
  他这么一说,就是间接承认了这事儿和他有关系。
  顾朝晖冷笑,说,“你现在就给我批单身宿舍的条子,我去厂办交手续,否则,我也会去厂办。呵,车主任,你现在马上带人去挖电泵,恐怕是来不及了吧?”
  车国忠简直被气得七窍生烟,可也不得不承认顾朝晖说得有理,如果对方去厂办举报他,厂里的保安员头子正好跟他不和,肯定会马不停蹄的杀过来抓现行,机井房小院里那些电泵和橡皮管想藏起来都来不及。
  喘着粗气,瞪着眼,车主任盯了顾朝晖一会儿,对方却只是冷笑以对,这让他知道自己恐怕唯有妥协。
  拿出单身宿舍批准单,他潦草的签上了字。
  顾朝晖却说,“这不行啊,车主任,你得批注上,要阳面,三楼,单人间。”
  车国忠的脑袋都要冒烟了,气得紧紧攥住了笔,可前思后想之后,还是把顾朝晖提的要求写上了。
  把申请单交给顾朝晖之前,车主任又叮嘱了一遍,“你到厂办,该说啥,不该说啥,心里清楚么?”
  顾朝晖上前夺过申请单,呵呵一笑,“清楚,现在是挺清楚,到了厂办就不一定了,办完了再说吧,要是住不进单身宿舍,没准我就发了疯病,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出来了。你也知道,疯子说话哪有准儿!”
  他说完,没留下看车主任精彩的脸色,直接大步走出了主任办公室,直奔厂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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