壕中壕

  不管是要拿去公开拍卖,还是找古玩行内部竞价出脱,现在要做的事都是要先修复簪子,考据来历,以及研究一下这特别的旋钮构造,甚至于说是精湛的玉花瓣弧度打磨包边技术,都是很有价值的资料。秦教授根本就等不及,直接让司机把车子开到国子监大学去了。连着杨老师和李年,以及几个没有返家的学生,也都被打电话叫来,投入了对这五色沁(存疑)玉簪的研究之中。
  含光自然也就跟着被拉到了研究室里,可是她第一不懂行,第二没什么太大的兴趣——虽说那是她自己的墓穴,但毕竟还是从地下掘出来的东西,总觉得挺忌讳的。而且含光也有点女孩子的小洁癖,看着那脏兮兮的簪子,虽说现在是知道它很值钱了,但也没有什么碰触的兴致。
  在旁呆站了一会,李年看到她了,便把她安顿到了一台空余的电脑前,道,“你自己玩吧,空当接龙啊、五子棋什么的,和电脑一起下也好,到我们学校内部网去找人一起聊天也好。”
  桂树一样也有电脑课程,但内部网十分无趣,基本全是校内各种通报,含光虽然对电脑这东西很有兴趣,可到手这么久,说实话也就是拿来玩过一些纸牌游戏而已,偶然练练打字什么的,但到现在输入速度还颇慢,恐怕是应付不了聊天的需求。不过,国子监大学的内部网听起来还是蛮有吸引力的,在桌面上找到了图标双击进去,含光先看到的不是聊天室,而是很醒目的校内图书馆系统。
  用求知若渴来形容含光对于近代历史的热情是很恰当的,虽说已经在省图泡了好几个假期,但省图和国子监大学的藏书量也好,整个专业精度也好,肯定都是没法比较的,含光那个年代,国子监的藏书就是令外人非常向往的丰沛。哪怕是说没有什么研究论文,只要过去两百年内的圣旨、敕令什么的,能留下来一点,多少也能满足她的好奇心啊。她迅速地就登陆了进去——这台电脑的主人选了保存密码,所以含光进去以后,直接就跳到了他上次看到的论文片段。
  论西周……含光都没往下看就直接关掉了,摸索了一番以后,她顺利地找到了近代史这一分类,进去以后果然是看到了各种各样的论文。什么《论昭明、承平年间宫廷杂剧的发展》,还有《票号业的萌芽与转型》,总之当时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似乎都被人写成了论文。含光点进去宫廷杂剧一篇看了一下,还看到了名班麒麟班的字眼,还有当时的名旦、名生什么的,甚至还有她婆家三妹特别喜欢的名小生崔子秀,说到了他的经典《西厢记》。
  老实说,和现在这玲琅满目的电视剧比,杂剧什么的实在是有点不够看,虽然不能说是完全弱于剧目,但是现在电视剧这情节多复杂啊,一演就是上百集,比起那些讲究唱段,一个故事唱十多二十年的杂剧来说,当然是电视剧更新鲜了。含光都想不出为什么还有人会给两百多年前的宫廷杂剧写论文,她耸了耸肩继续往下浏览,却是越看越有些焦躁起来。
  在她来说,过去的生活是极为丰富的,被无数个细节充斥,多少个世家、多少个门阀,多少个藩王、多少个重臣,组成了含光心里那活生生的昭明大势。然而,现在到了两百年后,再往回看时,那些形象鲜明的人物,在历史上留下的痕迹,却是如此的浅薄,甚至说是浅薄得连整个家族都完全丢失了痕迹,丢失到她几乎要把论文库翻尽,也找不到一篇相关。
  历史不会在乎两百年前是谁在管理福建,尽管当时福建布政使一位的更迭激起了连番的腥风血雨,历史不会在乎昭明年间,西北粮荒,为了给西北筹足军粮,浙江布政使又是如何惨烈地倒台,历史甚至都不会在乎她前世的丈夫兼表哥是如何取得了西北战事的大捷,砍下了达延汗的头颅——历史在乎的只有当时的皇帝,当时的首辅,当时的银行业萌芽,当时的工业技术创新,以及当时的五十年动乱,当时的铁血宰相……能在历史课本上留下痕迹的,只有这六个知识点。
  至于别人,不论成功还是失败,不论忠勇还是奸诈,都已被历史的尘埃厚厚遮埋,甚至连还比不上当时那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戏子惹人注意。比不上他唱过的《西厢记》,起码还在数据库里占据了几个字节。
  而她想要探究的那些故人,她的母亲,她的儿子们,她的姐妹、兄弟,她的婆家、母族……甚至是她的友朋,她最为牵挂的那一个人,对历史来说又算什么?也许花费了无数时间去寻找,最终得到的也不过只是一行冷冰冰的生卒年。——在族谱上,每个人能留下的,也就是这生卒年而已,除非是墓穴被挖掘,否则,墓志也永远不会曝光,即使曝光了墓志,一生中的喜怒哀乐,几行字又怎能概括得下?
  含光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她的手已经不知不觉间地移到了口袋里,握住了手机。
  虽然身在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工作室内,但此时此刻,她感受到的那种刻骨孤独,也许只有于思平才能够明白。
  在这上天入地的时代,为什么还要回去?每一次觉得自己已经放下,却在失落时才发现,原来并非如此容易能够放下。她依然在不自觉地追寻着前世的自己,她的生活好似还是没法摆脱前世的阴影和轨迹。
  含光觉得自己没法在这间屋子里待下去了,忽然间,她没法正眼望向那根银簪,片刻前还轻忽不在意的首饰,此刻却令她感受到了一股毫无来由的窒息。
  两百多年,她突然意识到,‘她’已经死了两百多年了。若有残余留在世间,只怕也已经是腐朽得不堪入目,那丑陋的多色沁花,也许在旁人看来价值连城,但在她眼中,却只是时光最真切的呈现。
  她本来就不属于这个时代,这具身体,甚至现在还会有灵肉不合的离魂现象出现,也许她真的应该和于思平一起回去,尽管回去意味着无数重负,无数束缚,无数牺牲,尽管她曾经很决绝地回绝了于思平的邀请。但现在——现在,这好像又是一件她应该要去做的事,应该要承受的牺牲。
  心绪的紊乱,带来了身体的不适,含光不知道自己何时出了室内,只是当冷冽的空气迎头罩下时,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推门走上了露台,甚至还没穿外套。
  很冷,但校园内怡人的雪景,和冰冷的空气,也让她从这短暂的情绪爆发中冷静了下来。含光靠上栏杆,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冷冽清凉的空气,望着自己的呼吸在空中凝成了白雾,慢慢地尝试着对自己露出一个笑容。
  “没事的。”她低声说,“你会没事的。过去就是过去……”
  然而,就在这一时刻,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又传出了振动,含光晕晕乎乎地一把捏了出来,垂头一看,刚好转一些的情绪,一下又跌到了谷底。
  发来短信的正是她的过去。
  ‘抬头’,于叔叔说,态度还是那么屌、那么淡定。
  ——这一次,含光没费多少时间,便发现于思平正站在楼对面的一株树下对她举手致意。在冬日的严寒里,他看起来更有一种飘然欲仙的气质,虽然穿着很现代的大衣与长裤,但看来仿佛依然和这红尘浊世格格不入。
  电话又振动了起来,含光下意识地接起。
  于思平便在电话那段悠然说,“你穿得太少了,仔细感冒。”
  含光非常无语,她忽然感到脆弱而暴露,在知道于思平就在左近以后,刚才的情绪失控,仿佛变成了一次当众裸.奔,虽然于思平只是说了一句话,但她觉得他似乎是把她的一片隐私握在了手中——她觉得他能明白她刚才在崩溃些什么,而这种感觉令人非常的不舒服。
  “我……”她说,“那我要进去穿衣服了。”
  “去吧,”于思平怡然转身,从树下离开了。他看来似乎竟不打算上来和她说话。“你是和你的老师一起来的吗?”
  “嗯……”走进温暖的室内以后,她忽然间好像又回到了那种庸常而令人安心的生活氛围里了。含光说,“我是和老师、师公一起来的——你呢?你在这里做什么?”
  “呵呵,”于思平的笑好像很有文章,他也没有进一步的解释。
  含光瞪着手机,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解读他的笑声,她有点庆幸自己不需要知道细节,但又有点好奇,想知道在国子监内,他能做出什么坏事来——于思平的那一声笑就是给她一种感觉,让她觉得他是来做坏事的。
  “注意保暖,别因为有抗生素就糟践自己的身体。”也许是因为含光没有回答,于思平又说,“没别的事,我就挂了。”
  “等——等等——”含光急急地叫了一声。
  电话那段沉默了下来,但于思平的呼吸声还在,他没有挂断电话。
  含光闭上眼,吞咽了好几下,才艰困地道。“于……于思平,你,你想知道我前世的名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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