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船队在鲁州码头补充过食水之后,继续向北行驶,往冀州方向而去。
一般过了中秋节之后,天气就会一天比一天的冷,再加上船队一路往北,也就愈发冷了起来。
韩璎早命洗春等人把她那些薄一些的衣物都收了起来,开始换上了薄袄和夹衣。
到了晚上更是比白日冷得厉害,徐妈妈怕韩璎受冻,便早早地给她又加了一床被子。
这日晚上实在是太冷了,韩璎便提前上了床,靠着软枕坐在被窝里,让漱冬把小炕桌横放在她的被子上。
她窝在被窝里拿了一本《西疆地理志》,一边读一边认真地记着笔记。傅榭在西疆作战,她想多了解一点西疆那边的知识。
徐妈妈带着洗春润秋等人也都坐在卧室里面做针线。她已经带着这几个丫鬟为许立洋赶出了几套薄棉衣,如今正在快马加鞭给许立洋缝制穿在里面的中衣呢!
因为韩璎在读书写字,因此大家都不敢说闲话,生怕引逗得好不容易愿意读书的姑娘又撂开书不读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窗外水流的声音,风帆被风刮的“哗啦啦”声和经过村庄时狗的吠叫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个静谧而祥和的夜。
良久之后,韩璎放下笔双手叉腰扭了扭有些酸的背脊,眼睛依旧盯着自己抄下的那一段文字——“西疆奇寒,塔克克部族以兽皮御寒……”
她在心里默默思索着。
西疆寒冷,塔克克部族有兽皮御寒,那么傅榭和他的军队呢?
韩璎把这个问题记在了心里,预备明日有机会问问傅安。
徐妈妈见韩璎一直在扭动背脊,知道她是有些累了,便有些心疼,忍不住道:“姑娘,累了就歇一会儿吧!”
韩璎答非所问:“妈妈,按照行程咱们已经快到鲁州和冀州交界的白云荡了。提起白云荡,你会想到什么?”
徐妈妈拧着眉毛思索起来。
洗春等人也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活。
润秋想了想,眼睛看着韩璎,小声道:“姑娘,奴婢在玉溪的时候,听府里的冀州老兵说过一句话——‘白云荡,百里险’,说是往日乱世常常有人聚在白云荡劫掠过往商船……”
韩璎闻言默然片刻,开口吩咐徐妈妈:“妈妈,你去请傅安过来!”别的丫鬟去叫傅安不太合适,只有妈妈的年龄是无碍的。
徐妈妈见韩璎脸容肃然,不敢耽搁,当即转身就要出去。
韩璎忙提醒道:“妈妈,外面冷,披上袄!”
徐妈妈笑嘻嘻从箱笼上拿了自己的袄披在了外面,急急出去了。
韩璎心中有事,不肯耽搁,便也由丫鬟侍候着起身了。她平时闲了梳妆很是拖拉,可是一旦着急倒也快速麻利,等徐妈妈带着傅安和许立洋过来回话,韩璎已经挽好堕髻,穿了件桃红色刻丝小袄系了条月白如意裙打扮得齐齐整整出来了。
傅安匆匆向韩璎行了个礼,道:“禀姑娘,立洋是公子派来扈卫您的人,请恕奴才自作主张带了立洋过来!”
许立洋静默地跟着他行礼。
韩璎摆了摆手,在锦榻上坐了下来:“你们都先坐下!”
待傅安和许立洋都坐下了,韩璎这才道:“傅安,我问你一件事!”
傅安惶恐地欠了欠身:“姑娘请问!”
韩璎清澈的眼睛盯着傅安:“如果有人恨我的话,这一路行来在哪里下手合适?”这些日子她隐隐从傅安的话中猜到傅榭为了她大大地得罪了权倾朝野的崔宰相,心中一直有些担忧。
傅安一愣,垂下眼帘思索片刻,最后道:“……鲁州和冀州交界的白云荡,冀州和辽州交界的鸣镝山……”
许立洋哑声补了一句:“已经快要进白云荡了。”
傅安背脊立即挺直,沉声安慰韩璎:“姑娘不须担心,小陈大人麾下精兵良将众多,一定能保证船上安全。”他虽然安慰着韩璎,心中却在忖度着应对之策。
韩璎略一思索,问道:“傅安,要不要去提醒小陈大人一下?”
“今日太晚,小陈大人怕是歇下了,奴才明日一早过去,”傅安边想边说,“奴才现在先去安排咱们的人做好值守,姑娘先歇下吧!”
他看向许立洋:“立洋,你留下扈卫姑娘!”
许立洋早已站了起来,闻言便看向韩璎,犹带稚气的脸上一片沉静:“立洋定护得姑娘周全。”
韩璎看了看许立洋和自己差不多的个子却比自己还要苗条的小身板,再看看他那张清秀而带着几分稚气的脸,“扑哧”一声笑了:“我倒是觉得立洋看上去似乎更需要我的保护呢!”
许立洋面无表情。
傅安却笑了:“姑娘不要小看了立洋!”许立洋可是国公爷埋在中宫皇后娘娘身边的棋子,公子手下最厉害的杀手,他若是需要保护,那傅安觉得自己就是扶风的弱柳了照水的娇花了!
韩璎忙又交代了傅安一句:“派几个人去护着我四妹妹!”她原想把韩玲叫过来,却担心自己这里更危险。
见傅安要走,她又加了一句:“你隔着门传句话,让我妹妹小心一点!”
傅安离开之后,韩璎便吩咐许立洋:“立洋,我去里面了,你在这里歇一会儿吧!”
等韩璎回了屏风后刚在床边坐下,却发现许立洋也跟了进来,不由好笑道:“咦?你跟来做什么?”
许立洋闩上了舱门卡上了铁条,走到窗边坐了下来,一脸的温驯:“奴才在这里保护你!”这窗子不过是薄薄的一层木料,若对方刻意侦查得姑娘的住处,很轻易就能破窗而入。
韩璎也知他是个小太监,与自己贞操名声无碍的,便不再多说了,自顾自拿起书又看了起来。
许立洋悄悄觑了一眼韩璎,见她正侧对着自己在看书,小小的脸晶莹如玉,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鼻梁挺秀,嫣红的唇微微翕动着,应该是在念书……明明是一个极好看的妹妹,却每每做出一副大姐姐的模样来……真是的……
陈曦穿了件宝蓝色家常锦缎夹袍,腰间围了金玉腰带,正与他那几位幕僚和偏将议事。
距离鲁州和冀州交界处的天险白云荡越来越近,路途也渐渐变得危险起来,得尽快做好迎战准备。
会议结束之时已近午夜,陈曦言笑晏晏亲自送了几位幕僚和偏将出去,让他们自去安排布置。
一转身他满面的春风就消失无踪,面无表情在锦榻上坐了下来,端起已经凉了的茶饮了一口。
茶泡得太浓了,满口苦涩。
陈曦压住苦涩感,拿起锦榻内侧堆的信报看了起来。
不过看了第一封信报,陈曦就快要把刚才强咽下的浓茶给呕出来了——“宗室外戚佞幸之臣,竞为豪侈……总管太监许照水僮仆三千女奴八百,出则仪卫塞满道路,入则歌吹连日夜……”
陈曦放下第一封信报,接着看第二封——“安信王薨,帝纳其嫡妃胡氏、其女玉华郡主入宫,母女竞宠,秽乱后宫……”
忍住想要呕吐的感觉,陈曦起身出了舱房。
小厮寒星忙推了寒天一下,示意寒天先跟着公子,自己转身拿了公子的披风也跟了上去。
船队笼罩在夜色之中缓缓行驶着,汩汩的水流声与船帆哗啦啦的声音搅合在一起,组成了每晚行船都能听到的声音。
陈曦立在甲板上,带着湿意的寒风拂在他的脸上,令他终于清醒了一些。
瞧着一钩弯月下白茫茫的水面,陈曦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那张再次惊鸿一瞥的脸——他已经能肯定那个稚嫩清艳的女孩子就是傅榭的未婚妻。
原来,她就在他的船上。
陈曦挑了挑嘴角,笑了笑:大丈夫当志在天下,不过一个女人罢了,何必放在心上?
可是不知为何,一想到这个曾经对自己回眸一望的少女居然真的是傅榭那小子的未婚妻,陈曦的心里就有些堵,似乎胸臆间被塞了什么东西一样,呼吸有些困难。
不对!陈曦深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嗅了嗅,发现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湿漉漉的鱼腥味……
他蓦地转身,同时拔出了腰间悬着的长刀,长刀的雪刃划破了白茫茫的雾气,劈向了雾气中的一个黑影。
随着一声惨叫,那团黑影直接向下堕了下去,“噗通”一声落入了水中。
寒星以手撮口呼啸了一声,寒天大声叫道:“有贼人上船了!”
顿时船队的各个船上纷纷亮了起来,甲板上很快便集合了埋伏在暗处的甲兵,长刀的呼啸声、喝骂声、刀刃砍到骨头上发出的声音和被砍翻入水的“噗通”声交织在一起,场面乱成了一团。
早在惨叫声响起之前,许立洋就发现了异常。他依旧静静坐在窗前,却从腰间抽出一对峨眉刺,猛地向外捅了出去。
一声闷哼过后,窗外传来了重物堕水的“噗通”声。
韩璎发现了许立洋的异状,同时听到了外面的喊杀声,当即警觉地抱着挨着自己的徐妈妈一起伏在了床上,同时低声叮嘱几个贴身丫鬟:“快都蹲到地上!”
洗春等人身子颤抖着都缩成了一团,却都依言坐到了地上。
外面兵器的碰撞声愈来愈激烈,韩璎身子微微颤抖,却依旧紧紧搂着徐妈妈,想要护着她。
徐妈妈挣扎着推开她,然后松松地压在韩璎身上,试图护着韩璎。她无儿无女,韩璎是她一手带大的,是她的心头肉,她绝对不允许韩璎出一点意外。
许立洋一心多用,一边盯着外面的动静,一边还看了韩璎那边一眼——惟有生死关头才知关系亲疏,韩姑娘最看重的人是奶娘徐妈妈,而徐妈妈最紧要的人也是韩姑娘!
正在这时,一阵破空声穿透窗子呼啸而来,许立洋交叉双刺挡了过去。
随着“叮”的一声脆响,一柄长枪雪亮的枪尖被卡在了窗子上。
午夜时分,这次暗杀行动以失败告终,刺客要么死要么逃,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陈曦带着人一艘船一艘船地检查。
几个偏将手拿火把紧跟着他。
朱欣桐为表勇敢也跟在陈曦的后面,只是他太过于惊慌了,以致忘了束腰带,宽松的袍子松松垮垮挂在瘦骨嶙峋的身上,瞧着格外的狼狈。
陈曦心中有事,没有瞧见他的尊容;那几个偏将原本就嫌他有些酸腐气,和朱欣桐有些不对付,都装作没看见。
检查了韩璎所在船的受损情况之后,陈曦直起身子,心中已经有了结论。
他看向朱欣桐,低声道:“是崔宰相府派来的。”
朱欣桐也想到了这里,拈须而笑:“目的是要致韩姑娘于死地!”
陈曦停住脚步,看向跟着他一同巡视的傅安,一句话差点脱口而出——“请带陈某去见韩姑娘”。
他越过傅安看向韩璎紧闭的舱门,最后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开口吩咐寒天:“去扈卫里选几个身手好一点的人安置在这条船上!”
寒天答了声“是”,转身去了。
韩璎差点被韩玲扑倒,她抱着泪流满面的韩玲,柔声抚慰着:“别怕,过去了!不用怕!”
许立洋依旧坐在窗前,微微蹙眉看着抱着韩四姑娘安慰的韩璎,觉得就外表来说,做姐姐的更娇嫩一点;可是就胆量来说,妹妹比姐姐差远了!
韩玲恢复正常之后,韩璎怕她误会,便把自己的推测讲了一遍:“……我担心是崔宰相府的目标是我,因此怕叫你过来反倒连累了你……”
韩玲早就看见了窗子上的激战的痕迹,哪里看不出来?她闷闷道:“姐姐,我都知道。”
又道:“姐姐,我今夜和你一起睡吧,我可以保护你!”
韩璎:“……”
她瞅了许立洋一眼,实在不好意思说:“不行哟,姐姐我这里还有一个小公公呢!”
与此同时,傅榭进入西疆之后的第二次突袭也已经结束了。
营地中生起了无数的篝火,骑兵们穿着甲胄腰里塞着犹自血淋淋的长刀围坐在篝火边,一边用匕首切着烤羊肉一边大口喝着酒——不喝不行,西疆的夜实在是太冷了,那种冷似乎深入骨髓,他们铠甲内的棉衣根本抵受不住。
傅榭带着朱青、蒋云川和武尹泽等将领大步向正在查点缴获的马匹的亲随连鸦那里走去,大声道:“连鸦,缴获多少马匹?”
连鸦是个黑黝黝的高大青年,他喜滋滋迎了出来:“禀公子,一共缴获了两千六百匹西疆马!”
傅榭一听,原本冷峭的凤眼中现出一抹喜意。他如今手中有十万士兵,马匹却大大不足,早就做好了以战养战的准备,今夜之战倒是一个好开端!
见公子只顾着看马,傅宁便用匕首插了块刚烤好滋滋作响的羊肉送了过来:“公子,您也吃点东西吧!”
傅榭凤眼扫了一圈,见朱青他们手中都有些酒肉,这才接过羊肉咬了一大口,接着又喝了一大口酒,走到篝火边坐了下来。
朱青等人最是佩服傅榭这位主帅,当即也都围了过来。
瞧着篝火中跃动的火焰,傅榭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心中却想起了韩璎。
想起韩璎吵着要跟他过来,傅榭俊俏的脸上现出一抹笑意来:这个傻阿璎,幸亏没让她跟着过来,西疆实在是太苦了,她被娇养惯了,那样娇嫩,会受不了的,到时候准要哭鼻子,还得抱着她安慰……
想到韩璎的柔软温润,傅榭的心蓦地一荡。
此时的傅榭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未来他要带着韩璎在这荒凉寒冷的西疆生活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