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酥手 第5节

  却见余娴愣愣地点头,听话接过刀就要往心口戳:“那我试试吧。”
  “……”萧蔚赶忙补了一句:“只是划开后恐再也找不着同一人填补得一模一样了。”
  余娴望向他:“那怎么办?”她确实想知道是真是假啊。
  萧蔚一愣,思考一瞬后叹惋道:“无碍,你若不嫌我此处奇异难看,我没关系。”
  余娴懵:“我不嫌啊。”
  萧蔚:“……”他开始思索自己果真这些日子暴露太多了吗?竟然让她疑心若此。没必要,当真没必要,这确是假皮无疑啊。
  余娴放下小刀。萧蔚松了口气。下一刻,又见她跑到书桌上拿了一支毛笔,在他的心口处比划了一番,定了个点位:“我会划准的。”她一定要看看是真是假。
  萧蔚败给她了,慌忙又补上一句:“但我忽然记起,填补时伤疤处还血肉模糊着,这么多年,假皮许是已长进生肉中,真假混淆。恐怕这一刀下去,仍会有几分血意的。”为了让她相信,他道:“毕竟,有时我仍会觉得心口疼痛发痒,或许这假皮材质并不算好,才会与生肉长在一起,教人难受。”
  余娴这才放下小刀,仿佛做错了事:“竟这般可怜?”她为自己的好奇感到愧疚,想着帮他脱离痛楚,便问道:“不若我将它全数划下,再找人重新为你填补?”
  萧蔚震惊:“……”活菩萨他见过不少,活阎王他是第一次见。
  第6章 各怀心思
  在余娴坦然的目光中,萧蔚思忖半晌,终于开口了:“倒也不必,这么多年,我已习惯了这层皮。倒是你,为何执着至此?是否……”是否不信他所言?他没有问出口,只静心观察她的神色。
  是否担忧太过?余娴晓得他心中许是猜到几分。是,在她听到他说“经年若此,痛痒难受”时,便理解了他昨夜难眠是为何。想着要为他找到更好的手艺大夫,重新用顶好的材质填补疮口,一时剜心剌肉,总比余生都扛着痛痒,日夜难眠好过许多。
  但方才他有意抛出“是否”二字话头,就是为了引她先开口谈爱,她不打算上这当,淡定看他:“是你说,我若不信,可以划开瞧个分明的。”
  果真是不信。萧蔚不再多言,从她手中拿过小刀,果断在心口剌了一道,虽浅,却也足以见血。但好片刻过去,确实没有渗出一丝血。余娴眸中怜爱更盛,生压下了。
  萧蔚见她神情专注看着自己心口,知道她已然相信,松了口气。也算这几日让宅中人散布小楼新戏引她前去的布局没有白费。在看过他幼时受苦经历,生出怜爱之心后,独为她一人唱戏惹她心中柔软,再顺势聊起幼年遭获伤疤之事,主动揭开心口异状之谜,真假掺半,就能打消她的猜疑。
  只要她不知道他的身世,那么昨夜她究竟有无看见书房中自己在做什么,就已无关紧要。
  两人各怀心思,前去用膳梳洗。
  半夜,萧蔚再度趁余娴熟睡时起床去往书房,在他起来之后,余娴也睁开眼,心道他果然是一到半夜就会痛痒得睡不着觉,她披上外衣,亦往书房走去。
  她身子轻盈,脚步也轻,一路无人发现,直跟到书房,见萧蔚坐在书桌前摆弄一匣盒。原来他每夜沐月消遣,就是消遣这玩意,她正想喊他,又微微虚眸瞧那匣盒,有些眼熟,像余家的东西。
  待她将匣盒上的纹饰看清,才肯定了确实是余家的东西,她在楚堂哥的房中见过。想起晨时萧蔚拿出祐堂哥赠给她的礼物时,她就有些疑惑,为何说是两位兄长担忧她,却只有一位兄长送了物什。难道楚堂哥要送她的就是此物?可萧蔚为何私自将其扣下了,还自己把玩?
  细想清点嫁妆那日,他就对匣盒之物格外在意,难道说,匣盒于他有何特别之处吗?房内烛火一晃,吓得余娴赶紧转过身隐蔽,待把玩匣盒的声音再度响起,她才松了口气,匆匆回屋躺下装睡。
  睡下没多久,萧蔚也回了房间,许是熬得累了,他的气息很快平稳。
  余娴想到他自划的小口,仍是放心不下,于是乎下床去拿了药膏,砌了一小块在掌心,又取了床畔一盏小烛,用烛光照亮萧蔚,另一手轻掀开他的衣襟,并抹取执烛之掌的膏块,为他心口划痕上药。
  纵然他说假皮不会出血,但他也说生肉与假皮长在一处,有时也会疼痒,或许就是今晚这一刀,让他睡不着。她的手法轻柔,磨蹭许久,终于上完药,又执烛观赏了一会儿他的睡颜,玉雕似的俊容,此刻沉静如水,连气息都泛不起空中微澜,只有幽幽松香在他身周萦绕。
  余娴察觉自己看得太过入神,脸红低下头,生怕被发现,匆忙吹熄烛火合眼入睡,一想到方才观他样貌,实在心乱如麻,翻身侧睡,用手捂着发烫的脸背对他。
  她一吹熄烛火,萧蔚睁开双眸,长呼了一口气。别误会,他方才确实是睡着了。那他是从什么时候醒的呢?是从余娴手中烛火烧出的蜡,滴到他侧颈的那一刻。
  他猜到余娴没有完全打消猜疑,他入睡后,余娴定会再度看他心口伤疤有无渗血,借擦药之故也罢了,他装睡的本事足够应付。却没料到她如此专注,浑然不觉手中烛蜡落泪多时,一滴一点,尽数烫在他身上,刺痛非常,不输酷刑。
  一开始他还揣度此女子是否看穿了他的把戏,故意折磨,心道其心机城府兴许不亚于自己。后来发现她用药手法轻柔,才知她是真单纯。萧蔚抿唇,思及此,轻叹而携笑。
  次日上朝前,他在镜前抠了半刻钟的蜡块。
  萧蔚刚出宅门,余娴就醒了过来,她一夜未有好眠,正是等待此刻,到底楚堂哥赠的玩物有何了不起?她故作自在去了他的书房,门口府卫向她问好,她说来翻几本书便进去了。
  那匣盒不藏不匿,就端放在书桌上,余娴一眼瞧见,走过去捧起,确实是楚堂哥那方,她幼时想玩,楚堂哥说是父亲独赠予他一人的特制机关盒,十分珍贵,不可以弄坏。上面还有花纹符号写作提示,楚堂哥教过她如何作解,只是时隔多年,需得回忆。
  她在桌前坐下解机关盒,唤春溪去找书:“主要看看有无江湖奇诡之类,最好其中内容有讲一些难登大雅之堂的诡医偏方。”
  春溪点头,没有多问,很快翻找起来。
  如此消磨,这日头过得极快,萧蔚回到宅中时,她还未将匣盒解开,额间已有一层薄汗。春溪并未找到类似书籍,有些气馁,拿出腰间绢帕为余娴擦汗:“姑爷怕是要回来了,还要解吗?”
  “就快了。”余娴逐渐想起步骤,摸索出解法,只待最后几步即可打开。她解机关摇晃时,听见了里面“哐啷”响动,其中定有乾坤。
  萧蔚走到书房门口,府卫向他问好,他“嗯”了声,又听屋内有人,府卫解释道:“夫人说来寻几本书看,进去多时了。”
  下一刻他将门推开,“咔哒”一声,机关盒也正巧解开。余娴捧着机关盒与萧蔚对视,两人俱是一愣。春溪反应快,往前站了一步挡住余娴,向萧蔚施礼:“姑爷好。”
  萧蔚颔首示意她起身,走到余娴身边,气定神闲道:“看来你已经发现了。”
  余娴慌张看他:“什么?”
  他紧盯着她,手上却摸向机关盒,将内匣抽拉了出来,拿起匣中发簪示意:“喜欢吗?”
  余娴的视线平移至发簪,双眸微睁。那发簪上一尾彩色碎玉拼接成鳞片的锦鲤,鱼鳍和尾巴纤薄透光,是彩琉璃烧制,在鱼唇处有小颗七彩光珠串成的流苏,作锦鲤吐出的气泡,轻轻摇晃,两条流苏相击相鸣,甚是可爱有趣。
  春溪自觉地退下了,在门口和拉扯脖子往里探的良阿嬷遇个正着,被其抓到一旁耳房中问来龙去脉。
  这厢萧蔚已为余娴戴上发簪:“这是你的兄长赠你的匣盒,我知内有暗匣,想着再为你备上一层惊喜,于是私自扣下,解了数日,才将发簪顺利藏进去。本想晚些送你,带着你解谜机关,没想到你自己先发现,且只用一上午就解开了。”
  原是为了给她惊喜?!余娴羞愧地低下头,自己竟然怀疑他别有用心,实在是不该。她摇头:“楚堂哥曾教过我如何解这匣盒。”
  萧蔚眸光微闪,循序再问:“是你父亲赠他的玩物吧?确实有些复杂,机巧之处书中全无记载,想必是岳丈对匣盒多有研究,自创的机关。”
  余娴想了片刻,点头回:“没错。余家祖上富庶,幼时确实听几位老嬷说过,父亲花了大把钱财在匣盒上,但那也是我出生前老早的事了,自我有记忆起,没见父亲把玩过此物。”
  果然如此,萧蔚心中暗道。他抬眸,见余娴正故意摇晃脑袋,摆动头上流苏,心情大好的模样,他想起昨晚落蜡之仇,遂故意问她:“听说你是来找书的,找到了吗?”他知她昨夜早已见到匣盒起疑心,今次并不是来找书的。
  余娴一怔,顿时哑言,虽然她确实是来找书的,但不能教他知道是何书,她支吾道:“没找到。”
  萧蔚眸光溢彩,逗她得逞,心情亦大好,却依旧面无表情:“需要我帮忙吗?”
  余娴低头,侧身从他旁边溜走:“不用了。”
  府中没有她要找的书,良阿嬷从春溪处听说了,心中觉着她能多打发些时间在看书上,也好过总和萧蔚在一起,来日余情难断,遂准许她多去宅子外的书斋逛逛,不必拘束于小小书房。
  于是,寻了个萧蔚出远门的时日,余娴带着春溪来到有名的书斋。春溪跟在身后,问她为何择选这般遥远的一房书斋,却不带侍卫。余娴摇头并未解释,只伸出手用帷帽将自己的面容又遮得严实了些,春溪只好学她的模样将自己的帷帽也掩了掩。
  书斋老板正拨弄算盘,见两人装束怪异,多打量了番。余娴低声对春溪道:“和上回同你说的一样,找记载江湖妙手、诡秘偏方的书籍。”
  老板听力好,抬头看了她一眼,搭腔道:“没那种书啦!三年前圣上下令整理近几十年留下的杂文野章,什么野史话本、诡传夜谈,不入流的东西,早被烧干净喽!”说着,他又低头拨弄珠子,等待两人上前发问。
  余娴和春溪面面相觑,隔着纱帘,却都隐约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惑。余娴思索片刻,上前一步追问道:“那可有秘密抄售的?”她记得两位兄长就总能倒来禁书,和她说过这等宝贝是要靠挖的。
  老板咧嘴一笑,抬手示意她附耳:“我这儿是没有了,但你要想知道哪儿有,还真得通过我这儿。”说着,他搓了搓指头暗示。
  春溪眼神好,迅速掏出一锭银子给他:“快点说。”老板得了银子,迅速放入怀中,再不拖沓:“像这种见不得光的活儿,都在花家。你要找这书,是想找什么人,那人定然也在花家。但花家不在鄞江,地处麟南,且其中龙蛇混杂,两位姑娘要去的话,记得买个麟南本地的打手,否则,容易被坑蒙拐骗。”
  “麟南?”那是余娴娘亲的故乡,可她幼时在麟南,从未听说过有什么来头大的花家:“请问花家是?”
  老板又解释道:“花家不是家,是山中集市,划界尴尬,无人管辖,许多江湖术士、神医、百晓生都居住那处,自然也有抄售禁书的卖家。在那里,要知道什么、需要什么,被称作种花,种花种花,就是等结果的意思。”
  余娴恍然大悟,欣喜道:“这般有趣。”
  “有趣?”老板再次上下打量她,又笑道:“嗐,我都忘了,闺门小姐有的是钱,多买些打手不是问题,倒真能蹚这一趟。”
  余娴谢过了他,示意春溪再给一锭银,老板接过掂了掂,正疑惑,又豁然开朗:“我懂我懂,当没见过姑娘。”余娴颔首,带着春溪出去了。
  两人回程途中,春溪几次欲言又止,还是余娴开口了:“春溪,你有什么想问的就直说吧。”
  “小姐要去做什么呢?”春溪急切地问道。
  余娴看看周围,确定没人后对春溪说道:“去为萧蔚寻找治疗隐疾之人。”她不能让萧蔚心口的伤痛痒一辈子,最好能找到不需要重新剜心填疮,就能治疼的方子。
  春溪更是一脸不可思议:“您是大家闺秀,要去那地方找人,吩咐孔武有力的下人去就是了。”
  余娴摇摇头,轻声说道:“春溪,你知道余府中那棵大树最妙的地方在哪里吗?我荡秋千的时候,时常站在上边,从高处看它的枝丫。我发现枝丫伸出高墙,才会因为被日光照耀到而落下斑驳的剪影,每一块剪影才会真正不同。伸不出高墙的枝丫,厚重的院墙就将自己的影子覆盖在它身上,只有黑压压的一片。”
  春溪似懂非懂:“小姐两年前似乎就和我说过这些,但春溪不太懂。”
  余娴撩起帷帽,日光打在她的脸上,她的眸子愈发澄澈:“麟南陈家是锻兵世家,可我不太懂娘亲为何不通武艺,又为何不让我练武,哪怕知道世人总是小楼听戏时遇到的那般人,她也宁愿我守在闺阁处处受到保护,出门要她和良阿嬷准允,而非让我习武。”
  春溪不解:“可是,大家闺秀都是这样的啊。”
  余娴解释道:“我自诩端庄娴静,是鄞江城大家闺秀的典范,可大家闺秀就是我在母亲和良阿嬷面前乖顺听话,在父亲面前娇弱懂事,在外人面前文静识礼,在萧蔚面前也有放不下的矜持。这些东西好像树根一样扎在我心底,很难改掉。我想去什么地方会问父母,想做什么会问良阿嬷,遇见心仪之人会问姻缘寺,从未问过自己。这么多年,唯一让我觉得有望改变自己的机会,就在此刻,就在花家。因为我第一次有自己想做,而且因是隐疾之故,不得不对任何人保密的事情。我已经踏出第一步去做了。”
  “我不全是为了萧蔚,他的隐疾不能告诉他人,于是让我找到了我可以堂而皇之地‘不用过问任何人’的理由,找到了我可以去做想做之事的契机。”余娴肯定地道:“我是为了自己。”
  “非去不可?”春溪隐隐感到她的决心。
  “非去不可。”余娴点头,她的声音细软,语气却决绝。
  春溪纠结了半晌,最终点头:“好,奴婢会帮你。”
  回到萧宅,良阿嬷拉着春溪问余娴找了些什么书看,春溪便说找了些话本,但瞧不起兴致,便没买。良阿嬷问了她在哪个书斋,春溪一五一十回答完,才被放去。
  待萧蔚回宅,已是深夜。余娴坐在桌前写信,萧蔚方走进院中,就从窗上看见了她伏案的剪影,橘色的暖光勾勒出她的侧颜,有种别致的美。他推门而入,问她在作甚。
  余娴捏着笔,不敢看他:“下月初,我想回麟南看望我的外公,我们成亲时他在外地,没能赶来鄞江,想必很遗憾。我正写信给外公,提前告知一声。”
  “去多久?”她不知道,实在巧的是,萧蔚也正要派人去麟南做事。此时他微抬眸凝视她的面容,不放过一丝一毫的情绪。
  “快则半月,慢则一月。来去也要费些时日的。”
  余府上,良阿嬷也正禀着余母此事。
  “她去麟南待这么长时间?”余母思绪转了几转,最终摇头叹道:“你去我房中,把那东西拿上。”
  第7章 又是个当官的!真是晦气
  良阿嬷疑惑:“何至于此?”
  余母摇头:“前些日子我收到消息,有不少外乡人涌入麟南,都是冲着花家去的。我想着,正好阿鲤也回麟南,你伺机而动,偷偷去一趟花家。”
  “好。”良阿嬷迅速答应,而后才问道:“种什么花?”
  余母低声道:“萧蔚。”
  良阿嬷一怔,眉头紧蹙反应过来:“可是因为奴婢说他私自扣下二少爷的机关匣一事?难道您怀疑……”
  余母缓缓点头:“虽然春溪丫头说那是为了赠阿鲤发簪,但……到底不可大意。此事,先不必告知老爷。”
  烛火跃动,将她们的影子映在墙上,勾勒出一幅无声的惊心动魄。
  九月初是好日子,晴空袅袅,惠风和畅。春溪与良阿嬷扶着余娴上马车,撩开车帘,萧蔚抬手抚了抚余娴额间飘零的几丝秀发:“一路平安,等你回来。”
  在良阿嬷面前,余娴更不好意思作出羞怯模样,只淡然点了点头,缩回脖子,将帘子放下。车夫驾马吆喝,抓紧启程。
  路途遥远又颠簸,良阿嬷时时观察余娴的神色,怕她吃不消还硬撑。余娴却一路兴致昂扬,神采奕奕,浑然不见往日里走一段路便须进食小憩的习惯。良阿嬷放心了许多,看来这萧蔚也不是全无用处,这些时日余娴的性子也肉眼可见地豁达开朗了不少。
  陈家是麟南锻兵世家,有整个端朝最阔绰、最上乘的锻造工坊,能锻造出世间最好的兵刃,百年前就有不成文的规定:“更朝替代不改陈家”。陈家虽握有开疆扩土的宝器,但从来也只造兵刃,无心争夺,谁当皇帝在他们眼里都一个样,照样制宝打铁。世代君王无不着人暗访试探,陈家都以“归顺”为说辞将宝器贩给朝廷,安抚君王之心。唯有今朝不同,新帝登基后不久,陈家就真正归顺了朝廷,获封爵位,常年为端朝的战士供应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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