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凰引 第29节

  众人一哑,伍摧不服气道,“韩大人是朝廷钦定的沙州防御使,五军谁敢不服?我们赤火军扛了主战,怎么说也该拿头一份。”
  以韩戎秋的惯于拢络人心,还真未必如此,陆九郎也不扫兴,敷衍两句过去了。
  全军休整过后,韩戎秋决定趁胜而击,发兵下一城。
  没想到大军未动,会州、廓州与岷州已传来消息,当地蕃将自知不敌,弃城而逃,河西军不战而胜。至此西尽伊吾,东接灵武,除了凉州以外,河西四千余里山河,逾百万之户重归汉人之手。
  韩戎秋骤然接管了六座城池,多了无数事务,仅是安排各城的驻守,着人接掌城务,收检库录,抚慰百姓,就已忙得不可开交。大军留下一部分协助,伤员随着撤军回到了沙州大营。
  养伤的日子供养丰足,操训也免了,陆九郎与伙伴闲扯度日,不知不觉混了月余。等到伤口彻底痊愈,营地被大雪所覆,韩七终于归来,颁下了众人盼望已久的奖赏。
  近卫营皆记一功,勇猛者升拔两级,饷银翻倍,史勇等人还得了额外的赏,全军无不狂喜。
  唯独陆九郎一无所得,仿佛给遗忘了,他虽在意料之中,心头仍是沉坠。
  众队友从狂喜到错愕,投来复杂的目光,背地里暗议,史勇心里过不去,踩着厚厚的积雪去寻韩七申诉。
  陆九郎懒得理同袍的劝慰,望着檐下的冰溜子发呆。
  既然升迁无望,留下去更羞耻,不如与许胜一般退营,就不知韩家肯不肯放人。如今他已经学会在荒野中辨位生存,不会再给人捉回,却想不出该去哪一地。
  他面上冷漠,心头凌乱不堪,既是委屈,又有愤恨,陷入了空茫与燥乱。
  史勇回来了,神情古怪,“韩七将军说,这一战你没有赏银,以后也不是伍长。”
  果然惩得干脆,陆九郎更不是滋味,恨不得脱身而走,远离可恨的营地,可恨的人。
  史勇咳了一声,又道,“她说从明日起,你当她的亲卫。”
  陆九郎一怔,陡然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史勇咧开嘴,重重在他肩头一拍,“臭小子,韩七将军瞧上你了,要飞黄腾达了!”
  陆九郎觉得史勇虽然义气,脑子实在不大灵光,一定是误解了什么。
  韩七有一队女亲卫,既是随护,也照料生活起居,没来由突然拔一个男兵当亲卫。他在韩七手上受挫无数,绝不敢有半点幻想,哪怕次日清晨等在韩七的营房外,依然难免怀疑,莫不是又来一顿青木营里的折磨?
  韩七晨起练功,每一项与平日无异,直到最后抄起长枪,掷给一旁的陆九郎。
  陆九郎接在手中,不明所以,还没来得询问,一枪陡然逼近面门,他仓惶格挡,下一枪来得更疾。韩七枪式迅捷,变招如电,陆九郎咬紧牙关招架,给压得汗如雨落,拼着一点意气强撑,不知过了多久,缭乱的枪影骤然一空,韩七停了攻击。
  陆九郎蓦然一松,只觉眼前发黑,骨软筋疲,整个人险要栽倒。
  韩七气息未乱,平静道,“一刻。”
  陆九郎应付得艰难万分,累得快站不住,居然仅有一刻,一时又懊又气,当她在刻意羞辱。
  韩七枪尖一引,重现方才的招式,“你能看出枪势,但运枪跟不上,应对慌乱,不断被对手引带,完全忘了反击。”
  陆九郎怔住了,韩七又道,“对战时力量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保持冷静,纵然敌人比你强,只要在周旋中找出弱点,依然有机会取胜。”
  陆九郎心神大震,忽有所悟,“方才我该以攻代守,哪怕不如你快,只要进攻要害,你就得回枪,我就不会被引得疲于奔命!”
  韩七收枪不置评论,“下去自己练,今日的够你琢磨。”
  陆九郎心潮涌动,足下一动又停了,终是问出来,“抹了我的伍长,又给指点,到底是惩罚还是奖励?”
  韩七迎着初升的朝阳一伸腰,漫不经心道,“陆九郎,你不是个好兵,军中以忠诚换忠诚,以守护换守护,你根本不懂,也毫无付出之意。唯一可赞的是尚有一点血性,既然求我教你,暂且试上两天,要是敢懈怠,你不会再有任何机会。”
  陆九郎捏紧了枪杆,心头五味杂陈。
  作者有话说:
  明天的一章略瘦,所以今天加一更,明早开始改为七点半更文。
  第40章 长者赐
  ◎一个见面礼而已,值得你们胡思乱揣?◎
  韩戎秋大捷而归,少不得要向王廷报喜,他派出兄长领队前往中原,韩家长兄已是花甲之年,本该安享天伦,为家族毅然踏上了远行。
  出发之时,韩氏亲族集体相送,气氛安静而宁肃。
  韩昭文眺至车列不见,对着烟尘一叹,“此去一别,不知伯父还能不能回到沙州。”
  韩平策讶然,“二哥这是什么话?随行的护卫是精挑细选的锐卒,一定能顺利往返。”
  韩昭文没有答腔。
  长子韩偃武体格雄健,已担了部分政务,明白二弟的潜意,“不是担心路途,而是抵达长安以后朝廷的安排。”
  韩平策更为疑惑,“这样大的喜讯,朝廷难道不褒奖,反而加以为难?”
  韩偃武神情深敛,“如今除了韩家,还有谁镇得住河西之地。但执掌五州成了十一州,朝廷难免会有所约制,或许将令伯父留在长安。”
  家族中已经私下议过,唯有韩平策在营中忙碌而未闻,至此一听才明白,为质的多为亲子,这一次是由伯父代了,不禁默然。
  韩偃武又道,“毕竟是报喜,朝廷少不了礼待,伯父在长安定能安乐,也无须过忧。”
  话虽如此,两地相隔万里,此去与永别何异,韩平策难免心头沉坠。
  韩偃武不觉瞥了一眼二弟,韩昭文静静的拄拐,一直未语。
  裴佑靖留在沙州商议政务,也来相送,瞥见韩夫人身畔的韩七,仔细打量了一阵。
  韩七觉察过来,意外见他抬手相召,近前不卑不亢的一礼,自忖不久前得罪了裴行彦,气得对方次日就返回了甘州,裴氏家主恐怕要有所责备。
  没想到裴佑靖和颜悦色,“听说兰州一战,你力挑两名蕃将,初逢大战就有如此战绩,很是不错。”
  韩七知他性情高傲,不好相与,突然间却和蔼起来,她谨慎道,“不敢当裴大人夸赞。”
  裴佑靖微微一笑,“我与你母亲相识,她当年曾唤我为兄,并非只有韩家记念旧谊,你就如我亲侄女一般,不必拘礼。”
  韩七越发诧然,见他言语温和,的确有亲近之态,方改了称谓,“多谢裴叔。”
  裴佑靖端雅的一颔首,“韩家将你教养得很好,今年多大了?”
  韩七没想到对方居然和自己叙起家常,“已经十五了。”
  裴佑靖取下一枚玉扳指,“天德城不便,未及给一份见面礼,这次给你补上。”
  他衣饰极精,佩饰无不名贵,这一枚扳指更是碧光青润,必非凡品。
  韩七哪里肯接,“得裴叔一赞已是荣幸,不敢当此厚赐。”
  裴佑靖的目光投向数步外的韩戎秋,带上了戏笑,“这算什么,我给侄女一份见面礼,难道令尊还能不许?”
  韩戎秋也留意到这边,听了话语只得一咳,“既是长辈所赐,你就收着。”
  韩七这才双手接了,行礼谢过。
  裴佑靖很满意,走去与韩戎秋说话。
  韩家三子瞧在眼中,见妹妹退到一旁,韩平策当先一问,“给了什么?”
  韩七摊开手,扳指给阳光一映,透水般鲜翠灵润。
  韩家作为一方名门,家风尚简,除了节宴外不常佩饰,珠玉宝器并不少,韩平策纵是见惯了也不禁一赞,“好东西。”
  韩昭文审视片刻,道出疑惑,“小七与裴家不熟,还曾与裴少主冲突,怎么突然得了礼?”
  韩平策一怔,忽然忍俊不禁,“没准正是为此,裴行彦不是给小七气回了甘州?听说他一头扎进锐金营,不顾一切的苦练,连母亲的哭闹也不理,假如能长几分出息,确实得多谢小七。”
  韩七忍不住分辩,“我可没有辱他,从头到尾都很客气,更没动他半根指头。”
  韩昭文莞尔,对心高气傲的裴家少主而言,当众受挫于一个女孩,已然是莫大的耻辱。
  韩偃武常随父亲参与几大家族的议谈,开口道,“这扳指我有印象,裴叔任家主后常戴,不是随意的物件。”
  如此一说,几个人皆敛了笑,各自生疑。
  韩七欲言又止,韩昭文明白其意,“此时退还就是得罪,不妥。”
  韩平策犹豫道,“总不会一点东西就想把你哄了去,你跟裴行彦又不对付。”
  气氛一时凝滞,韩七捏着扳指不知所措。
  韩戎秋沉厚的声音响起,“一个见面礼而已,值得你们胡思乱揣?”
  他才送裴佑靖离去,过来就听见儿女的议论,没好气的一斥。
  韩偃武见父亲眼神一掠,立时开口,“我还有事要办,先去处置。”
  韩昭文当然也懂,“我跟大哥一道走。”
  有两个兄长作样,韩平策也不傻,跟着溜了,余下韩七一人。
  韩戎秋这时才道,“兰州大捷,五军的将领都夸你不让须眉,裴大人欣赏后辈,出手一向大方,别给小子们的胡话吓住了。”
  韩七望着父亲,迟疑的应了一声。
  韩戎秋现出一点笑意,“你年纪还小,不必为亲事想太多,我还得再挑几年,总要择个好的,配得上七丫头的能耐。”
  韩七稚凝的神情松了,“谢谢阿爹。”
  韩戎秋抚慰了女儿,又提起军务,“这一战折损不少,营里要尽快补兵,邓霄的伤未愈,暂时管不了事,我让昭文先兼着,你跟着学,有不懂的就问。”
  说起营里的事,韩七格外精神,听父亲提点了几桩要务,皆记在心头。
  韩戎秋又说到用人,“练兵之余也要留意人材,抽调了一批将官驻去兰州,空缺也得补上,有可造就的不妨大胆些——听说陆九郎做了亲卫,目前在军中怎样?”
  韩戎秋安排陆九郎进赤火营后从未提起,此刻却了如指掌,显然一直有关注。
  韩七心里明白,也不多问,“他在士兵中算优秀,但性子滑脱,遇强敌怯避,不宜领兵。”
  韩戎秋踱了几步,思忖道,“依你看,这人如何才能调训成器?”
  韩七观察已久,自有一番见解,“陆九郎自私多疑,不屑恩情与义理,强压会激起反扑,哄着反给他拿捏,最好是不偏不倚,视若寻常。眼下将他拔成亲卫,我再给些指点,他既然自视甚高,不甘于人下,一定会抓住机会,能成什么样全看他自己。”
  她其实也瞧不上这小子,但阿爹在意,还是能教且教。
  韩戎秋的眸中多了赞许,“你拿透了他的脾性,难怪在赤火营老实了,就依你的法子办。”
  第41章 夕阳斜
  ◎一人一马在夕阳下,美得如一个幻相。◎
  枪影的攻袭倏忽莫测,陆九郎全神贯注的应对,周旋良久渐渐窥出枪隙,他压住狂喜,捉住时机大胆一击,谁想到竟是对方的诱招,一瞬间左侧枪芒乍现,击中他无防的腰肋,撞得他倒跌开去,隔着皮甲依然肋骨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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