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飞花

  自从王爷和"公主殿下"一同外出远游，我便暂时成为了玄忠王府的当家。也是的。我是公主的男妾，怎么说也算是与男宠稍有不同吧。
  刚开始的时候，我担心王府上下会看我不起。也许他们会觉得男妾与男宠无异，也许他们知道王爷把我抱过以后，会觉得我妖淫﹑没节操。但不知道为何，王府的人没有为难我，甚至可以说是对我爱护有加。当兰和梅姨忙着其他东西的时候，厨房总是不忘派人送我补身的汤药。早午晚膳都是我爱吃的东西，而且下午还有不同款式的栗子糕点当小吃。天气转冷的几天，他们总是会勤快地为我添换暖房的炭炉。奶娘也没有避讳我这个男妾，每天也抱着小王爷过来陪我。
  我待在玄忠王府里，忽然觉得这里有一种家的感觉。很奇怪......明明他不在我的身边，我也不会感到害怕不安。是因为我知道他会回来吗？或许自己会觉得有点寂寞，但一想到这种寂寞的感觉不会是永远的，我就觉得即使等待，也不再是怎样的一回事了。
  原来他给我承诺，并不只是有他在身边才感受得到。
  就算我俩暂时分开，他的誓言依然陪伴着我。
  我不是孤独一人。我有他在。
  这日我与小王爷和奶娘躲在自己的屋子里，架好了那部塞外古琴，让小娃儿坐在我的大腿上。我一边逗孩子说话，一边弹几首曲子给孩子听听。
  「小王爷，你喜欢弹琴吗？」只见娃儿肥短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琴丝，还真像是在抚弹瑶琴。
  小孩子看着我「呀！」地一声笑，转身又是兴奋地拍打琴面。
  「哎哟哟！奴婢还是第一次看到小王爷与公主以外的人撒娇呢！看来小王爷好喜欢姬公子啊！」奶娘坐在一旁，忽然而说。
  我不禁一怔，随即苦笑道，「珂雪有幸得到小王爷的喜欢，实在是荣幸之至……」往日奶娘所见到的公主都是由我假扮。如今我褪下公主衣裳，穿上男妾粗衣，却仍然得到奶娘这么的一句，心里面是一阵愉悦的窃喜。
  希望小王爷长大以后，不要讨厌我就好了……
  还在与小孩子逗玩，便听门外一把凛然的嗓音，「姬公子，在下有一封来自崔老爷的书信。」
  崔老爷？......「孔护卫你先进来吧。」
  门一开，外面的寒风忽地袭来，我不禁打了一阵冷颤。
  孔护卫躬身把书信双手奉上。我刚接到手中，却是小王爷嘻嘻哈哈地抢到嘴里含住。
  「哎呀！」我和奶娘同时惊呼，慌忙夺回孩子口中的信封之后，大家又是一阵笑声。「傻孩子！这东西是不可以吃的啊！」我蹙眉而笑，抬首便是告诉奶娘，「小王爷可能肚子饿了，有劳奶娘餵他吧。」
  奶娘笑着过来，「好好好。」地说，却是她刚刚把小王爷从我怀里抱起，小娃儿便是大声号哭。我赶紧站起身来帮忙呵哄，孩子才慢慢停止哭泣。
  「哎呀！这孩子大概是把姬公子当作爹娘啦！」
  把我当成是爹娘？哈哈……我也希望自己可以当这孩子的爹娘……
  我给奶娘一个苦涩的微笑。在我再三替小王爷裹得暖暖以后，才让奶娘抱着孩子离去。
  我捨不得地把门缓缓关上，转身却愕然发现孔护卫还留在房里。
  「姬公子，崔老爷邀请你明天到清念寺一趟。」他转述崔老将军的命令，却是语调间仿佛藏有隐忧。「详细原因，崔老爷已在信中交代。在下……先到屋外等候姬公子的回覆。」他凛然揖身，转身走了几步，又忽地停下，宽大的背影给我一种森冷的寒意，「姬公子，请恕在下多言。但在下既然是公子的护卫，在下定必会遵从公子的命令行事。」然后他离开房间，门上纸窗仍然留有他的剪影。
  我心里微感狐疑。打开书信，却见信中几句寒暄有礼的问候字句之后，崔老将军便说，希望我明天能陪他到清念寺为崔真祈福。
  心里顿时一阵凌乱的疑惑欣喜。为什么要突然替真祈福？为什么要我陪崔老将军去？是说……我是以崔真娘子的身分去么？！就像是娘子为夫君祈福一样？！一想到这里，嘴角便不禁勾起傻傻的笑容。连忙放下书信，差点就要让孔护卫转告说我答应了，却忽然想起：我已经向真承诺过，在他不在王府的这段期间，自己不会踏出府门半步。
  然后冷静下来，忽然细想：崔老将军为什么突然要去替真祈福？......真他不是去帮忙太守审问莫老闆而已么？再说，庙会刚过，这几天也不是真的寿辰……突然去祈福，很让人怀疑……
  心里驀地一慌。难道……就如真所担心的，崔老将军决定要把我除去，以绝后患？......
  但是......我不相信崔老将军是这样的人！......崔老将军绝不会为了保存名节，而断送他儿子的幸福。也不会是那种趁着儿子不在的时候，偷偷把我杀掉的人……
  不过……也许崔老将军并不是要置我于死地，而是要把我送走而已？……那么，我又该怎么办？......
  我应该离开真吗？为了他好……为了他免受皇上处分，我是不是应该离开？......
  可是……我们是相爱啊！相爱的话，为什么要分开？！
  要是我离他而去，他也一定会很伤心……我不希望他心痛……但万一崔老将军要我离开他的话……不对，万一真发现了是他爹爹把我赶走的话！……
  我不希望他们父子反目成仇，也不希望真为我流泪……
  「真……」怎么办？崔老将军的邀请我不可以拒绝。但要是我答应了……我就可能再也见不到他……
  心里揪痛忐忑。驀然回神，但见琴架之上那部刻有「羽」「轩」二字的塞外古琴。我手指轻抚琴上七弦，却是琴面已被点点眼泪沾湿。还是因为这部琴，才会让他注意到我……
  难道我们今世缘份至此，现在是时候分开了？
  为了他好……为免皇上给他一个对公主不敬的罪名，我是不是应该离开他了？......
  曾经以为我俩相爱，便可以无视世俗的眼光。可是此刻细想，我还是不希望他为了我而被眾人唾骂，甚至因我而冒犯圣上，惹来死罪。
  要是他因我而死，我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也许下辈子吧。我常常在想，也许下辈子我们会幸福一点。也许我会轮回成为女人，然后站在他的身边，成为他的娘子，也不会让人反对我们在一起。
  一想到这里，眼泪便是决堤似的涌出。我崩溃抽泣，忽然找来破布裹好古琴，开门便见黯蓝的天空之下，孔护卫独自在庭中沉思踱步。
  「姬公子？！」他看我泪眼通红，连忙上前。
  却是我把古琴塞给他，「收好！请你一定要把这部琴收好，永远也不要让真发现！」
  「姬公子？......」
  「明天……请你替我转告崔老爷，明天……我一定会依时出现……」
  孔护卫愕然的脸孔有点犹豫。但他最后还是抱紧我的古琴，简单回覆，「在下明白了。」
  我顶着泪痕满满的脸孔，苦涩微笑，「还有……烦託孔护卫找来一套女服……明天我跟你偷偷溜出去，别让兰姐姐她们知道……」
  「嗯……在下知道。」
  看着他抱住我一直珍而重之的瑶琴离去，我只感到窒息般的痛楚。
  也许只是我的胡思乱想而已。也许崔老将军真的只是要我陪他为真祈福而已……什么生离死别，都只是自己想多了……
  希望如此吧……
  那天晚上我写了一封给真的书信。告诉他，我最后决定离他而去。我说自己害怕被皇上处分，害怕死亡。我才刚找回小希，我还不希望与弟弟分开。我怕要是皇上知道了真决心娶我为妻，会龙顏大怒，降罪下来自己会性命不保。于是我便在真外出期间，偷偷溜走了。
  我一边在烛火之下颤手写信，一边默默流泪。要是我明天可以安全归来，我当然可以高兴地消毁这封信。
  可是……要是我没有回来，这封信将会是我的遗书。
  可惜，即使是遗书，我也不可以告诉他我爱他，免得他心痛。我一定要表现得很决绝﹑很冷漠……我要把自己写成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就如崔老将军曾经所说的，为了安稳，我已经变得甘愿放弃那段曾经让我执着的爱情……
  可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害怕要是自己不能回来，真会伤心，真会怨恨他的爹爹。我不希望事情会变成那样子，所以我必须当坏人。
  我必须让真在失去我以后，也活得很好。
  次日我在天亮之前醒来，穿上孔护卫为我带来的淡粉婢女服装，头发胡乱盘好一个丫环髻，便悄悄地从王府的后门离去。
  临行前我回望屋里的一切。或许，我以后也回不来了......手指不自觉地轻抚自己的手腕，那里戴着他送我的緋银手串。我应该把手串留下吗？可是......只有这个，我希望可以一同带走。至少当我被埋在墓里的时候，我可以依然留有他的一件东西。
  「姬公子？再不走怕会被人发现了。」门外传来孔护卫有礼的话音。
  我心酸挣扎，眼眶苦涩不堪。最后还是霍地脱下手串，留在桌上。
  既然要走，我就应该走得乾脆一点﹑决绝一点吧......
  离开王府，孔护卫替我准备了一辆小巧的马车。我坐在里面，自己还不太知道清念寺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到底远不远？要不要坐很久？
  我们走了一整天，黄昏时分又在路上一家客店打尖。我问孔护卫要不要乾脆在客店渡夜，但他只是摇头说不。再问他距离清念寺还有多远，却是他回答「快了」，便再没有说话。
  我们晚上继续前行，但觉夜里山间刺骨地冷。我坐在狭小的车厢里，双手抱住仅仅用薄被子裹住的身躯。我知道自己开始有点烧了，头也痛起来，肌肤冒出不寻常的汗珠。
  于是我忽然猜想，也许我们根本就不是在前往清念寺的路上。也许孔护卫受了崔老将军的指示，要随便把我带到荒野之中解决掉。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
  真，对不起……是我把自己送走了……
  我静默饮泣。驀地马车停下，我听到孔护卫下马的声音。他的靴子走在石子路上，缓慢的脚步声犹如死亡迫近。
  仿佛过了好久，才等到孔护卫掀开车厢的门布。却是当他看到我颤抖地屈坐在角落里哭泣的时候，他脸露惊讶，「姬公子？！」
  「没事……」我气弱而笑，心里意外地没有害怕的感觉。
  但见孔护卫赶紧脱下他身上的披风，「姬公子你先忍耐着！我们已经到清念寺了！」他高大的身躯塞进车厢里，笨拙地为我裹上披风。「我们快进去吧。里面会暖和一点。」
  我微感愕然。接过他伸出的手让他扶着我下车。撇脸抬头一看，但见茂密的松林之后一座庄严的彿家庙宇，依稀传来颂经之声。
  我……还真的来到清念寺了……？崔老将军没有骗我啊？！……
  自己的内心虽然还在疑惑，但我还是让孔护卫伸手横搭在我肩后把我扶着，走过松林爬上千馀阶梯，终于抵达了第一座殿堂之中。
  「姬公子？！」我闻声抬首，便见崔老将军快步上前，脸上是鲜少的担忧，「你怎么了？！觉得不舒服？孔护卫！」
  「回老爷，是属下疏忽！属下没有顾虑到姬公子的身体状况，夜里赶路，导致公子受寒......」
  「怎么不在客店过夜？！」
  崔老将军还在生气，便见他身后的其中一位白眉老僧上前合十揖身，「阿弥陀佛。贫僧见这位姬公子脸色苍白，还是让他马上暖身休息为好。」
  「嗯……慧虚法师所言甚是。有劳了。」
  「客气，客气。净念，你就带这位公子去休息吧。」
  「是，师傅。」只见一位大概八九岁的小和尚走到我面前，双手合十，「公子，请跟着来吧。」
  我气弱微笑。才刚走了几步，忽觉有人把狐裘披风裹到我身上。我愕然而看，但见崔老将军皱眉而道，「自己保重身体吧。别要让真儿担心。」
  「崔……老爷？」他轻轻拍了拍我肩膀，转身又与那位高僧间聊起来。
  我身上就这么叠着一张毛毯和两领披风，站在原地仍然呆愣感动，却驀地感到小和尚不耐烦的目光，才匆匆跟着他走到殿外，穿梭了几座院舍，终于来到了一间朴素的小屋。但见屋内已然准备好一炉暖火，桌上茶炉还烘着一壶热茶。
  「公子，先喝一口茶吧。」我才刚在桌前坐下，小和尚便为我倒了一杯茶。
  我双手接过，只见他又是爬到床榻上拉下一张狐皮毛毯放在我大腿上，然后又急步走到屋外。我还在感到奇怪，便见他捧着一盆冒着暖缕水汽的热水进来，放到我脚边便是突然脱下我鞋履。
  「欸？！」
  我惊慌缩脚，却听那孩子说，「请公子把双脚都浴在热水之中吧。这样会暖和一点。」
  「……好的……谢谢……」我怯怯地把双脚伸进铜盆，心里都觉得要这位小和尚来侍候，实在是十万分的不好意思......
  但见那孩子坐到床榻上，双脚都离地摇晃，就是一直盯着我看。
  为什么在看着我呢？......啊！是因为我穿着女装吗？！他会觉得我很奇怪吗？
  房里一阵尷尬的沉默。小和尚的目光一直都没有从我身上移开。
  我们就这么静静而坐。过不多久，自己的身体渐渐变得没那么冷了。双手依然抓紧崔老将军的披风，却是心里在想：崔老将军叫我不要让真担心，是什么意思了？是说……老将军他已经接受了我和真的事情吗？所以我这一次来到清念寺，是真的只是纯粹来陪他替真祈福吗？
  自己还没来得及高兴，突然远处响起一声沉重的鐘鸣。我与小和尚立刻警惕起来。
  但听屋外人声嘈杂，好像发生了什么突发的事情。「外面是怎么了？......」我不安地问。
  「不知道。」小和尚冷静回答。
  我还在暗叹这孩子小小年纪便表现得如此成熟，驀地门口砰地打开，两名蒙面的黑衣人衝了进来。
  「找到了！」「十四王爷在这里！」
  我立时瞪眼一怔。十四王爷？！
  那二人立刻拔出腰间佩剑，便是往床榻上的小和尚刺去。
  「小心！」我惊惶大叫。但见那孩子一脚踏床立即腾空而飞，仅仅躲过了那二人的剑尖。
  可惜屋里狭窄，可以闪避的空间不多。小和尚整身撞到床旁的大柜上，才刚翻身迎击，刺客的双剑便是同步劈下。我一个慌张，随手便是抓起桌上的烛台往那二人扔去。黑衣人被那烛台分神，小和尚乘势双掌拍出，刚好把二人送撞到墙壁之上。
  「你快走！」孩子撇脸对我说。却是话音刚落，黑衣人又是衝前刺剑。
  我惊骇得坐在椅上动不了。但见那二人不单止以二打一，更是以大欺小。我看在眼内，心里愤恨自己帮不上忙。
  就在这个时候，其中一名黑衣人忽地飞出几枚暗器。听到小和尚一声闷哼，我便知道他受伤了。只见黑衣人忽地拉出綾鞭把小和尚手脚缠住。剑刃倒照出暖炉的火光，我灵机一动，撤下身上的披风便是向那二人散开。披风只是裹住了一人，但我还是用尽全身力气，把那黑衣人狠狠推往炽热的铜炉。
  披风之下立时传出一声惨叫。我正要转身叫小和尚赶快逃走，却突然感到背上一阵鞭灼似的疼痛。
  我还在愕然，却是那名在披风之下挣脱着的刺客把我推倒地上。
  「公子！」
  我无力趴伏，身体因剧痛和惊慌而颤抖喘息。
  缓缓抬首，只见黑衣人手中的剑刃染了一层如墨的黑血。我便是明白，刚才划在我背上的一剑，是带有毒性。
  「快走……」我看着与那小小身躯不相称的成熟脸庞，「……十四王爷……」
  当年皇上的幼表弟因被误判欺君之罪而处死之后，他的遗子得以保存性命，重获「十四王爷」的名衔。但皇上为防万一，还是把那遗子安置于清念寺之中。在他获得皇上赐婚之前，均不得离开寺院半步。
  此刻的我终于明白，眼前这名小和尚就是十四王爷的遗子。而这些人，必定是如崔老将军所说的，是要灭绝皇甫后人的反贼。
  怎么办？......原来真的有人想要杀害皇孙子弟。那么紫吟公主现在还安全吗？还有留在玄忠王府里的小羽轩……那孩子还好吗？......
  好担心……好害怕…..
  我希望只是自己死掉就算了。
  求求老天爷不要连他的公主﹑他的儿子也夺走。
  老天爷，请你带走我一个人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