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先前你爹爹只是与陛下争是否要与突厥人来战,陛下虽不快,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可你爹爹也不知最近怎么了,临近年下,又忽然请陛下增加兵费。陛下不肯,昨日上朝,两人竟是当众吵起来。今日一早,陛下命人来宣旨,竟是要褫夺你大兄的世子爵位!”
  顾言薇脸色惊变,难怪皇帝有一阵子没来凰安宫,这事她居然连一点风闻都没听到!
  她本就有些累着了,一时间情绪起伏,当即控制不住,扶着引枕猛咳两声。
  魏国公夫人见女儿脸色不佳,忙又宽慰:“你先别急,到底没罚在你爹爹身上,这还是顾及了咱们家的脸面……娘来寻你,并不是要你想办法,只是知会你一声。你在宫里切切谨言慎行,莫要触怒陛下,引祸上身。世子爵位而已,等来日陛下气消了,定会再还给你大兄的,你不必担忧。”
  宫婢极有眼色地来奉了茶,顾言薇饮下几口,总算缓过来一些。她摇摇头,低声说:“陛下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不过。他不会轻易迁怒女眷,我与陛下也有感情,娘只管放心。”
  魏国公夫人闻言,并不觉得宽慰,反倒愁色更浓,“你身居中宫,却七年无出,娘怎么能放心呢?就算陛下眼下不觉得有什么,可咱家若真倒了,这便是你板上钉钉的大罪,陛下倘或废后,都不需再找第二个理由!”
  “娘!”顾言薇有些恼了,“哪就这么严重了,陛下都没说过什么,怎么……”
  “陛下是没说什么,等他真要说了,那就晚了。”魏国公夫人上前,握住了顾言薇一双玉手,“皇后殿下啊,娘是为你顾虑。这宫里难道就没一个妃嫔是可靠的,能生下孩子,叫你先抱养吗?眼见着大皇子都快到开蒙的年纪了,你叫家人如何不为你担忧?”
  这话已不是魏国公夫人头回对顾言薇说了,宗朔是九五之尊,为皇室开枝散叶乃是后宫每一个女人的义务。魏国公夫人先前就宽慰她,自己生不出孩子不打紧,从妃嫔里挑个家世低、好拿捏的,先养在膝下。孩子都是一个带一个,兴许这样,顾言薇顺顺当当就能有孕了。
  可顾言薇看似柔弱顺从,内里却继承了顾家人一贯的刚烈固执,她换过几个太医把脉,都说她没有问题,只消时日,定能诞育自己的孩子……她既不愿掠夺旁人的子嗣,平白结仇,更不想就这样承认,她无法为皇帝生下嫡子。
  此刻,顾言薇深呼吸,硬忍住情绪,再次拒绝母亲,“阿娘,你就是关心则乱。我与陛下感情坚固,他也许诺过,不会因外朝事务牵连内宫女子。他待杨淑妃尚且能如此,何况是我。”
  这几年皇帝与杨淑妃的父亲,中书令杨守也是频频交锋,但这丝毫没影响杨淑妃在宫中的飞扬跋扈。
  魏国公夫人全然不认同,她摇摇头,“淑妃那是因为生了皇长子,陛下膝下只有这一个皇嗣,他当然不会慢待淑妃。可你呢?你要是觉得宫里的人都信不过,明年正逢采选,娘可以亲自为你安排一个……”
  “够了!”顾言薇终于绷不住,厉声呵斥住了母亲,“魏国公夫人,本宫宣你进来,不是为了听你这些教训。既是父亲触怒陛下,那你就回去告诉魏国公,倘或他真的在意本宫这个女儿,就请他谨言慎行,莫要违逆犯上。陛下忍得了他一时,忍不了他一世。本宫便是舍了这个凤印,也保不住他的官!”
  说完,她不顾母亲脸色,起身喊人,“李尚宫,送夫人出宫。”
  顾言薇毕竟是中宫皇后,她发了话,李尚宫不会不从。眼见着魏国公夫人被李尚宫连劝带拉的送走,顾言薇折身进了内室,却依旧情绪澎湃,克制不住去反复思虑母亲刚刚的话……
  从前宫里确实没有让她完全满意的女子,如林修仪,说是出身不高,可到底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她抱林修仪的孩子,难保日后孩子长大,不会生出异心。再譬如金美人,她是新罗进献的王女,乃异族人,她倒是翻不出什么风浪,可她生的孩子,自然也不可能记在她的名下,成为嫡子。
  然而如今,宫里还多了一个人。
  才人谢氏,商贾出身。
  第19章 帝后和好  谢小盈难免忐忑惴惴,有些闹……
  皇帝把魏国公长子的世子位给摘了,这事过了晌午,就在内宫里传遍了。
  前廷事虽等闲不会传到后宫去,可六宫里多有世家女,妃嫔母家都在延京城内,这样大的消息无论如何世家都会想法子传进宫里头来。何况,一大早皇后就传召魏国公夫人,这事凰安宫并没使人瞒着,两厢叠加,任谁都能料到,这绝对是爆炸性新闻。皇后母家动荡,于内宫或朝堂而言,都不是一件小事。
  而火上浇油的是,今日乃是初一,皇帝循例都会去中宫留宿。唯有这次,宗朔竟以“朝政繁忙”为由,并未前往凰安宫。
  这个消息一出,宫内自然沸反盈天。
  谢小盈在六宫之中算是消息最闭塞的,饶是如此,用晚膳的时候,她也从赵思明口中听说了皇后的家事。
  她不了解前朝局势,并不知这意味着什么。比起魏国公世子被抹了,谢小盈更惊奇的是,这个八卦竟然是清云馆里胆子最小的赵思明带回来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她一边吃饭,一边好奇地追问赵思明:“这事你从哪儿打听来的?宋尚仪不是说御前的事不许乱传么,何况宫外的事,哪能叫咱们知道呢?”
  赵思明以为谢小盈有责怪之意,连忙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解释:“回禀才人,此事绝非奴有意打探,乃是奴去提膳的时候,在内膳司遇到了奴结的义兄,常侍赵良翰,他特地等在那儿与奴亲口说的。”
  “啊,是他啊。”赵良翰是御前的人,说出来的肯定不会是假话。且赵良翰敢在内膳司这样人多口杂的地方传话,这事说不准已不是秘辛,搞不好宫内已人人知晓了。
  谢小盈松一口气,这才让赵思明继续讲,权当听八卦下饭了。
  赵思明的消息因是从赵良翰口中来的,虽晚了些,但要比寻常宫嫔那儿得的细节反倒丰富许多。譬如皇帝是怎么发过几次雷霆震怒,又是如何斟酌再三,最终只是罚在世子身上,并没有真惩戒魏国公本人。谢小盈也是因此才知道,那天她撞上皇帝在崇明殿发飙,原来就是魏国公的关系。
  谢小盈津津有味地听完,正好也吃饱了。赵思明一贯胆小,如今却能这样长篇大论的回话,可见是与自己熟悉了。谢小盈颇感欣慰,赏了赵思明一把铜板子,便叫他下去了。
  莲月有些暗中替谢小盈着急,御前的人这样巴巴儿地来送给赵思明送消息,乃是存了笼络之意。可娘子怎么听完就完了,连点表示都没有?
  用过晚膳,谢小盈一般在院子里遛两圈,就准备睡觉了。莲月跪在床前铺设时,本想趁无人,私下给谢小盈解释一二。
  谁知谢小盈换了寝衣回来,竟主动对莲月道:“赵良翰行事不算妥帖,我觉得陛下跟前,还是那个常少监更受重用。赵思明既然已经和赵良翰结了兄弟,姑且先这样,但你私下盯着一点,别叫赵思明与御前来往太亲热,我不想在陛下跟前打眼。”
  莲月这才反应过来,谢小盈竟是暗中观察过,有意不与那位赵常侍亲善的。她立刻有些后悔,怎么赵良翰去结义的时候,自己没先来找娘子问一声呢?
  谢小盈倒没有怪罪谁的意思。
  她只是单纯觉得,宗朔就像一个大公司的顶头总裁,而自己只是某个部门里最不起眼的小员工。常路是总裁秘书,赵良翰则最多算秘书班子里的一个实习生。但凡有眼色的总裁秘书,不会轻易与其他部门的人结交,那样总裁会忌惮你。而一个主动与其他部门表示亲善的实习秘书,那是肯定没机会被总裁转正的。
  何况若不是赵良翰疏忽,那天在崇明殿,谢小盈也不会冷不丁撞上雷霆震怒中的宗朔。
  她后怕犹在,连皇帝都不愿意见了,又何必去拉拢皇帝身边的小内宦呢?
  ……
  谢小盈对前朝后宫这种风起云涌的震荡毫无感觉,人人都巴望着看皇后的笑话,六宫女人各个都是吃瓜好手。唯有谢小盈,早把这事抛诸脑后,只知道进了腊月,延京城便更冷了。
  清云馆里开始加倍的烧炭,谢小盈生怕自己一氧化碳中毒,宁可穿得多一点,也不叫人将门窗闭死,总是坚持留着能通风换气的缝隙。她这种做法让莲月荷光等人都不大满意,忍不住怀疑谢小盈是想故意吹病自己,好逃避皇帝召幸。
  然而怀疑归怀疑,谢小盈的月事已经真来了,即便不生病也没机会被宗朔传召。
  谢小盈为此欢欣鼓舞,痛经都不怕了,抱着汤婆子缩在软榻上,拉着荷光、兰星两人,沉迷斗地主!
  前阵子不是皇帝找,就是出去拜客,谢小盈心弦紧紧绷着,已是久未得到放松。重新回到龟缩清云馆的咸鱼生活,她陶陶自得,心情一日比一日的好。
  先是打了几天的牌,然后又翻出被她嫌弃的四国军棋下了两天。
  谢小盈被宗朔吓退的胆子也横生几分,回忆起做统治阶级的美好,也不在心里偷偷痛骂封建社会的压迫了。
  直到腊八,皇后下午的时候先去寿昌宫,命内教坊献歌舞取乐诸太妃。晚晌回来,又于凰安宫中设宴,邀请了六宫姐妹齐来共庆,宅了多日的谢小盈这才穿戴收拾,前去赴宴。
  这回仅仅是宫内家宴,就在凰安宫的正殿内设几张圆桌,不以嫔御等级区分,而是按照宫室入座。杨淑妃领着玉瑶宫人并大皇子宗琪坐一桌,林修仪领着飞霞宫人坐一桌,尹昭容则领着平乐宫坐一桌。
  杨淑妃跋扈,林修仪又与谢小盈有过节,皇后便把独居清云馆的谢小盈分派去和尹昭容坐。谢小盈这才知道,新罗来的金美人也是单独住,原是皇帝体恤她乃番邦进贡,准她依照自己的家乡习惯布置,所以分在了珍阑阁。金美人虽与林修仪先前都很得宠,相处却还算和睦,因此皇后便命金美人挨着林修仪一桌。
  不知宗朔是消了对皇后母家的气,还是有意要为皇后做脸面。腊八宴刚到一半,御驾便至凰安宫中。当着众妃嫔的面,宗朔把顾言薇好一番称赞,夸她贤惠大度、御下有方,接下来表示自己忙于朝政,有一段日子没进后宫,想和皇后单独过这个腊八节,堂而皇之把饭还没吃饱的妃嫔们一口气赶了出去。
  杨淑妃的仪驾停在凰安宫外,她位分最高,还领着宗琪,她站在门口没走,一时所有的嫔御都不敢离开,全部恭敬肃穆地等她先行移驾。可杨淑妃哪是饶人的性格,她立在宫门门口,盯着里面百灯齐亮,彩锻挂红,气得鼻子都歪了,用人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自言自语”:“定是早与陛下商量好的,就为了叫我们瞧见她没失了圣心,故意表演这一遭……大冬天的,可怜我儿出来吹风受冻,连口热乎饭都吃不好,专为看她做戏!”
  她仗着皇嗣与母家,敢在凰安宫外挑衅皇后,可其余嫔御哪有这等勇气?
  人人屏气息声,低眉垂首,恍若未闻。
  杨淑妃目光扫过鹌鹑似的女人们,冷哼一声,到底还是领着孩子先走了。
  众人齐松一口气,这才各自离开。
  谢小盈倒没觉得什么,宗朔刚出现的时候她还有点紧张,后来看见皇帝握着皇后的手,两个人亲亲热热,谢小盈就知道肯定没自己什么事了。与其坐在所谓宫宴上,紧紧张张守规矩,那当然还是能溜之大吉最好啊!谢小盈踏着轻快的脚步返回清云馆,心情一下就更好了。
  因是靠走的,她回来的时辰算晚。六宫人人都没吃饱,早已先后要往内膳司讨要吃的。火都烧开了,肯定各宫都要,宋福没见着清云馆派人来提膳,因一贯受谢小盈恩惠,便主动预备了谢小盈爱吃的一些菜,命人直接送来了。
  谢小盈刚坐下,热腾腾的腊八粥就摆上了桌,最难得的是又有一碟子胡椒牛肉!
  牛肉在大晋不易得,因是耕种的牲畜,等闲不当做吃食上桌。但亏得上次宗朔赏她,让宋福听说了谢小盈爱吃胡椒这一口,不知想了什么办法,才在腊八这一日给谢小盈供了一碟子。
  谢小盈心情大好,对莲月道:“宋福真是个有心人,这次要重重谢他。”
  本来内膳司就是个肥差,宋福如今攀上了谢小盈这棵摇钱树,更是富贵得不知几凡。莲月有些担心养大了宋福胃口,来日拿捏不住。谢小盈反而是想得通透:“拿捏不住了,换个人就是。金钱在前头吊着,自然会有人愿意上来争抢,咱们怕什么?”
  过完腊八没几天,谢小盈的月事结束了。
  莲月趁着领薪俸的时候,悄悄去尚仪局帮着报了,她原本是怕告给谢小盈知道,谢小盈不愿面圣,难免又会央她拖延几天。可从上次虚报至今,本就十日有余,要再拖下去,恐怕就瞒不住,须得去尚药局请司医了。
  饶是如此,莲月前脚从尚仪局回来,后脚,清云馆还是来了一位大夫。
  尚药局侍御医高恕民,一位五十余岁的老大伯,却是内宫的妇科圣手。
  对方称,乃是皇后谕旨,命他来给谢才人请平安脉。
  谢小盈坐在主位上,和底下站的莲月面面相觑,不知是自己虚报癸水被发现了,还是有什么旁的缘故。
  高御医先问了谢小盈历来癸水日期、感受云云,接着又是号脉。
  谢小盈这个身体确实年纪不大,过完年也就十六岁,据打小侍奉她的荷光回话,她初潮至今不过才三年,因此偶有迟来、时感疼痛,其实都是很正常的事。谢小盈旁敲侧击,询问高御医为何皇后会突然有此恩典。
  高御医捋着白胡子,什么的话都没说,只开了一道方子调理周期,随后就告退了。
  谢小盈难免忐忑惴惴,有些闹不明白皇后怎么会关心到她的月经上来。
  而凰安宫内,高御医则端端正正地跪在底下回话。
  “谢才人身子硬朗,应是极易受孕的。若陛下与皇后有恩典,臣定当尽心侍奉,力保才人为殿下……诞育嫡子。”
  第20章 借腹生子(捉)  谢小盈一时心内大喜,……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最怕朋友突然的关心。
  谢小盈拉着自己最信任的莲月与荷光两人,憋在屋子里商量了一天,也没能想明白这个高御医是来做什么的。
  谢小盈一不做、二不休,第二天一早,决定直接上凰安宫去问问皇后。
  就算皇后真察觉了自己谎报了几日癸水,那她索性当面磕头请罪就是了……反正那段时间皇帝皇后闹别扭,宗朔一连十几日都没进过后宫,就算轮也不可能轮到她头上,想来不能算个大罪过。
  凰安宫内通传谢才人至,顾言薇也没多犹豫,就命女官把她请了进来。
  这还是谢小盈头一回主动踏入凰安宫,因为心虚,她跪在顾言薇脚下,认认真真磕了个头。
  顾言薇迎面就是温柔和蔼的笑意,将谢小盈亲自扶起,“妹妹怎么这样多礼?”
  随后就是命人赐座、奉茶,因不是循例的定省,顾言薇一点架子都不拿,反倒向谢小盈道歉,“本宫是后来才知道,陛下因为家父的事情,倒在崇明殿里发作了你。家父行事不谨慎,触怒陛下,家里人受罚也是应当的,可怜你,原该顺理成章的承宠了,反倒被陛下吓唬住,还去报了癸水……”
  谢小盈心里一惊,皇后果然是猜到了!
  她刚坐下来,立刻又起身要跪,顾言薇一把撑住她,“妹妹这是做什么?”
  谢小盈僵立住,低头道:“妾假报癸水,请殿下恕罪。”
  顾言薇捏了捏她的手,拉着谢小盈重新坐好,“陛下发了那样大的火,你害怕是人之常情。何况那时你风头正盛,有心避宠也是你懂规矩、知分寸,本宫夸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怪罪你呢?”
  初一那日,魏国公夫人走后,顾言薇其实就动了让谢小盈承宠受恩的心思了。
  顾言薇细细想过,谢小盈的身份真是低到没边了,商人之女,即便宫内没有嫡子,轮也轮不到她的孩子参与太子之位的竞争。如若她抱养谢小盈的孩子,不仅对谢家不是仇,反而是更重的恩。谢氏非但不会因为子嗣长成就对中宫反目,只怕还会加倍笼络,力求维护这份关系……
  趁陛下如今对谢小盈正有兴趣,顾言薇是该把握住机会的。
  为此,她特地传了尚仪局的彤史女官过来,问了问陛下起居,便想从中安排,趁陛下与中宫不睦,玉成谢小盈的恩宠……只是她没想到,谢小盈竟主动报了癸水,一连躲了十几日。
  顾言薇非但没恼,反而觉得谢小盈性子极好,先前与林修仪两番结梁,后面又得陛下青眼,赐了御辇,这样的境遇,还能急流勇退,不管谢小盈是故意吊着皇帝,还是有心躲风头,都不算是蠢笨的举动。
  聪明的女子,才能生下聪明的孩子。
  谢小盈有些不可置信:皇后不怪她?
  “那……殿下既知道妾是虚报的,为何突然命高御医来为妾请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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