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天只一算(三)

  夜色中大雨滂沱,李如松恨得直咬牙。
  骆尚志的神机营,吴唯忠的蓟镇兵,乃至祖承训手下的辽东镇部队,此刻已经在大同江前汇合,数千明军呈网状搜罗,捕杀残余倭兵,李如松老于兵事,只粗略计算,大同江截杀前后消灭倭寇超过六千人,加上之前在平壤的消灭的大几千人,丰臣秀吉第一军团已经名存实亡。而明军的损伤不过三千余,这还大多是之前攻城战中的伤亡。
  “即使追不上小西,此战也算打出了我天朝的声势。”
  李如松沉吟片刻,开口问道:“右军那名叫李阎的总旗官所说的倭寇援军,打探到了没有?”
  “前后派了七拨斥候,还没有回信。”
  有人恭谨地说。
  军中多传李如松用兵老辣,时之名将,可将军没有说出来的,平壤一战过后,京都的神机营,以及蓟镇和保定的卫所部队,才真正对这位山西的总兵大人心服口服。
  “吴老将军,你那里有消息么?”
  吴唯忠摇了摇头,笑称:“除非倭寇会飞,否则绝无可能。”
  李如松点点头,但还是叹了口气:“朝鲜境内多山,夜雨下道路湿滑,我等带着大量火器战械被雨水打湿,实在不宜追击,鹤言若是追不上小西,也是那倭酋命不该绝。”
  “说起来,鹤言带着四千骑兵去追小西,此刻却没有半个人回来报信么?”
  一边的李如柏问道。
  “我手下那姓李的总旗官也没有回来,他带着那几只朝鲜本土的野神可是所向睥睨啊。”
  祖承训也抢了一句。
  “雨中行军,这也难免……”
  “等等。”
  骆尚志刚一搭话,李如松忽然打断了他。
  ”你说七拨斥候,没有一拨回信?“
  李如松虎目凝视着刚才说话的小校
  “是。”
  李如松沉吟了好一会儿,把手臂按在案上,这才开口:“既然大雨下追不得小西,也不必等了,大军即刻开拔,先回平壤。”
  营中众人还没来得及询问,营外忽然骚乱起来,惊怒的呐喊,痛苦的呻吟,慌乱的叫嚷,都混在一起,热闹非凡。
  好像一碗凉水泼到滚油当中,一股脑炸开似的感觉。
  祖承训掀开营帘,大声怒骂:“谁他奶……”他的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一样,受激似的拔出长刀,却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好像看到了什么令人惊惧的东西。
  营帐前,是个眼神冷峻,身穿皮夹克,长发飘舞的女人。
  她浑身上下被浸透,连串儿的雨水顺着她洁白的下巴滴淌,后背背着一名穿着厚重山纹铠甲的男子,男人嘴唇苍白,双眼紧闭,鲜血顺着手背滴滴答答流了下来,他身上插着密密麻麻的手榴弹弹片,背上模糊血洞触目惊心。
  “先救总旗大人!先救总旗大人!”
  刁瞎眼干哑着嗓子,他皲裂的手掌抓着一名医师的脖领子,因为情绪激动,胸前和脖子上几处伤口不断流血。
  王生默默不语,他手里抓着一只短箭,太阳穴疼得不断抽动,因为这只短箭不偏不倚地射进他的左眼。
  牛头旃檀低垂着脑袋坐在一边,身上密密麻麻的刀痕和箭矢数也数不清。
  九翅苏都一边翅膀被生生割断,凄厉的血痕从肩膀穿过胸脯直到大腿根部。此刻躺在满身伤痕的金岩蛙的背上,双眼无神。
  邓天雄战死。
  “怎么回事?”
  李如松走出人群,大声问道。
  王生咽了口唾沫刚要说话。
  忽然有残骑奔来,满身血污的骑兵马蹄杂乱,为首一人跌落在李如松面前。
  “提督大人,我军左翼有大批倭军袭来,插着宇喜多秀家和小早川隆景的家旗。不下八千人。后方有福岛正则,毛利辉元领六千余人也正在逼近。”
  “哪里来的?”
  吴唯忠大声喝骂,忍不住前踏一步。
  “除此之外……”
  那骑手声音哽咽:“沈鹤言将军与小西残部绞杀一团,不幸战死。”
  “你说谁?”
  李如柏双目发红,眼睛几乎抵在那骑手面前。
  “子贞!”
  李如松咆哮一声,打断了悲愤的胞弟。
  “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
  他的声音平静,甚至带着几分残酷,李如松双眼紧紧盯着王生的脸,他有种预感,这个年轻士兵带来的消息可能更加糟糕。
  “你部如何?”
  ”我等追击小西之时……”王生喘着粗气,“忽遇大股倭军,由第三军指挥官黑田长政带队,包括德川家本多忠胜部,柳生宗严长子柳生昌部,上衫景胜部,立花宗茂部,五姓联军至少万余人马。”
  王生每说一个名字,众人的脸色便黑一分。直到最后万余人马四字一出,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地摇头,骆尚志更是神色数变,喃喃道:“这绝非兵术……”
  李如松面沉似水,平静地对王生说道:
  “辛苦你们了,能平安回来,已属不易。”
  “提督大人……”
  王生张了张嘴还要说什么,看到李如松挥手,又一时语塞。
  李如松拍了拍王生的肩膀,转身想要回营,他看得出王生还有话说,只是此刻情势危如累卵,他没心思听下去了。
  “喂。”
  余束轻轻一声却分外入耳,让所有人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
  “咚~”
  一颗圆溜溜的人头被余束丢在地上,滚了两滚。
  余束食指指了指王生,又换大拇指指向后背。
  “小西行长的人头,他们摘回来了。”
  那颗人头滚在地上,暴雨冲刷之下的双眼圆睁,满是不甘,像是抓到救命稻草的人最终溺死。月代头,黑白发,正是小西行长。
  “你们不是遭遇大军强袭么?怎么还……”
  李如松眉毛一挑。
  “辽东镇总旗李阎及其部……”
  余束平淡地打断了李如松的质问。
  “突入敌群,强冲至五姓联军前不足百米,枪挑第一军指挥小西行长,汉剑斩其头颅,而后乱战,其部死伤甚巨。”
  她转过身子,面对满身伤疲,有人甚至重伤垂死的李阎部队。
  一字一顿,让所有人眉毛惊讶的挑起。议论声音不断。
  “五姓联军方面,赤备军死尽,第三军指挥黑田长政战死,上杉景胜弃马逃离战阵,战将立花宗茂轻伤,战将柳生昌被李阎部下邓天雄砍断右臂,李阎本人与本多忠胜对马骑打,两合间生铁枪被毁,受重伤,以火雷搏命,本多被正面击中,生死不知。王凉部骑兵断后,全军覆没。”
  余束虚着眼睛打量着李如松。
  “提督大人,如今我等腹背受敌,正是生死存亡之际,如何决断,就看您的了。”
  雷声猛然大作,营中人一片默然。
  “啊~”
  余束背上的李阎在弥留间一声痛嘶,眼前有手下袍泽尸首分离,血肉横飞的画面。心中绞痛如捣。牙齿咬碎似的杀气腾腾。
  “蜻,蜓,切!”
  蜻蜓切,本多忠胜爱枪,日本三大名枪之一,因仅立着就可以斩落飞行中的蜻蜓,故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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