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

  太皇太后去世, 暂时停棂于寿全宫。后宫沉浸在悲痛之中。皇帝下旨传睿王进京奔丧。
  皇后孟氏率领后宫太妃、长公主们以及官员家眷在灵前守孝, 跪了半天后, 起身太急, 直接晕倒过去。离她最近的明华长公主下意识接住了她。
  “娘娘没事吧?”明华公主轻声问。
  秦珩站好, 歉然一笑:“多谢皇姐及时出手, 没有大碍。”
  明华公主皱眉:“恍惚听闻娘娘有了身孕?”
  秦珩点头:“是, 太医刚诊出来不久。”她轻轻叹了口气:“可惜皇祖母看不到重孙了。”
  ——她此时已经知道八月二十八日,皇兄中毒的幕后主使是太皇太后,也知道了九月三十日永安伯是得了太皇太后的授意。然而如今皇兄不再提起此事, 厚葬太皇太后,她自然也得拿出些尊重来。——即使是表面的尊重。
  明华公主听得心里一酸,深吸了一口气, 略略提高了声音:“娘娘先回宫歇着吧。腹中胎儿要紧。”她见皇后动了动唇, 似是还要说话,她又压低了声音:“死人再重要, 也没活人重要。更何况, 你现在不止是一个人。”
  她深知皇嗣的重要性。若秦珣没有子嗣, 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这江山不知道要落在谁手上。她再不喜欢秦珣, 他都是她弟弟。
  秦珩迟疑了一下,点头:“那我先歇一会儿, 皇姐多担待一些。”
  “嗯。”
  皇后孟氏离开后,明华长公主领着众人哭了一会儿, 轻声叮嘱了三公主两句, 自己起身去寻皇帝。
  秦珣在御书房,听闻明华长公主求见,有些意外。他略一沉吟,教人请了进来。
  因为太皇太后的去世,姐弟两人俱是一身素服。
  明华公主屈身行了礼后,方道:“皇上……”
  “皇姐有事?”秦珣开口问道。
  明华长公主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我有一疑惑,在心头好久了,还请皇上赐教。”
  “皇姐有话尽管直说。”秦珣双目微敛,声音低沉。
  “我听说,先帝临终之际,皇上就在跟前。我想问一问皇上,除了遗诏,先帝还有什么遗言?”明华公主小声道。她留神着皇帝的神色,担心其动怒,又轻声补了一句,“若皇上觉得不方便回答,就当我从……”
  秦珣伸手,做手势打断了她的话。他睨了明华公主一眼:“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他双手负后,轻声道:“父皇临终前,太监孙遇才和其他宫人也在。他只问了一个问题,问先太子秦璋处置了没有……”
  “什么?”明华公主身体微颤,不由地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父皇一生最疼爱璋儿,难道他临终念念不忘的,竟是想要璋儿去死吗?他好狠的心。
  秦珣看着她,目光灼灼:“皇姐如果不信,大可以召了当日的宫人来问。事实上,他在去年九月三日,就连下数道圣旨,震惊朝野。那时候,父皇可是清醒的。”
  见明华公主面色惨白,秦珣心中略有不忍之意,但是想到这一年来,对他的种种不利猜测,甚至有人因此而生出事端来。他心里也莫名有些恼意,继续说道:“怎么?难道皇姐也认为朕弑父杀兄?”
  他说这话时,面上已带了森然之意。
  明华公主一愣,忙道:“不敢,我绝无此意。”
  “先帝的废后诏书上写的清清楚楚,皇后陶氏,残害皇嗣,戕害龙体。”秦珣一字一字道,“若非如此,父皇也不会这么做。”
  他将“残害皇嗣”、“戕害龙体”这八个字咬得极重,明华公主恍惚了一瞬,旋即记起了那道废后诏书,继而想起了去年九月初,她舅家被灭,母后、弟弟、弟媳皆被赐死,那时的她愤恨而又不安。
  或许因为她是女子的缘故,新帝继位后并未为难她。这一年多来,她也将心头的疑惑不甘深埋心底。这次永安伯事件结束,她左思右想,终究还是决定要个答案。
  “残害皇嗣,戕害龙体?”明华公主颤声问道,“这是真的?”
  难道这不是父皇想废后时,随意找的理由吗?
  秦珣瞥了她一眼:“皇姐从没好奇过吗?先帝后宫佳丽众多,可是十多年里,竟无一子嗣出世?皇姐从小在宫里长大,就没有疑惑过是为什么?”
  “……”明华公主沉默了。
  这个问题,她偶尔也曾想过的,当时觉得无非是天意。她祖父子嗣也不丰。不过父皇在登基前那几年,有过好几个子女。
  “是……是母后?”明华公主声音带着颤意,“是母后?!”
  她心说,是了,这世间女子,多半不乐意帮丈夫养其他女人的儿子。她是公主,丈夫没有姬妾,她在公主府甚是舒心。她的母后,是后宫之主,可能一念之差,做了什么错事。
  她从小在宫中长大,皇宫的一些肮脏事情,她并不陌生。只是她素来贤良淑德的母后,也会这么做么?
  秦珣只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方轻轻点了点头。
  明华公主后退了一步,转瞬之间,脸上已多了两行清泪。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父皇的性子她是知道的,他先是皇帝,后是父亲。若秦珣说的是真的,母后的确做过有损父皇子嗣的事情,那父皇去年九月初三所下的数道圣旨就不难理解了。
  秦珣轻叹了一声:“其实父皇的诏书已经写的很清楚了……”
  明华公主没有说话,只轻轻摇了摇头。
  说的清楚吗?可能是。可是这一年来,她都没有真正去深想,去相信过。
  她想,她的父皇到底还是太狠了一些。母后固然有错,但秦璋又做错了什么?很快,她又想到,父皇不是一向如此么?当初二皇妹的事情,她早该心里有数的。
  半晌,她方喃喃道:“父皇,太狠了一些……”
  “父皇赐死陶皇后和先太子、处置了陶家,对皇姐尚有顾念之意。”秦珣缓缓说道。
  明华公主扯了扯嘴角:“顾念之意吗?”
  她面前恍惚浮现出幼年时父皇对他们姐弟的疼爱,眼前一片模糊,甚至也跟着晃了几晃,接着失去了意识。
  她只隐隐听到皇帝唤她“皇姐!皇姐!”
  ……
  明华长公主再清醒过来时,是在她尚未出嫁时的宫殿中。她刚一睁开眼,就有人在她耳畔道:“恭喜公主……”
  “什么?”她听见她涩然问道。
  “公主有喜啦。”宫人轻声道。
  明华公主愣了愣,坐起身来,下意识抚上自己的小腹:“有喜了?”
  在这个时候吗?太皇太后治丧期间,她被发现有了身孕?
  明华公主垂眸,好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
  明华长公主初有孕,守灵时就多了几层顾虑,自不能再像先时那般。但是其余人等依着规矩,不曾有丝毫怠慢。
  睿王秦渭到达京城时,已经是十月中旬了。
  他一路赶来,风尘仆仆,颇为狼狈。他带着王妃宋氏与不满一岁的儿子秦琛跪在太皇太后灵前,泪珠大滴大滴滚落。
  他已经七年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了。
  上次见她还是在她的寿宴上,这一次竟是在她的葬礼上。
  这是他的生身母亲。
  他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他曾经很努力,想吸引母后的注意,获得她一声称赞,但是从未成功过。
  明明他们的母子情分很浅。可此刻,在母亲灵前,他仍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忽然,一方帕子递到了他面前,他微微一怔,顺着那只手,看见自己的王妃宋玉娴,正看着他,神情温柔,目光专注。
  睿王愣了一下,伸手接过了帕子。
  他还有王妃,还有孩子。
  太皇太后在寿全宫停灵许久,直到睿王进宫,她才真正下葬。
  睿王秦渭还未进京时,就已经得知永安伯一事。他心下暗叹,在皇帝下旨召他进京奔丧时,他曾想过,皇帝是不是以此为借口,想取他性命?
  毕竟永安伯先前曾劝他早做打算。——可是这种念头,睿王从未有过。先帝还在时,在他身边布置的有暗线,他手上无兵又无权。想造反,谈何容易?新帝登基后,永安伯曾写信给他,说新帝皇位来的不正,可以将其拉下皇帝宝座……
  尤其是近来,永安伯先是写信给他,说新帝中毒,命不久矣,要他早些回京。后又说明已掌握了新帝弑父杀兄的罪证,可以一举扳倒他……
  这些,他并未真正放在心上。他做睿王二十多年,或明或暗劝他起事的不知有多少。可是究竟能不能成,他比他们更清楚。
  也许年轻的时候,他有过其他心思念头。可是如今他有了温柔贤惠的妻子,又有了可爱的儿子。他生活安逸满足,为何要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去争那个位置呢?
  他想,就像他小时候母后说的那样,他生在太子确立之后,就注定了他与那个位置无缘。皇后嫡出又怎样?他争不过命。
  所以,不管永安伯在信中怎样承诺鼓励,他都没有答应,还劝永安伯放弃这个念头,安心养老。
  ——永安伯都七十六岁了,从二十多年前起就要他夺嫡,都换了两个皇帝了,永安伯的心思竟从没变过。
  可是永安伯这次并未听他的劝告,他听说了永安伯在九月三十日所做的事情,以及他母后因受惊而病逝。
  ——他从不相信母后会因受惊吓而病逝,但母后毕竟上了年纪,若是贸然得知此事,有个三长两短,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这次回宫奔丧,睿王到底是不大放心,本想将妻儿安顿好,自己独自进京,却不想王妃宋玉娴拒绝了他的提议。
  她握着他的手,轻声道:“王爷,你去哪里,我跟琛儿就跟去哪里。是死是活,咱们一家人都在一起。”
  迎着妻子的目光,睿王终是点了点头:“好,咱们一起。”
  进宫时,宫门口没有埋伏的刀斧手,他略略松一口气。这几日他小心谨慎,然而直到太皇太后的棺椁下葬,他们一家一直平平安安,毫无异状。
  可饶是如此,他依然心中不安。
  太皇太后下葬后,皇帝在御书房召见了他。
  两人俱清减了不少。
  秦珣先开口:“皇祖母已经安葬,皇叔有什么打算?”
  “回皇上,臣想携妻儿回封地。”睿王答道,“先帝在世时,曾说过,臣无诏不得返京。如今母后丧事已毕,臣不宜再耽留京城。”
  秦珣点一点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又道:“永安伯的事情,皇叔已经知道了?”
  听到“永安伯”三字,睿王神情忽变,当即跪倒:“臣有罪……”
  秦珣摆了摆手:“皇叔起来吧。事情真相朕已尽知。皇叔不肯同流合污,何罪之有?”
  他话虽这么说,但两人都很清楚,睿王知情不报,细算起来,并不算是真的无罪。不过既然皇帝不计较,那就无人再追究了。
  睿王叩头道谢:“臣叩谢皇上。”他结结实实行了礼,才又缓缓站了起来,恭敬地立在一边。
  秦珣上次见他,还是在河东回京的途中。那时两人非君臣关系,皇叔在他面前要自在随意的多。
  沉吟片刻,睿王才小声问道:“敢问皇上,会怎么处置永安伯?”
  “怎么?皇叔有什么见解?”
  睿王犹豫了一下:“他毕竟是忠心于臣的,臣想求皇上……从轻发落……”
  他这话说的极为艰难,说完以后他心里又生出些许悔意来。——皇帝不追究他的罪责已是宽宏大量,他再为永安伯求情,万一,触怒皇帝,那后果不堪设想。
  “忠心于皇叔?”秦珣轻嗤一声,“他若真忠心于皇叔,会不顾你的意思,执意要造谣污蔑朕?抹黑皇室,祸乱朝纲?”他轻轻摇了摇头:“他忠心的,是他自己吧!”
  睿王心中一震,没有说话。
  秦珣挑眉,似笑非笑看着他:“皇叔想从轻发落?”
  睿王轻叹一声:“皇上,是臣想左了。皇上打算怎么处置他?”
  “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秦珣黑眸沉了沉,“按律来。”
  “是。”睿王深吸口气,应道。
  秦珣瞧了他一眼,神色缓和:“朕听宫中老人说过,皇叔年少时也是意气少年,拔剑击柱,恣意风流。如今倒是沉稳仁善的很。”
  睿王笑笑:“皇上说笑了。三十多的人了,哪还能像少时那般?”
  两人都不再提永安伯一事,闲闲聊了几句,说一些风俗人情,倒也和睦。
  睿王估摸着时候,适时告辞离去。
  秦珣又见了几个臣子,待天快黑时,才回了章华宫。
  秦珩正持着一本书,站在那里随意翻看。眼角的余光看见他,放下书,冲他笑笑:“回来了?”
  走过去,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书,秦珣点头:“嗯,你在看什么?”
  他自己翻了翻。
  “哦,这是陆大夫前天带来的,说是孕期该注意的事情。”秦珩含笑应道,“我闲着没事,就看看。”她想了一想,又道:“对了,他说你也该看看的。”
  秦珣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点头:“嗯,改日我看看。”
  他有些累了,自己坐下,斟了茶水,轻啜一口,方道:“你也坐。”见瑶瑶从善如流在他身边坐下,他嘴角不自觉地勾起弧度,笑道:“今日见了皇叔。他和王妃感情很好……”
  秦珩“哦”了一声,静静听他说着。
  这几日,她也见过睿王妃宋玉娴及其儿子秦琛。若说当日宋玉娴初嫁到睿王府时,尚有一些局促。时隔两年多,宋玉娴言行举止已然是一个端庄大方的王妃来。
  不过,秦珩对不足一岁的秦琛更感兴趣一些。
  她现下有孕,看见漂亮可爱的小孩子,总想多看一会儿,心里也欢喜的很。
  她轻轻依在皇兄身边,听他说着不同于京城的风俗人情,忽然轻声道:“你说,咱们孩子将来叫什么?”
  “嗯?”听她这么问,秦珣也来了兴致,他双目一亮,笑道,“我想了好几个,至于到底选哪一个,还没有决定。”
  他说着起身,几步走到案边,抽.出一张宣纸,复又回到原位,拿到秦珩面前:“咱们孩子名字该从日。你瞧……”
  秦珩低头看那纸上,写了七八个名字,有男有女,俱是响亮、寓意好的名字。她心里一动,说道:“我看着都是好名字,哪一个都好,难以取舍。”
  “难以取舍?”秦珣失笑,故意道,“真难以取舍,那就全用上好了。”
  “这怎么能全用上?一个人只能有一个名字。”秦珩奇道,“哥哥糊涂啦。”
  “不糊涂。生七八个,一个孩子用一个,不就正好够了,也不浪费……”秦珣话还未说完,秦珩的拳头已经到了他身上。
  她没用多少力气,他也不觉得疼痛。
  秦珩脸颊晕红:“七八个?又不是你生!”
  伸臂将她揽在怀里,秦珣收敛了笑意,认真道:“怎么可能真让你生这么多?不拘几个,结结实实养大,好好教养就行。你愿意,我还不舍得呢。”
  历来女人生孩子,无异于过鬼门关。虽然皇宫里,有御医,有经验丰富的产婆,可他也不忍心让她一次又一次涉险。
  秦珩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秦珣又道:“咱们的孩子,一定要好好养。”
  他心说,届时虽然要细心培养太子,但是其他的子女,也不能忽略了。
  瑶瑶有孕才两三个月,他这段日子已经从孩子的姓名想到了孩子的教育培养问题及至二三十年后的情形。
  秦珩听他郑重其事地强调“好好养”,微微一愣,想起他们少年时期母妃去世后,在宫中艰难度日,不觉心中微酸。
  她点了点头,重重“嗯”了一声。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