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我和萧铃音双双跌落,眼见众人挤进阵眼后,阵眼正逐渐缩小,砂砾混着尘土飘洒至身上,萧铃音立即扑过来,掐住我的脖颈,她口中没有停,便用这般扑在我身上的姿态,不停喊着:“你个贱种!贱种!”
伴随着歇斯底里的怨恨声,我感觉身体里腾升出一股怒火,拉着我沉沦深渊,就在萧铃音第三次喊我‘贱种’的时候,我伸出手径直抓住她,将她提了起来,一个‘贱’字半路成了一声尖叫。
“丫头,她这么欺负你,何不将她捏死。”心口沉睡的离虫母虫不知何时苏醒,用充满蛊惑的声音引诱我。
我凭空有了汹涌的力气,萧铃音此时手无寸铁,被我握在手中,我的掌心压在她嘴上,任由她如何挣扎也说不出话,甚至连呼吸都有几分困难了。只要我轻轻一捏,她便是下颚俱裂,再也不能口吐脏字。
“丫头,你还心软什么,是想等她救兵来到吗?”离虫母虫光是开口说话的这功夫,便搅动我气海不平,远不是我能对付的强悍:“嗯?有人回来了?”
我分不清是敌是友,对着半空中挣扎的萧铃音眯了眯眼,用周身力量将她狠狠拍到地上,萧铃音猛吐几口血,昏死过去。我心神一凛,看着萧铃音埋在沙土中被尘埃染脏了的脸,内心逸出诡异般的狂喜。
也许是被血腥气惊醒,巨兽怒嚎出声,霎时之间,只听“嘭”的一声巨响,巨兽朝我狠狠踏来,我此时哪还有什么人的意识,满脑子充斥着杀戮念头,攥紧成拳,周身力量澎湃而出,巨兽的脚掌被我狠狠炸开,在一片血肉模糊中,我使出身不缚影,对着巨兽受创的独眼又是一掌,再是一闪,已经退到几丈开外,而那方的巨兽开始痛嚎,声音巨大,震飞砂砾荒漠,致使五行阵世界颤动,从天顶碎裂开。
我站起身,任由巨兽呼出的长风裹挟着瘴气,蔓延到我的衣摆。我伸出手,那柄玄铁重剑不知从哪来到跟前,轻轻一握,雄厚的力道使我愈发冷静嗜血,踏步向瞎了独眼的巨兽走去。
“滕摇!你染上了魔气!”灯华及时赶至,迈大步冲我奔来。
他手中光华一闪,竟是条锁链锁住玄铁重剑,七绝剑呜呜低吟,竖起剑身胡乱劈去,直接将五行阵世界撕碎。
我松开七绝剑,绕到灯华身后,离虫从我指尖钻进他颈项处,我冷着目光,却是咧嘴一笑:“我从不想杀戮,只是不想一直做任由刀俎的鱼肉。我一路被逼到这步田地,既然世人都叫我消亡,我凭何不能杀出一条血路!”
可便在离虫即将穿透他的骨头时,七绝剑挣脱锁链刺进他体内,正好刺中汲了血的离虫,灯华登时闷哼一声,朝巨兽张大的嘴巴里跌去。我拔出七绝剑,将气息灌入剑身,这次毫不迟疑地贯穿它的头骨,径直将巨兽的颅骨穿了个通透。
巨兽发出含糊的声响,再没能站稳,颓然倒下。
我扯住灯华的衣襟,向后一转,退到萧铃音身边,淡淡的盯着闭合过半的阵眼,但见阵眼外立着刚刚出去的人群,至始至终冷眼旁观,不肯伸出一只手,面容又露出虚伪的惋惜和幸灾乐祸……
“简山滕摇,这般杀戮罪孽,脾性真张狂……”
既然都说我脾气大,我何不就地坐实了。我笑容猖狂,神色桀骜不驯的握着七绝剑,狠狠扎进脚下的荒漠,剑气如虹,发出轰隆之声,宛若游龙怒吼。
“我就是脾气大,喜杀戮,你们来咬我啊!有本事下来啊!”
言罢,我抬起七绝剑,气息顺着剑刃凝聚剑尖,众人畏惧这毁天灭地的剑气,齐齐退后一步,我转动手腕,挽了个剑花,落下一记轰鸣,尘土飞扬之下,五行阵世界彻底撕裂。
我把七绝剑还给灯华,左手拎着昏死的萧铃音,右手抓着受伤的灯华,使出全部身法往阵眼撞去,将萧铃音和灯华甩给华林华清,也许是众人目露寒光使我心底冰凉,在这紧要关头,离虫母虫带来的杀戮意识倏然褪去,我登时迷糊起来,身子再一次朝五行阵世界跌落……
猖狂有什么不好,死前还能放纵孟浪一次,我微微笑,嘴角带着满足扬起,眼前朦胧得宛若云中,忽然晃过千万重屋瓴,在夜照宫永无止境的霜花下,一道湛蓝色和一道绯红色隔着遥远的时光,依稀飞来。
“猫儿!”“娘子!”
头快要炸了,只记得左手触碰温柔,右手搭上惊艳,两股力道从垂落的半空中将我生生捞了上来,迎来久违的阳光。
五行阵崩坏殆尽,碎成片片晶华,消失在瞠目结舌的众人眼前。
我大口喘着气,傩教的人正要逼问,但见云桑绯衣张扬,捏碎酒盅,眼睛里隐隐有暗光闪烁:“滚。”
嘈杂的周遭传来一个不甚平静的声音,我眼前混沌一片,只识得这音色,便放下所有紧绷的心绪,将虚弱倦怠的身体交由他掌控,湛蓝色的衣袍盖在我头上,遮住我奋战后的虚脱和软弱:“猫儿…猫儿……”
他就这样叫着,才把我即将混沌的意识叫清醒,我软软地抬了眼皮,未曾料到素来和颜悦色的白端,竟露出孩子气的神色。我伸出手抚摸他的眉眼,他这般冷静自持的人,打破外人不得插手的规矩,任性的救了我。
救了就救了,为何还会露出如此疼痛的表情,就像被人生生剜了一刀似的……引得我心头的盔甲粉碎弥散,我委屈的哼唧道:“公子,我好疼啊。”
他最后崩住的情绪终究溃败,满目愤怒,惊惶,害怕,还有心疼。
他的手在我的后背抱住了我,也温暖了我。
我俨然不是当初的猫儿,他也不是当初的公子,我们有相互守护的、敬畏的,可如果这个世界有个人,能在我心头弯弓引惊鸿,那一定是白端。
我抱住他,之前独自面对整个世界的惊涛骇浪,此刻只想软弱起来。
他的手本想抚碰我的脸颊,最后停留在我头上,轻柔地抚摸:“别怕。我在。”
云桑闻言,收起迈向我的脚步,低柔的笑:“没事就好。”
五行阵碎裂,傩教不依不饶道:“滕摇毁坏上古绘卷,理应被取消资格。”
众人接口应和,丝毫不要颜面。
云桑不知从哪又变出酒盅,放荡不羁的道:“你们嘴可真脏啊,不如拿酒涮一涮?”
左殿似乎要咬定我不放,斜眼睨着躺在地上的萧铃音:“滕摇残害萧山闺秀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这样生性残暴的人如果进了蓬山,对其他人也未必是好事,本座支持取消其资格,并收押傩宫。”
辰娘蹙眉:“取消资格尚可,收押傩宫是为何?”
“凭她残害萧山人还不够?”
“新秀选拔各凭本事,生死也是常事,我们可没说过不能杀人。再说其他杀了人的,也不见有处罚。”
左殿冷哼:“其他人本座没看见,只看见了滕家孽徒残害萧铃音。”
辰娘还要说什么,被左殿抬手挡下。那那担忧地望来,我朝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少年的眉宇始终不得舒缓,难为他小小年纪就要背负这么多了。
云桑迎着左殿的话接道:“既然殿下说滕摇残害萧铃音,就该先告知滕仙主,由他和萧山人商议如何处理此事。你着急将滕摇带回傩宫收押,属实咸吃萝卜淡操心,闲的慌。”
“你!”左殿被怼得恼怒,抱着他的少年只顾着僵坐,他又是孩童身躯,气势上本就输了一筹,恼火之下,扯得少年胸口的血肉模糊,少年似乎痛极了,冷不丁地将左殿丢下,张皇着向那那跑去。
那那正想将少年护在身后,看他俩的神情似乎相处过一段时间,有着本能的亲近感,启料左殿被猛地一摔,仍能很快反应过来,一记寒光从指尖迸发,扎进少年的后背,他还保持着奔跑的姿态,向那那最后伸出手,却仅仅在隔着一步之遥的距离,绝了气息。
“轰”的砸向那那的脚面。
彼时那那张大嘴巴,不敢相信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陨落眼前,我又气又急,见他惊慌失措的样子,挣扎着从白端怀中出来,云桑一把揽住我跑过去的架势,只道:“不能让左殿再得逞一次了。娘子乖,我们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我要他生不如死!
那那颤抖着手,探向少年的鼻息,倏然抽回,不敢相信他就这么死了。左殿手里还沾染少年温柔的鲜血,舔了舔嘴边,不甚在意地踩在少年尚带余温的尸体上,仰着脖子对那那坦然道:“座下疯狗咬人,让玄君受惊了。”
那那听到他森冷的音色,目光倏尔一冷,而后淡了眸光,回到负手而立的姿态:“左殿治理严谨,本君佩服。”
萧山接过萧铃音,给她喂下一枚药丸,原本昏迷不醒的萧铃音悠悠醒转,萧山人轮番运功,竟诡异的将其从垂死边缘,复原成昂扬的状态。萧铃音忿恨地盯着我,似乎不打算跟风,让左殿将我收押傩宫,她只说:“辰娘,我已无碍。请继续。”
辰娘见此事平息下来,即刻进入第二轮测试。
进入五行阵看起来时光漫长,在外面仅仅过了一个中午,骄阳正酣,场上剩下不到二十几人,五行阵测试过后,就是正儿八经的比试了。
辰娘又祭出鱼袋,有的鱼袋碎去,象征着人的消亡,有的黯淡下来,已经无力再比,剩下的鱼袋两两分相对,比试的名字赫然呈现。
“第一组,傩教傩连城对兑州方珏。”
“第二组,坎州冯宝儿对萧山萧铃音。”
……
“第十组,万府万千龙对醉仙居华清。”
到华清上场了,华林说是不紧张,其实还是有点担心。
万府是大回都有名的望族,这个万千龙也是享誉四方,曾闭府幽关数年,是重点培养的宗族子弟。当初因为闭关错过了山阴地,悔恨之下咬碎了路碑,如今新秀选拔,自然准备充沛。
我没见过华清出手,只道她在华央曲指艺出众,一双芊芊葱指极为柔软,能从狭洞中不沾灰尘地取出掉落的玉珠,在华央曲子弟中也是备受宠爱。
华林对华清细心叮嘱:“这个万千龙不好对付,实在不行你就认输,选拔于你并非必要之事,你自幼身体孱弱……”
“方才我让二哥放弃玉牌,直接出阵眼,二哥没同意。二哥心怀丘壑,想要一展宏图,实现抱负,清儿与你自幼相伴,你知我孱弱,我岂不知你心有不甘?”华清自嘲的笑:“我是比不过唐槿姑娘,她身怀绝技,心思细腻,可以同你并肩江湖,做一对神仙侠侣。而我只会在华央曲卖艺,你看不起我是正常的。”
“我没有。”华林恼她说这气话,不但寒了他的心,也伤了自己的心。
“你不看好我,要我认输,我偏要争口气给你看。”华清赌气地说道。
转身上了比试台,辰娘刚说了句“开始”,便对着万千龙劈手探去。万千龙惊讶于这姑娘灵活的身姿,更不敢大意,使出万钧的力气抱住华清的腰身,将她整个人举了起来。
随着华清被高高地举起,华林整个目光整个心都提了起来,但意料之外的是华清脸上没有丝毫畏惧,甚至带着欣喜,似乎万千龙的这招正中她的下怀。只见她忽的软了身子,柔软的像条美人蛇似的,顺着万千龙的身体滑落地上,以极其诡异的姿态避开锋芒。
这招令人大吃一惊,尤其左殿,甚至捏碎了座椅的扶手,登的站起来,想要将华清看得透彻。
如果猜的没错,华清使的是震州笼山的软骨功法。
笼山处在西南之地,作为傩教的附庸势力之一,一直受到左殿掌控。同清冷的简山相比,笼山人声鼎沸,门徒万千。除了坤州傩山之外,算是香火最旺的仙山。然而笼山门徒多夭折,有些并非根骨奇佳的人学不会功法,便能生生给自己拧巴死。万千人中,唯有最优秀的数人才能进入内阁,学习要求更严苛的软骨功法。
这些人往往在幼年被左殿选中,关进内山,从小浸泡在各色药浆中洗净根骨,受尽非人之苦,直到身体和骨头都能软下来,被装进酒坛大小的罐子里不露一丝皮毛,才算功法小成,有机会活下来。
外人称其为“骨童”。
滕仙主曾说过,骨童活不过正常岁数不说,如果钻进罐子中露出些许肌肤,左殿会拿把刀子盯着这块肌肤,狠狠地割下,露哪割哪,直到再无可露之处为止。
我初时听闻,吓得快要躲进师父怀里,师父还叹我孟浪。
没想到华清还有这般身世,早些也没听到她说起过,她也只露出手指的柔软。此刻这般暴露出来,势必会引起左殿的重视。
这边华清苦战之下仍不敌,逐渐被压着打,好在万千龙不算狠毒,下手虽狠准稳,但也留有一丝余地,没有伤及华清五脏六腑。那边其他几组陆续完成比试,分出了胜负,尤其萧铃音受我重创下,扔恢复迅猛,在跟冯宝儿比试中,竟然削掉了她一条臂膀。
萧铃音站在漫漫血光中,剑尖从冯宝儿身上指向我,我突然醒悟她不任由左殿收押我的缘由,原来吃了什么伸腿瞪眼大力丸,顷刻间恢复登峰时的水平,甚至更精进一筹,如果我被左殿收押,那她就失去亲手杀我的机会了。
萧铃音在我手上货真价实的吃过亏,断不会再学之前的莽撞和歇斯底里,我要是跟她对上,势必有一番苦战。
冯宝儿在断臂之痛下,不住抽搐,我从怀中掏出药瓶丢给她,她尚有意识,接过药瓶涂抹断横处。这药是师姐研制的秘方,虽没有生肌的功效,但能最大程度的保存肌理,拿着断臂去医馆,还有接回去的可能。
冯宝儿知道臂膀有救,感激地朝我点头,君子之交淡如水,话不多说,她与萧铃音结下梁子,日后必会助我一臂之力,多留一条后手也好。
台上逐渐分出胜负,华清被万千龙打得吐血,仍不肯认输,憋着一口气,剑走偏锋,偷袭了一招。万千龙自诩刚正君子,但实在不想继续缠斗,下手愈发不留余地,看得台下华林担忧极了,顾不得辰娘的警告,试图阻止华清。
“你如果踏上来一步,我死给你看!”华清口喷鲜血,呼吸急促,拼命的狠劲让华林止步不前,她嘴里念叨着:“我不能输!”
我倏尔出声:“谁说你没输,你已经输了。”
“我还可以一战!”华清挣扎着朝万千龙扑去,万千龙突然抱住她的腰身,紧紧钳制住她的举动,他是个行伍之人,难免有些粗鲁,华清玉润肌肤贴紧他的胸膛,不知不觉地让他通红了脸,松也不是,抱也不是。
华清就像拼狠的小兽,不撞得头破血流,不回头。我干脆把话说死了,也好过她的心慢慢被掏空:“在华二哥心里,你就是输了。华二哥丝毫不喜欢你,他把你当妹妹,就算你们有过相濡以沫的年少,他珍惜你,疼惜你,但也不是爱情。”
华清听闻一怔。
我继续道:“有时候感情就是这么玄妙,没有早一步晚一步,只是这个人来得刚刚好,可能就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款款走来,穿着毫无特点的衣衫,一个笑容,一句话,就轻而易举地捏住你命运的后颈皮。倏然看去,连他普通的衣衫都变得能生出万丈光芒来……所以,你不是华二哥的光芒万丈,争得这口气,似乎不值当啊。他如果喜欢你,你自会知道,你如果觉察不到,那便是不爱。既然不爱,任你如何折腾,都无济于事。”
华清登时泪如雨下,软了身子,委顿地往后倒去,华林刚要上台接住,但见万千龙的手搭在她的腰身,稍一用力,就将华清拽回自己怀里。
华林停住动作,放下心来,我瞧他当真对华清无意,若是我,爱一人便不会犹犹豫豫,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模样,真惹人讨厌。我冷道:“华清啊,都说有舍才有得,我看只有感情除外。”
我似乎将话说得太死,华清在万千龙怀中哭得泣不成声,弄得这七尺大汉手足无措,他方才还把她拍的吐血,如今还要反过来哄她,华清抽泣中伤口又疼了,想到是眼前粗莽的人打伤的,气不过,就用牙咬了他一口,本以为他会劈头打来,谁知万千龙只是微微的笑:“姑娘咬吧,不气就好。”
华清气得要翻白眼,只觉跟粗人没话说,梨花带雨的跑下来,抱住我,嚎啕不止:“我、我自然知道你说的这些,只、只是心中实在太气愤了,我们从小在一起,老娘这么美,眼瞎了的人才不喜欢。”
“是是是。”我汗颜,没想到华清美人的皮囊下,还有这般帅朗的性格。
华林沉默的立在一旁,不知道该不该安慰痛哭流涕的华清,他想了许久,终于要上前一步,却被我瞪了回去。
人生啊,该吃吃,该睡睡,该忘就忘,该放下的,就不要再给她希冀了。
白端朝茫然无措的华林淡淡一笑:“我家这只猫,可是会咬人的。”华林点头称是。
我又瞪了白端一眼,谁是你家的。
比试终于轮到我了,巧的是站我对面的是凤清。
看到她上台的那一刻,我终究没忍住笑意:“我今天火气大,你做好准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