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路

  到底是为什么要把萧家给回绝了呢?
  这几天宋竹都为了这事抓心挠腮在乎个不行,但又说不上为什么在乎,想要找个人问吧,母亲那边问过一次,碰了个软钉子是不能再去了。二姐那边,这么理想的亲事都被回绝了,谁也不知道她心情如何,而且她素来面皮薄,这事儿还新鲜热乎的时候是万万不能开口的。至于祖母、婶婶乃至父亲那里,宋竹就更没想过了,这件事本不是她可以好奇的,想要逾矩,那当然得找最亲近的人了。
  只是这一次,就连乳娘都没能给她什么灵感,宋竹可谓是四处碰壁,直到收假上学,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她心下就是再气闷,也只能暂且放下此事,安心上学读书了。
  宜阳书院的学业,对于一般人来说都是比较繁重的,女学这边,一般从十岁、十一岁入学到十七八岁出师,要做到通讲十三经,除此以外琴棋书画乃至吟诗作对也都有涉及,而且由于入读人数不少,若是表现过差跟不上课程,先生一封书信,家里人只能灰溜溜地来女学接人。是以大部分时间女学生们都得专心上课,一直到午间和傍晚的休息时间才能轻声闲聊,那种叽叽喳喳如菜市场的场面极少出现。若是一心读书如宋苡,甚至都可以不必和同学来往——说起来,她虽然是众人的大师姐,但的确和同学们都不太熟悉。其实就是宋竹,也很难完全融入同学圈子里。
  每回放过大假,同学们从洛阳回来的时候,宋竹就能很清楚地感受到这种排斥感:姑且不论性情投合不投合,这些姑娘们在洛阳的时间,免不得也会召开文会彼此聚聚,那可就是毫无拘束天南海北的地聊天取乐了,而宋家因为一直住在宜阳,她们姐妹是不能参与的,无形间就少了不少话题。
  虽说在学业上处处都是表率,还是众星捧月,但这月亮被捧得高高的,有时便不方便‘与民同乐’。除了谈学问以外,能说些生活琐事的朋友,其实并不多。大概要等到开学后一到两天,大家都收心开始读书了,这才会又捧着书本,聚到宋苡和她身边来。
  也是因为习惯了,今日一开始她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直到午休时分才发觉,往日最爱和她搭话的颜钦若,今日一早都没搭理过她,虽然就坐在宋竹身边,但她面上仿佛是挂了一层薄霜,一上午不言不笑的,连眼尾都没往这儿瞧。
  想来应该是萧禹没去洛阳,让她心情不爽吧。宋竹想着,也不主动过去触霉头:颜钦若的脾气就算不比她二姐大,也不会差得太远,在这种时候凑过去纯属找死。
  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吃午饭的时候,颜钦若拉了赵元贞,两人在角落里轻声细语地说了小半个时辰,连午饭都没动几口。赵元贞频频点头神色肃穆,倒像是出了什么大事一样,宋竹看了,心中也是暗笑,还想呢:噢,多半是颜家和赵家不好来往,这相看失败的事,便只好等到现在再和赵元贞商量了。
  她也没当一回事,更不敢开口询问往里头掺和,吃过饭便往自己位子上一坐,开始抓紧复习功课,不料过了一会,颜钦若倒是主动来和她搭话,“三娘,下个月初三是我小生日,正好又是端午节。今次回去开文会时,姐妹们都说好了会赏脸来吃碗长寿面——咱们同学几年了,你也没来过,今年你带上二姐、四姐一道过来可好?若是家里马车不便宜,便和我们一道走,初一回去,正好也在我们家园子里玩玩,待初三过了生日,初四我使人送你们回来,耽误不了初五过节的。”
  感情她和赵元贞是在商量这个,宋竹心里倒是一暖,“颜姐姐,不是我不赏脸,你也知道,我们家管得严……”
  颜钦若估计是早有准备,便从袖子里摸了三张帖子来递给宋竹,“我都送帖子了,你便拿着帖子回去问问你娘可好?就说是我千央求万央求你,想让咱们同学在洛阳齐聚一堂,实在不行,我登门去请。”
  话说到这一步,宋竹也没别的办法,只好接了帖子,“那我回去问问。”
  她也不疑有他,还当颜钦若真是因为当天整班都去,也想带上她们姐妹,当日晚饭以后,大家聚在一起吃香瓜,她便把帖子给小张氏看了,笑道,“我话是带到了,娘要怎么回她?”
  小张氏看了看帖子,想想倒是一笑,她并未答复女儿,而是转问宋苡、宋艾,“你们想去不想?”
  宋艾看了看两位姐姐,笑道,“窝听姐姐的。”
  宋苡却是眉头一拧,淡淡地道,“来回也是百里路,为了她一个生日这么折腾?我不想去。”
  她和颜钦若素来不睦,有此反应也不足为奇,不过宋苡一般很少把态度表露得如此坚决,几乎不留余地,宋竹倒是吓了一跳,忙道,“那就不去吧,也是,去了还要找地儿住,着实烦扰。”
  小张氏看了她一眼,“你真不想去?”
  宋竹就不说话了,只是给母亲打眼色,小张氏拧眉道,“有话好好说。”
  “就……也想去,但姐姐不去,我也就不去了。”宋竹只好被逼着表了态度。
  “想去就去么,你二姐、四妹不去,你自己去也成,只不必住颜家了,咱们家在洛阳自然有地儿落脚。”小张氏反而是出人意表地下了决定,“都去写回帖吧——看时辰不早,也该做功课去了。”
  宋竹有些纳闷,但看母亲神色,也不敢多问什么——知道问不出来——便只好先回屋去了,宋艾宋荇都一闪没了人影,倒是宋苡坐着没动,也不说话,只是凝眉看着母亲。
  小张氏对二女儿也还是那句话,“有话就好好说。”
  宋苡在母亲跟前也没什么脾气,她轻声道,“若是三妹要去,那我也去。”
  “你不必去。”小张氏却居然一口回绝。
  ——她望了凝眉不语的二女儿一眼,也放缓了语气,“你去了,反而是适得其反。”
  “……可粤娘文也不行武也不行,”宋苡难得被母亲逼得吐露了大实话,“这宴无好宴,本就是不该去的。您有心把她许配给萧三十四,就更不该让她去了。”
  “你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小张氏也被她说得叹了口气,“你也知道,她文也不行武也不行,有什么行的?不就是一张脸行么……她人不过去,难道还能单独把脸给寄过去?”
  这话透了十二万分的务实和精明,在宋苡听来简直市侩得遮掩不住,她拧起眉头,却想不到什么有力的反驳,终是低声道,“三十四他人就在宜阳呢……又不是没见过粤娘,粤娘好不好,他难道不知道?”
  小张氏无奈地一笑:这个女儿什么都好,就是天赋过人,从小就太傲气了些。“儒门重名,自有道理,这里头的文章,你自己好好参详吧。”
  在宋苡看来,母亲这么做实在有沽名钓誉的嫌疑,但她强忍着没有回嘴,只是起身道,“那……我回去了。”
  小张氏道,“去吧、去吧。”
  看似有些不耐烦,可等女儿一背过身子,她的眼神里就带了几分歉疚:为了妹妹还没影子的亲事,二姐二话没说就把萧家的事给撂下了,虽然她不在意,可她这个做母亲的不能不感到亏欠。没了萧三十二郎,也不知道二姐的良缘还在哪里……
  一边做针线,一边想心事,不觉就到了就寝时分,宋先生也进了内堂。小张氏打发他洗浴过了,顺便把自己许宋竹去洛阳的事告诉了丈夫。宋先生听了呵呵笑,“哦?就不怕清明那日的事重来一遍?这回,可没有三哥帮她遮掩了。”
  小张氏道,“没有就是没有,她学识不弱于人就够了,难道还要为她营造什么大才的名声?那可真就是弄虚作假、沽名钓誉了。”
  如此正气凛然,倒让宋先生不好回话,小张氏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过了一会,又说,“总算生得还是不错,别说如今,纵是上古,生得好,终究也是一桩难得的事。圣人不都说了,未见好德如好色者。”
  如今世道对美色的追逐,的确已到了相当狂热的地步,或许是因为丰盛富足的城市生活,让大批百姓的精力无处发泄,不论是冲茶、吃酒、着衣还是起居,都颇有人千金一掷地追求那转瞬即逝因人而异的美感,美人受到追捧,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在如今更不是见不得人的事——这年头连做官都要求得生得俊朗好看,女儿因为生得漂亮被多家争娶也不稀奇。宋先生摇了摇头,失笑道,“你也不想想,会冲着美色上门来的都是什么人……也罢了,我们家几个女孩,各有所长,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有些好奇,“只是她年纪终究还小,二姐亲事都没定呢,现在就放到洛阳去,急了点吧?”
  “也不全为了这个。”小张氏轻轻地吸了口气,“我和姑姑都商议过了……官人,萧家三十二郎那门亲事,不如却是回了吧。”
  宋先生有些诧异,“怎么?”
  小张氏便把自己为宋竹的一番打算说了,又道,“除了三姐自己的一点倾向以外,再者,萧家和曾家也有所不同,曾家以读书治学为主,萧家如今是以读书仕宦为先,二姐那性子……还是和大姐一般,寻个读书人家也罢了。倒是三姐性子更绵,也还算有主意,由她嫁入萧家这般人家,我也放心些。”
  既然已经和老安人都商量好了,宋先生也没什么意见,“这么说,你让她去洛阳,倒是让她去见世面的了。”
  “是有这个心思,此事宜早不宜迟,若是她觉得洛阳已是龙潭虎穴招架不住,那便乘早回头,也说个读书人家也好。”小张氏说。“洛阳都处不来了,东京那样的地方,她根本就活不下去。”
  “那……若是三姐居然如鱼得水呢?”宋先生也笑了——小张氏当年在东京城可没少受折腾。
  小张氏叹了口气,“那就说不得请官人把她带在身边教养一番了……终究,她也不能就光靠着一张脸呀。”
  要做萧家的新妇,可也不是只有一张脸就够了的,比起嫁入读书人家的两个姐姐,宋竹也许可以没有才名,但却绝不能少了政治素养,而这些东西,却不是内宅妇人所擅长的领域了。
  “这倒不是问题。”宋先生想想,也觉得萧家既然会说二姐,那么也没理由看不上三姐,便是点头答应了下来,“我看,也许三姐倒是在这些事上颇有天分了呢?平时你总觉得她笨,不过是没考到她擅长的领域罢了。”
  小张氏对三女儿实是没什么信心:回绝三十二郎一事,前前后后有着许多蛛丝马迹,她却还没猜出来缘故,虽说是当局者迷吧,可毕竟这表现还是生嫩了些,和她两个姐姐相比,到底还是差了一筹。
  “我看她就擅长一点——讨人爱。”她半是打趣半是好笑,“全家上下,从姑姑到帮忙的十七堂侄妇,都把她疼得和什么似的,正所谓傻人有傻福,她要有这福分能常伴身边,我看也很该知足了……”
  两夫妻你一言我一语,几句话间,就把宋竹日后的发展方向给定了下来。
  而当事人宋竹此时,对于父母的安排还是一无所知,她刚读完了今日讲的课文,正是忙里偷闲地纠结:这几日要不要找个时间向萧禹道歉呢?那日本来就内急,实在是被逼得气急败坏了,才会说出那一番话来,现在想想,自己委实也是太过分了些……
  ——还有,家里为什么要回绝萧家的亲事?会不会……该不会是和这个萧禹也有点关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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