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君 第50节

  陆承骁便就这般被卫氏划到了不良人范畴中。
  柳渔心觉对他不住,却知晓卫氏确实是一片好意,道:“我知大伯娘意思,原是说好了明日之内他能到柳家提亲,如今我已从柳家脱身,容后有机会,会与他说明的。”
  卫氏放了心,道:“是这个理儿,你还小,婚嫁之事原不着急,检验人心最好的东西莫过于时间,且大伯娘才将你寻回,也是想把你放在身边多留两年才好。”
  卫氏没说的却是,女子过早的婚嫁对身子是极不利的,生产那一关就不知要担多少心,这话却不好与未出阁的侄女儿说起,只心里打定了主意,要好生把关,且郎子再好,也不会把侄女儿这般早许出去的。
  柳渔含笑点了点头。
  至戌时末,众人才到安宜县城门口,此时城门已经关了,幸而值守的都是柳晏清相熟的同僚,开了城门放行,期间柳晏清两位相熟的副捕快归家去,只柳家一行人从县城另一边城门出,向溪风镇去。
  亥正二刻回到了溪风镇仰山脚下,柳渔终于知道王氏为什么敢冒险藏在柳家村一藏就是十五年了,溪风镇与长丰镇,虽都在安宜县治下,却是分处县城南北两向,只要王氏不往县城跑,柳家这边约莫是一辈子发现不了她。
  已是二更天,村落里安静非常,卫氏瞧着窗外与她道:“这处就叫仰山村,村子是依山而存的,咱们家还要往山里再行一段。”
  柳渔点头,原想着柳家在山里,就是条件再好,大概也就是和她原先在的那个柳家差不多,或许房子大些。可当骡车停下,柳渔下车看到的却是黛瓦青砖,规规整整的两进院子。
  卫氏牵住柳渔的手,站在院门前自己先湿热了眼眶:“到家了。”
  柳晏安已经奔着去开了院门,又入内点灯,这才小跑着迎了出来,又是让柳渔入座,又是倒茶水端点心的:“娘,小妹,晚间没吃,饿了吧。”
  卫氏瞧得发笑,在县里受的冲击太大,什么也没顾上,直接就奔柳家村去了,到了柳家也没得消停,却是这时候才真正能一家人坐在一处,她指了柳晏清道:“这是你大哥,叫晏清,海晏河清那个晏清,今年二十二了,长你七岁,现在县衙当个捕快。”
  柳渔忙福一礼,唤了声:“大哥。”
  柳晏清忙虚扶一下,应了一声,而后道:“小妹回家了就好。”
  卫氏又指了柳晏平、柳晏安道:“这是你二哥,叫晏平,平安的平,今年二十;三哥晏安,平安的安,今年十八,只长你三岁,还皮着。”
  柳晏安被他娘额外多出来的一句点评弄得不自在,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柳渔一笑,福声唤道:“二哥、三哥。”
  声音清甜又软,柳晏平还好,笑着唤了声小妹。
  柳晏安慌得手脚不知往哪摆,最后拍拍胸脯:“以后三哥护着你。”
  柳渔面上霎时绽出个笑容来,瞧得柳晏平、柳晏安齐齐呆住,小妹生得太好了。
  兄弟两个又想起母亲说的小妹像了祖母九成九,不由双双去看卫氏,问道:“娘,我们祖母也生得这样好看啊?”
  卫氏想起她在人市初见到婆母的那一天,那时的婆母,也就是二十多岁,在她眼里,也是仙子一样的存在,她点头:“是,几乎一样。”
  卫氏有些怅惘,若婆母还在,该多好。
  很快又收拾了情绪,有这么个孩子已经是老天的恩赐了。
  张罗着打了水来一家人洗手净面,吃了点心茶水垫了垫肚子,才领着柳渔到了二进院西厢。
  “这西厢原是你爹住的,这些年我一直留着,平日里也有打扫,现如今你回来了,正好,西厢往后就给你住下。”
  一面说着,一面把灯在桌案上放下。
  柳渔循着灯光打量这屋子,见一应被褥枕头都是齐备的,桌案上更是纤尘不染,心知这大伯娘当真是待自己爹爹极好的,一时竟不知是怎样一种情绪涌动在心头。
  “被褥算不得新,胜在干净,这两日暂且先用着,过几日我再连同你的衣裳一起再置办一些新的,适宜女儿家用的,其他一应用物咱也慢慢添置上。”
  “这就极好的了,多谢大伯娘。”万千的感动,到了嘴边就只化作一句谢。
  “说什么傻话,和大伯娘说什么谢。”卫氏笑笑,又问她:“这陌生的地方,你今晚一个人住可会害怕?若是害怕,今晚与我住正房也行。”
  柳渔摇了摇头:“大伯娘放心,这里很好,再安心没有的,怎会害怕。”
  卫氏听她这样会说话,也笑了起来,道:“行,那早些歇下吧,明日一早我带你去祭拜你祖母、伯父和父亲,有事的话喊一声,我在正屋就能听到。”
  柳渔应下,卫氏笑笑,这才转身出了西厢,柳渔一路将人送了出去,见卫氏已经进了正屋,才折返回西厢掩上了门。
  风卷得桌上油灯“噼啪”一炸,闪耀的灯花映入柳渔眼中,点亮了双眸,也在她心里燃起了一丛簇新的希望。
  作者有话说:
  小修了对王氏当年盗走的四十两银子的处理,让大伯娘留下给渔儿做嫁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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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柳渔迎来的是希望, 而此时的柳家村,当柳大郎口中塞着的药巾被取下,药效逐渐消失, 不足让他昏睡时,他捂着裆部痛得满床打滚的时候,伍氏和柳康笙就只剩恨和绝望了。
  他们是到此时才发现,柳大郎不是单纯被药倒了过去,而是……蛋碎了。
  蛋碎了,那他作为一个男人还有什么用?
  伍氏的世界崩塌了,她才多大, 她的一辈子还那样长,她往后的就守活寡了吗?
  柳康笙的信念也碎了,他的长子, 替他生下长孙,生下唯一的孙子的长子,不能人道了?
  静夜里突然爆开的一声地裂天崩般的嚎哭,和着柳大郎嗷嗷啊啊的惨嚎, 让留在院子里没被柳康笙允许进东屋的柳家其他人心中都是一阵发瘆。
  文氏抚着肚子,微微退开些许, 柳三郎却是担心,实在没忍住, 走到东屋敲了敲房门, 问:“爹,大哥到底怎么了?”
  这一晚发生的事对他而言实在太过莫名, 家里头猛不丁就冲来那么一群人, 其中几个还是捕快, 一家子大小全从屋里被赶了出去, 院门口被来人把守着,他们想靠近了偷听一两句都不成,村正请来了,继母一张脸被打得见不着本来颜色,柳渔跟着别人走了,大哥人事不知被抬了下来。
  唯一能点醒他的一句话,就是柳渔对大嫂说的——没能如你所愿,换个八十两银子回来?
  所以是大房卖柳渔,大房几时打的卖了柳渔的主意?最后到底又是怎么发展成现在这样的?柳三郎是一点儿都没搞明白。
  屋里躺在床上把身子躬得熟虾一般的柳大郎恶鬼一样的唤:“爹,弄死……柳渔,你给我弄死柳渔!弄死她……”
  一边说着一边就哭了起来。
  伍氏也在一边哭嚎:“爹,报官,一定要报官!”
  这夫妻俩二重奏一般的鬼哭狼嚎听得柳康笙头都要炸了。
  柳渔、报官、报官。
  他这一整晚上都被一个官字压着,钱财没了,祖上传下来的地也没了,长子还叫人给弄成了废人,柳康笙痛不痛,痛,痛得喉咙腥甜吐出了血来,可他痛也发作不出来,他怕官,就被那一个官字压着。
  现下伍氏一提报官,终于把柳康笙压了一整夜的火全点了出来:“报,不怕死的,要一家子全进大狱的赶紧去报!”
  自从生了个儿子后从来也没受过柳康笙一句重话的伍氏被柳康笙陡然的爆发震住了,而后就更是气愤,“为什么,就平白让我们吃这样大的亏吗?”
  这话几乎要把柳康笙噎死在当场。
  王氏这事,那边柳家暂不追究,他自己这边还能漏出去?那就要捂死了,捂一辈子,捂进棺材里,可不就是得白白咽下这么一个大亏去,甚至于这亏他吃了,带着孩子们一起吃了,还不能告诉他们为什么。
  当下被伍氏问得说不出话来,一时只觉往日里怎么看怎么顺眼的长媳,此时也变得咄咄逼人、面目可憎了起来,黑沉着脸咬牙问道:“我还没问,你大哥伍金呢?他不是跟大郎一起去的,大郎成了这样,你大哥呢?他在哪!”
  这话里话外竟是还要迁怒到伍金头上了。
  伍氏脸色一下子难看了起来,可伤的到底是自己男人,伍氏也是心痛,转而问柳大郎:“爹问的是,我哥呢?我哥他怎样了?”
  同样是问伍金去向,关注点倒是全然不同。
  柳大郎痛不欲生,满心里都是惊惧,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是哭得眼泪鼻涕一处往外淌:“爹,你要带我去治,一定要带我治好。”
  这是柳康笙疼了一辈子的宝贝疙瘩啊,可他拿什么去给他治?碎成那样了,又有谁治得了。
  柳康笙一瞬间老泪纵横。
  柳三郎的拍门声又响起,柳大郎这回倒听清了,紧紧攥住了柳康笙的手,不住的摇头,尽管痛生痛死,可柳大郎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清醒,这样丢人的事绝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了,家里兄弟也不行。
  柳康笙比他还清楚,这事情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不能往外捅,一旦往外捅了,他们一家这辈子都别做人了,走到哪都会被指点。当下对伍氏道:“你二人都听着,今天大郎只是受了点小伤,旁的什么事都没有。”顿了一顿,才道:“柳渔今天往镇上去之后再没回过家,家里寻了也没寻到,恐怕是被人掠卖了。”
  尽管那卫氏要求他对外说的是柳渔被他们卖了,可柳康笙考量再三,也舍不得断了孙儿的前程,咬死了说柳渔是自己出去被掠卖的,左右只要他们不去招惹那边,那边也不会知道他们对外怎么说的。
  被掠卖了?一路昏死着的柳大郎稀里糊涂,只以为柳渔当真被卖了,脸上闪过一种快意的扭曲,又痛恨:“那咱的八十两不是没了?”
  快意也转瞬间消失。
  还有什么八十两。
  只是这当口谁也不想再刺激柳大郎了,谁也都没心思接他那话茬。
  伍氏知道公爹那话是假,却也闹不明白什么是真,柳康笙也不需要他们明白,只是把以后该怎么行事交待清楚。
  “你们也别想着寻仇报官,我不怕明里跟你们说,咱们家被捏着能捅破天的把柄,报官容易,可想囫囵从县衙再走出来就不容易了,到时候咱们这一家老小全要搭进去,这辈子你们都别再惦记柳渔这个人了,咱家从此没这号人了,见了也绕着走。”
  这话把伍氏和柳大郎全震住了,一家老小全要搭进去,伍氏想到今天来的三个捕快,虽不知到底是什么事,可到底再不敢提报官两个字了。
  “好生照顾大郎吧。”他扔下这么一句,出了东屋。
  柳康笙出去,对着柳三郎和文氏、柳燕也是一般说辞,柳燕因前边是看到爹和大哥伙同大嫂娘家兄弟绑了柳渔的,今晚再看着柳渔回来,她还以为人是被捕快给救了,现在,怎么说是被掠卖了?不过她想想大概能明白,估计是卖女儿的名声难听。
  所以,柳渔还是被卖了吗?
  那买她的人是谁,是今晚来的那些人吗?买人的怎会如此嚣张。
  柳燕想不明白,可对这个家,对柳康笙、王氏、柳大郎和伍氏的恐惧却是深植骨血。
  文氏却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压根就没让柳三郎再多问,径直拉了人回屋,这边安抚受惊的二丫睡下,那边就听到正房里柳康笙和王氏打起来的声音。
  确实是打起来了,柳康笙只要一想到自己的银子、自己的地,还有老大血糊糊的裆,就想到王氏中午逼他发的那个断子绝孙的毒誓,能不打起来?恨不能把王氏往死里打。他是不会觉得自己贪婪才引来今日之事的,十五年前贪婪,十五年后也一样贪婪,他只把这一切都归咎到王氏身上,是王氏这扫把星招来的横祸。
  而王氏这回竟也一改从前对柳康笙的惧意,母兽一样要跟柳康笙博命,卫氏找到她了,柳康笙再没什么能拿捏她,今日又受了这样的刺激,今日种种,在王氏看来,这都是柳康笙和柳大郎夫妻的贪婪害的,害得她被卫氏捏住,害得她彻底失去了长女的心。
  王氏仿佛又看到了柳怀遇,站在虚空中看着她,眼里的厌憎一如十五年前。
  她疯魔了。
  文氏在自己屋里,隔着堂屋和两道紧锁的门都能听出王氏的疯狂。
  “柳康笙,来,朝这来,今日你动我一下,咱们就鱼死网破,我拉着你柳家上下一起死!”
  “我一条贱命没什么,拉上你子子孙孙我值了!”
  正屋的声音戛然而止,可这短短两句话已听得文氏是心惊肉跳。
  柳三郎从来都知道文氏比自己聪明,这会儿就看文氏,小声道:“你跟我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文氏翻他一眼:“还没瞧出来?你那好兄嫂要卖了大妹妹发一注横财呗,八十两,能是往好地方卖?爹跟他们合计着把我们和二房的人全打发了出去,偏心眼偏成这样也是够了。”
  没说出来的还有歹毒二字,到底是柳三郎亲爹,又是她公爹,有些事可以想,不可以说,说了就是不敬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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