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仙【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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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刑犯如果在潜逃过程中皈依出家,是可以免除刑罚的,就好比水泊梁山中的鲁达鲁提辖那样,但收容他的寺庙或道观以及犯人的皈依上师却要为收犯人徒弟负连带的担保责任,如果犯人再行作恶,师父甚至整个寺庙都要受到牵连,一般情况下,即便境界再高的高僧大德,都没几个真敢冒险收重刑犯为徒,楚真人肯担当如此风险来救张官,可以说对张官有着再造之恩,但混混出身的张官对楚真人虽说多多少少有些感激,但更感兴趣的确实楚真人进出监狱的方法:随着一阵仙雾,人竟然穿墙而过,这种神奇的法术在张官这样的市井混混眼里,着实是帅呆了,就冲着这种偷东西可以不用拧门撬锁的时髦法术,张官在牢房里就把师拜了。
  上山之后,楚真人发现这张官有着非同寻常的记忆力,说过目不忘毫不夸张道德经只看了两遍便能背诵了,便给张官起了个道号叫洞文,意思是洞悉文字之妙?有了法名,张官就算正式入道了,凡夫俗子张官,从此便成了三清弟子张洞文。
  上山半年后,张洞文发现,当老道的日子似乎并不像拜师时想象的那么新奇刺激,每天砍柴打坐加念经,简直是比坐牢还难受,坐牢多少不用干力气活啊……但无奈,自己是个死囚,还俗就意味着被砍头,无奈也只能在山上熬着,不知不觉一熬就是五年,这期间,外出云游的楚真人还带回了一个鬼徒弟,只有十岁多点,满嘴叽里呱啦连汉话都说不利索。之所以说是鬼徒弟,完全是因为这孩子红头发红眉毛红眼珠,跟经书里描述的恶鬼有得一拼。按楚真人的话说,这个孩子是他花二两银子从一个卖艺的手里赎出来的,孩子的老家在一个叫波斯的地方,是随父亲来中原做生意时被拐跑的,因为看这孩子跟卖艺的混了几年腿脚上有些功夫底子,便给这孩子起了个法名叫洞武,意思是洞悉武学。因为听孩子说被拐前人们都喊他爹“陈先生”,师兄弟们便唤其为“陈洞武”。
  上山以来,楚真人交给张洞文的第一个正式任务,便是教这孩子说话识字,只不过到后来连楚真人也后悔把这个任务交给张洞文了,跟他学说话,没等没学会之乎者也,就先学会骂街了……
  学道期间,让张洞文最羡慕嫉妒恨的,就是大师兄石洞仙,顾名思义是洞悉仙法,听名字就知道此人深得楚真人真传,在张洞文的印象中,大师兄是个无所不能无所不会的人,只要是师父会的他都会,上山以来,楚真人向张洞文传授过各种各样的仙法道术,但就是不教那个让张洞文曾经魂牵梦索望眼欲穿的“穿墙术”,起初的借口是修行尚浅,不足以学,后来张洞文的底子打好了,能修行正规法术了,楚真人才说实话,在他看来,张洞文虽说上山多年,但学法的动机不纯,心术不正,说等什么时候张洞文心端意正了,才能传授穿墙术。无奈,张洞文只能巴结大师兄石洞仙,并表示希望学穿墙术,虽说这石洞仙每次都是满口答应,但却从没真正教过。
  按楚真人的说法,张洞文命里两劫,劫劫索命,第一劫是十八岁那年的人命官司,当师傅的可以为其化解,而三十八岁也就是张洞文上山二十年后是第二劫,这一劫却需要张洞文自己化解,为此,张洞文一直耿耿于怀,虽说学道二十年,但因为师父不教穿墙术的心理阴影,张洞文便隐隐觉得师父对自己隐瞒的东西很多,也便对自己的本事越发缺乏自信。
  光阴似箭,二十年时光转瞬即逝;就在张洞文三十八岁那年,楚真人忽然把张洞文叫到了屋里,言称其火候已到,已经能学穿墙术了,但此时的张洞文玩心已去,取而代之的完全是一颗潜心向道的悲善之心,便告诉楚真人所会之道法仙术已然足够,穿墙术学与不学,已经不重要了。听徒弟这么说,楚真人欣慰之余也透露的实情,其实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穿墙术,那东西其实就是张洞文早已熟练掌握的五行地遁术。
  五行遁术,是道术中最基本法术之一,其中地遁术,是一种行脚用的法术,五行之中土主善行,地遁术乃是利用土之灵气在地下快速行进的仙法。一“遁”五十里,两“遁”就是一百里路,刚学法修行浅的人弄个一遁两遁的就精疲力尽了,但随着修行的精进,十遁八遁也不是什么问题,修为越高走的越远。此种法术一般用于长途行脚,从应天府到顺天府也只需一天的法程,当年商纣王缉拿姜子牙时,姜子牙投河而逃用的是水遁术,速度跟地遁术差不多,相传姜尚投河之后,商兵追上桥头这么会工夫,太公爷就已经逃出城外了。
  因为速度极快,所以收遁的地点很难精确把握,就好比大炮打出的炮弹,所谓的瞄准,最多就是把握一个大概的方向和角度,很难精确掌握落点,但在楚真人看来,地遁术虽然表面上难以精确把控,但若能做到心无杂念,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只要把握好体内真气的运转与法术的脉路,地遁术是完全能够当做所谓的穿墙术,将五十里的遁程缩短到到五十尺甚至五尺,用大炮去打苍蝇,难度肯定是有,但只要技术娴熟力道把握得当,便也不是不可能。
  说到这,张洞文也明白为什么那个大师兄满口答应传授穿墙术却一次都不教了,在张洞文眼中,大师兄是个典型的嘴上说一套手里做一套的人,每天除了围着师父拍马屁捧臭脚,就是对着刚上山的小道童呼东喝西把人家当牛使唤,贪污道观的银两也不是一次两次,这种人怎么可能做到师父所说的心无杂念呢?穿墙术,明摆着他也不会嘛……
  能把这个心得传授给张洞文,说明楚真人对这个污点徒弟还是蛮有信心的。授完心得之后,楚真人更是跟张洞文约定了三个月时间,言称自己要出去云游,时间以三月为限,希望自己云游归来之时,能看到张洞文学会穿墙术,自此之后,张洞文每天苦练,却始终不能像师父当年那样,把地遁术的法力控制在“穿墙”的微小范围内,即使尽最大努力控制真气,一遁下去少说是二三十里,这玩意根本不可能穿墙嘛……
  三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随着约定期限的临近,张洞文已经由苦练法术转化为苦练嘴皮子了,希望师父回来后能想方设法哄老爷子开心,不会因为自己学不会法术而生气,然而,苦练了半天马屁神功的张洞文等来的,却不是云游归来的师父,而是师父在云游途中染疾仙游的噩耗。
  宣布消息的人正是大师兄石洞仙,说师父云游时身染风寒,因年迈体衰真气不畅而仙陨他乡,因天气炎热不便运丧,师父的金身已经就地入土。
  说实话,以张洞文对师父的了解,很难相信师父因染疾而羽化,一来师父有真气仙法护体,就算扔到冰窟窿里也没事,根本不可能染上什么风寒之类的俗病,二来楚真人乃是一代宗师,修为甚高,羽化后仙体必成金身,哪有像凡夫俗子一样就地下葬的道理?但不信归不信,自己一不知道师父具体羽化在哪,二来不知道师父命中是否有什么逃不掉的劫数,也只能揣着明白当糊涂暂观一二,但没想到,就在道观因为祖师羽化的消息而乱作一团的时候,大师兄石洞仙竟然神秘失踪了,后来竟然有一帮顺天府的道士拿着楚真人的法旨与官府的文书上门接收道观,说楚真人生前已经把道观交与顺天府的张真人代掌了,以张洞文为首的一干弟子很快便被新任住持每人发五两银子打发出了道观,美其名曰自奔仙途,说白了就是遣散了。
  离开古石观之后,一些年纪小的道童弟子大部分都选择了还俗或是去别的道观拜师打杂,但这两条路对张洞文而言却哪条都行不通,一来自己身背命案不能还俗,别的道观想必也不愿意收纳像他这样身背人命官司的徒弟,二来还有个拖油瓶师弟,一脑袋红头发红眼珠,除了有一身好功夫之外,心法、道法都差得很,这样的人恐怕别的道观也不愿收,为了谋生,张洞文只能带着师弟到处云游,本想靠给人看病或做法为生,但老百姓看病更爱找郎中而不是找道士,再者遭遇邪门歪道需要做法事的人家并不是很多,即使有,也不大相信像他这样连大本营都没有的游方道士,生活所迫之下,已经改邪归正的张洞文只得操起了当混混时的谋生旧业——骗。
  当初上山之前,行骗可是张洞文最拿手的赚钱手段,作为一个手无寸长的混混,一天到晚吃香喝辣靠的是什么?从赌桌到饭桌哪里少得了一个“骗”字?此刻道袍在身度牒在手,还愁骗不来钱?经过跟陈洞天的一番研究,二人琢磨出了一套靠道法骗钱的把戏:当初陈洞天跟卖艺的混的时候,把势师父曾经训练过一种嗜血的蝙蝠当表演道具,只要在漆黑的空间把血涂在木板上,这种蝙蝠就会飞蛾扑火般不断往木板上撞,当初的把势师傅就是靠这种伎俩来伪装心法内功的。在把势师傅骗术的基础上,二人又加以精进,具体步骤为先找到一户大户人家,白天让张洞文以化缘的名义敲开府门,之后扬言家中有邪煞可为其驱邪;如果大户就此信了,那就摆法事骗些银两,如果人家不信,便由轻功一流的陈洞武夜入府宅,把鸡血偷偷涂在宅主的寝室门上,之后再放出蝙蝠撞门,宅主听见撞门声,开门无人而门上有血,放一般人也就吓尿了,势必会重金聘请张洞文前来做法,说实在的,利用这种骗术,下山几年来这兄弟俩正经没少骗钱,每次法事的起价最起码也要纹银五十两,一个月前,师兄弟来到黄府行骗被拒,便算计着由陈洞武陈夜色去黄元礼寝室门上摸鸡血,结果这陈洞武一去不返,期间张洞文也到黄府打听过,但从上到下都说压根没见过一个红头发的道士,碍于做贼心虚,张洞文也不好意思说出实情,在苦等一个月未果后,只能盘算着去官府喊冤了。在打听得知县太爷曲先恒原告被告一块打、且连阁老的儿子都敢打的特殊癖好之后,张洞文第一反应便是贿赂衙役王顺。
  虽说贿赂杨顺花了一百多两银子,几乎把棺材本都贴上了,但张洞文此时却说不上心疼;有道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让你个老不死的见识见识我张某人的手段,还怕诈不出区区一百两银子?贿赂杨顺首战告捷,张洞文难得心情不错,对于自己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这条苦肉计,张洞文还是蛮有信心的。在老百姓的嘴里,这个曲先恒曲老爷除了爱打人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别的恶名,甚至可以说是个清官。
  曲先恒清官的名声源于三年的一桩“算盘案”,当时县城有个告老还乡的王阁老,夫人刘氏乃是皇上御笔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因王阁老对东厂掌印太监徐公公有举荐之功,这刘氏还被皇上赐了半副銮驾。王阁老有个儿子叫王志,仗着爹妈的权势横行乡里,雇佣泼皮无赖强行买下县城几乎所有的钱庄当铺之后自己搞起了垄断经营,用缺珠的算盘收息放债,榨尽了客商们的血汗;但对于这个王志的恶行,老百姓只能是敢怒不敢言,即使有外来客商到衙门喊冤,当任的县太爷也只能是好言安抚最后不了了之。
  几年后,曲先恒走马上任,到任没几天便有一个外来客商在衙门外喊冤状告王志,这曲老爷一句没审便把喊冤的客商打了个半死。消息传出,老百姓本以为又来了个贪官,却没想到,客商挨完打紧接着便轮到王志挨打,起初这王志根本没把一个七品知县放在眼里,以为曲先恒只不过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做做样子而已,公堂之上还挺蛮横,结果真挨上板子了才发现这厮原来是玩真的,扛了五六板子就扛不住了,审都没审就把这些年的恶行全都招了。事后这曲先恒一道政令便查封了王志名下所有钱庄当铺,并遣六百里加急将卷宗急送刑部,想趁热打铁将这王志问斩正法,最后这王志虽然没被问斩,但县城的经济秩序却恢复了正常,虽说斩草没除根,但也算是为老百姓做了件好事,而朝廷似乎也没因为曲先恒殴打阁老家人的事找其麻烦。
  对于一般官员而言,采用张洞文这种玉石俱焚的方法状告远近闻名的大户确实有很大风险,但对于曲先恒这种混不吝的变态县太爷而言,却是再好不过的计策,他连阁老的儿子都敢打,难不成还会偏袒一个乡绅?
  拨弄着筹划多日的如意算盘,张洞文一路小曲的回到了客栈,结果一推房门差点当场昏厥,只见一个月前失踪的师弟正坐在炉子旁烤火,见张洞文推门进屋非但没有久别重聚的欣喜,反而个个一脸的苦大仇深。
  “我说师兄,你也太不讲义气了吧?一两银子都不给留,你要是再不会来,我真得出去打家劫舍糊口啦!”火炉旁,师弟陈洞武撇着嘴一百个不耐烦。
  “你……你……你……”看着眼前的一幕,张洞文感觉嗓子发甜,一口鲜血似乎就在胸腔涌动,随时都有喷出来的可能,“你这王八蛋,这一个多月都跑哪去了?你……你难不成想把我气死独吞银子?”
  “一……一个月?”听张洞文这么一说,陈洞武一脸的冤枉,“我……我……哎?好像是……最后……哎?哎呀想不起来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夜入黄府,一走就是一个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可急死我了你知道不知道?”
  “黄府……”陈洞武微微点了点头,“对了我想起来了!我是去了黄府!”
  “之后呢?”张洞文赶忙催问,“这一个多月你都干嘛了?”
  “我……”陈洞武皱着眉一个劲的想,“师兄,我真想不起来了,我就记得我看见黄元礼带着两个家丁下了一个地道,我觉得那肯定是他黄家藏钱的地方,就想跟着下去,真能顺带手拿点宝贝出来还做哪门子法啊?结果刚到地道口便感觉里面吹出来一股邪风,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不过师兄啊,你说我走了一个月……当真?我……我感觉,这就是昨天的事啊……”
  “邪风?”张洞文一皱眉,上前扒开陈洞武的眼皮看了看,继而替陈洞武把了把脉,丝毫没有被妖邪侵体的迹象,从脉象上看甚至比失踪前还健康,从脉象上看倒像是吃了两条百年老山参,“哪来的邪风?你小子不会背着我去哪鬼混了吧?”
  “师兄,天地良心啊!”陈洞武眼珠子瞪的溜圆,“我对天发誓,真是记不得了,今天一睁眼发现自己躺在城门口土地庙前边,感觉就是昨天的事!哎……对了,我真走了一个月?”
  “废话!你要不信就去问楼下掌柜的!”张洞文也是一百个没好气。
  “算了算了,不提那个了,算咱哥俩倒霉吧,师兄,怎么说我一个月没回来,你得给我接接风啊,吃顿好的呗?”陈洞武边说边捂肚子,“赶紧拿点银子,饿死我了……”
  “银子!”听陈洞武一提“银子”,张洞文眼前一黑险些休克,一巴掌拍在脑门上一个劲的捶胸顿足,“哎呀我的银子啊……!”说实话,虽说行骗不在少数,但师兄弟两个平时吃香喝辣也没少挥霍,贿赂杨顺那一百多两银子可以说是张洞文的全部家当了,那杨顺在曲先恒手下清廉了足足三年,一个月一两银子的俸禄憋的眼都绿了,即使师弟已经回来了不必去衙门喊冤了,难不成他还能把银子退给你?
  “师兄,别跟我说你把银子都花了!”看张洞文表情不对劲,陈洞武也是一皱眉。
  “还不都是为了你!”张洞文恶狠狠的一瞪眼,“你要再不会来,我就去衙门喊冤了,想告本县大户,不花钱打点能行吗!?”
  “哎?”听张洞文这么一说,陈洞武也有点傻眼,“那……那怎办?师兄,我刚才听掌柜的说本县还有个什么阁老,家底也挺厚,要不咱们,去他家转转?”
  “阁老个屁!”张洞文恶狠狠道,“今天晚上,我要亲自去会会这个黄元礼,我就不信他家真有什么邪风!”说实话,听陈洞武说有邪风把自己吹晕了,张洞文起初也有些疑惑,觉得这黄府似乎的确是有些鬼怪。但经过“眼相”与号脉的双重诊断确定陈洞武毫发无伤之后,张洞文只能是更加疑惑,理论上讲,能把人吹得神志不清的邪风无外乎恶鬼诈尸时喷出的腐气与畜生成精时喷出的瘴气,被这两种邪气迷惑,虽说表面症状也是神志不清,但轻则元气大伤重则一命呜呼,绝不会像陈洞武这样五脏调和脉象稳健跟打了鸡血一样满面红光精神焕发,而此刻陈洞武中了邪气还能身形矫健,莫非真是你黄家府上真是有三清下界施得旷世仙法?在好奇心与报复心的驱使下,张洞文毅然决定亲自夜探黄府,当然,如果能顺便偷点金银财宝出来那是更好,至少能抵消贿赂杨顺那一百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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