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跪祠堂

  姚氏第一次觉得她竟有这样一把好嗓子。
  她手里的茶杯盖斜了斜,不知该说什么,“你……”
  “您可还有交代?”
  傅念君轻声问道。
  姚氏皱着好看的柳叶眉,讷讷了半晌,才道:“没有。”
  她走后,姚氏才急着和张氏商议:“这怎么回事?中邪了不成?”
  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这还是那个傅念君吗?
  张氏只好说:“夫人不如明天请妙法庵的仙姑来看看?我也觉得二娘子今日很是奇怪。”
  “不错,她今日这样子,我看着实在心里发毛,她竟然还对四姐说了那样的话。”
  幼则束以礼让,长则教以诗书。
  这是太宗朝一位状元公的母亲曾说过的教子家训,傅念君斥责妹妹教养疏失,竟能引这样的话。
  这怎么可能呢?
  这怎么能是那个草包傅念君说的话呢?
  不是姚氏疑神疑鬼,从前的傅念君,提起来便是她的噩梦。
  桀骜不驯,粗鲁鄙陋,天天不是顶撞她父亲就是自己。更有一个改不了的臭毛病,就是极其喜欢和俊秀的少年郎们来往,光光被姚氏发现她偷跑出府就不下十次了,每次罚,每次闹,下次还是继续去。
  两年前恩科放榜,她竟跟着榜下捉婿的大户们满城追逐绿衣郎,一时沦为笑柄。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长处可言,却还总爱写些不着四六的歪诗去调戏她父亲的学生和兄长的同窗们,弄得来傅家请教学问的学子们恨不得蒙面登门。
  但凡长得好看些的世家公子,在东京,都是闻傅家二娘子之名而丧胆。
  而傅家也因为这么一个女儿,在东京丢尽了脸面。
  本来作为底蕴如此深厚的傅家长房嫡长女,父亲是当朝丞相,生母是荣安侯府的嫡女,她这样的身份,什么人家聘不得。
  只是她倒争气,八岁时进宫赴宴,言行举止就叫太后出言呵斥了。此后,宗室中是没有人会娶她的了。
  再后来,随着她的所作所为一天比一天出格,连京城里有名望些的世家都不敢要这位傅氏嫡女了。
  到最后,好不容易,还是傅家老夫人在过世前为她说成了一门不上不下的亲事。
  可是没想到她如今被姚氏拘着不能出门,竟然就连自己妹妹的未婚夫婿都不放过,在自家的梅林里就勾搭妹夫,这种事传出去,哪个人家能接受这样的媳妇。
  姚氏真的觉得头疼。
  ******
  傅家的祠堂很大,寝殿里供奉着祖先神位,并列两个两开间,加上两尽间,共六间,还有阁楼,享堂悬有巨大匾额,上书“彝伦攸叙”四个大字。
  除了先祖牌位,历代皇帝赐予傅氏的诰命、诏书等恩旨纶音都珍藏于此。
  傅念君跪在祠堂里,身形笔直,没有满腹怨气,倒是觉得心平气和。
  她数着供奉的神位,一排又一排……
  竟然有这么多!
  到三十年后,她的那个傅家,是早没有这些牌位的了。
  酉阳傅氏因为逃避战乱,已经搬到汴京上百年,宗祠和族人都在此地扎根,她的父亲傅宁虽然是傅氏子弟,可是却是极落没的分支庶子,他甚至不喜欢听人家提起当年的傅家如何辉煌,因为那荣耀不属于他。
  可傅家到底是怎么衰败的呢?
  这么庞大的宗族,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仿佛短短几年,就被连根拔起了。
  显然如今的家族砥柱傅琨是关键。
  傅氏家学渊源,朝中傅氏子弟出仕为宦者不可尽数,傅琨之父傅迥曾任翰林学士承旨,而其嫡长子傅琨更是天资过人,才名颇盛,年少即登科簪花,到如今官拜同平章事,可谓位极人臣。
  而这位一手主持新政,差点就拜入名臣阁的傅相公,却在理宗朝初时就为新帝所弃,屡遭贬谪,死于异乡,傅家更是从此后一蹶不振,直到她的爹爹傅宁入中书省枢密院,傅氏才算后继有人。
  想到这个,傅念君心里就沉甸甸的,她知道傅琨的结局,可是她如今,却是傅琨的女儿。
  她当如何自处呢?
  突然觉得有冷风吹来,傅念君断了思绪,搓搓手臂。
  身后有蛩音响起,带着轻轻的回声,是芳竹拎着小篮子给她送吃食来了。
  “夫人允许你来?”
  芳竹说:“娘子,您糊涂了,这是相公首肯的,您以前跪祠堂,相公都会派人送吃的来,可惜近几天他公务繁忙,都宿在宫中。”
  “看来爹爹对我不错。”
  “当然啦。”芳竹说着,“相公最喜欢的就是您啦!要不然怎么就您的名字和别的小姐们不一样呢……”
  是啊,她既是傅饶华,又是傅念君。
  念君,念君……
  傅琨思念亡妻,便为长女取名为“念君”。
  傅念君咬了一口手里一寸见方的董糖,就轻轻放下了。
  “这是你做的?”
  芳竹摇摇头,“是仪兰准备的,小姐不是一向爱吃这个吗?”
  傅念君对她笑了笑:“等我从这里出去了,我教你们做更酥香味美的。”
  模样俏皮又温和,连芳竹都忍不住有些失神。
  娘子本来就生得好看,她这般说话的时候,整个人显得鲜鲜亮亮的,和相公种的芙蓉花一样。
  不不,芙蓉太妖娆,像水莲,可水莲又太寡淡。
  她看着傅念君低垂着的浓密羽睫,连咀嚼都带着十分的韵味。
  真是美好得哪一种花都比不上。
  芳竹浑身一个激灵,就是这样才不正常啊!她们娘子怎么会有这般模样!她只好试探地问道:“娘子,您一直都不擅厨事的啊……”
  “是吗?”傅念君道:“或许在梦中得观音娘娘点化了吧。”
  “真、真的吗?”
  真不是中邪?
  傅念君看着她缓声说:“我只是突然有些迷糊,许多从前不明白、不知道的事,如今突然清明起来了。可是发生过的事,又会记不清,芳竹,你觉得这样骇人吗?”
  芳竹虽然被从前的傅饶华教导地有些泼辣不驯,对主子却极忠心。
  她坚定摇摇头,“我是娘子的丫头,娘子怎么样,都是我的娘子。”
  何况娘子这样的变化,她只觉得无限欣喜。
  毕竟娘子以前那样子,连她都觉得太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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