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革裹尸
徐妙仪抱着胖炽回娘家, 魏国公府外, 两位兄长迎接燕王夫妇车驾, 刚下车, 徐增寿就抱走胖炽, 胖炽和小舅舅十分熟悉, 刚刚醒来的他一见到徐增寿就咧开无牙的大嘴格格笑。
朱棣好容易见儿子的笑容, 赶紧伸过头去看襁褓,可是胖炽蓦地见到一个陌生男子的脸,才不管那是他亲爹, 顿时吓得哇哇大哭。最后还是奶娘使出绝招喂奶大法才哄住了。
徐妙仪见朱棣沮丧的样子,安慰道:“混熟了就好,以后日子还长。”
其实此时徐妙仪心情也不好:这次只有两位兄长相迎, 父亲没有出现。父亲思恋她这个大女儿, 昨晚知道自己当外公了,肯定很高兴。况且父亲地位虽高, 但一生为人都小心谨慎, 遵守君臣之礼, 从不敢触犯雷池一步, 怎么可能失礼呢?于情于理, 父亲都会出来亲迎,除非……
徐达在书房等候, 已经是阳春三月,书房的窗户大开, 早晨的阳光放肆的闯将进来, 端坐在罗汉床
上的徐达凝视着大红襁褓里熟睡的胖炽,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徐妙仪偎依在徐达身边,父亲灰败的脸色和胖炽充满生机的脸形成鲜明的对比,徐妙仪当过大夫,见过无数病人,她深知这意味着什么,脸上笑容依旧,心头却越来越冷:朱棣和哥哥并没有存心骗自己,因为父亲是个要强的人,他不容许自己在女婿和儿子们面前有片刻的柔弱,所以他一直硬撑着……骗过了所有人。
胖炽醒了,见到须发斑白的外公,更加惧怕,挥舞着胖手、瞪着胖腿哇哇大哭,徐达乐不可支的亲着胖炽的脸颊,“哭声响亮,要快把屋顶掀开了,是个强壮的孩子。给你,快快哄哄他,这哭声听得怪疼人的。”
“他平日吃了睡,睡了吃,很少哭,这会子可能是尿了。”徐妙仪打开襁褓,一股异味散开,徐妙仪赶紧将襁褓交给朱棣,“报给奶娘洗一洗,换上干净衣服,再抱着去花园转转,他很喜欢看外面的花红柳绿,你陪他多玩几次,慢慢就熟悉了。”
打发走了丈夫,书房只剩下父女二人,徐妙仪关上窗户,“父亲受伤了,吹不得风,那些伺候的丫鬟真不上心。”
徐达说道:“我并无大碍,修养几日就好了。”
没有他人在,徐妙仪也不用给父亲留面子了,既心疼,又生气的质问道:“您骗的了别人,骗不过我,给我看看伤口。”
徐达一僵,说道:“没事,你想太多了。”
徐妙仪冷了脸,“父亲,您再这样,我就抱着胖炽回燕王府了。我们父女之间好容易敞开心扉,现在您又骗我,真没意思。”
徐达踌躇片刻,叹道:“也罢也罢,你学过医,帮为父看看吧。”
徐达趴在罗汉床上,徐妙仪洗净双手,解开父亲的上衣,露出脊背,剪开腰间缠裹的纱布,清理敷在伤口上的药膏,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父亲伤在脊椎,而且伤口深可见骨!
其实徐妙仪当过两年军医,见过很多比这更严重的伤口,她举起厉斧截断的残肢都有千百个,对着满地的烂肠破肚都能咽下饭食,可是看见父亲的背疮,她却吓得后退了两步。
徐达安慰女儿:“不要紧,已经不觉得有多疼了。”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徐妙仪下巴微微颤抖,曲肘擦干泪水,用尽全力才找回了以前的状态,检查伤口,敷药包扎,给父亲穿好衣服,盖上薄被,叮嘱道:“以后尽量趴睡,不要牵连伤口,不要久坐,更不能久站。伤口愈合之前,不要骑马,不要舞刀弄剑,更不能穿着盔甲,不要——”
“妙仪。”徐达打断了女儿,“随军的太医也是这样说的,不过当时战势驱紧,我怕动摇军心,强令保密,军中都以为我并无大碍。”
徐妙仪问道:“那皇上应该知道把,知道了还让你喝酒?真是——”
眼瞅着女儿要发脾气,徐达忙说道:“皇上也不知道,随军太医答应我,只能凯旋之后才能秘奏给皇上。你放心,虽然隐瞒了病情,但是太医是对症下药,日夜贴身照顾,并无疏忽。”
徐妙仪焦躁不安,“这个病需要静养!不是内服外敷就能治愈的!您都伤了脊椎,还在骑马打仗,简直不要命了啊!马上就是夏天了,背疮更难愈合,您很可能就——就……反正你以后就照着我说的做,不能出半点差池!”
“不!”徐达强撑着坐起来,腰间剧痛,黄豆大的冷汗如雨般落下,徐妙仪赶紧扶着在父亲侧躺,在背后塞了柔软的引枕。
一阵疼痛过后,徐达缓缓说道:“我是将军,将军最好的结果是战死沙场,而不是像个废物似的躺在床上等死,不能骑马,不能舞刀弄剑,不能坐,不能站着,那我是什么?我的尊严何在?我戎马一生,不是为了当一个废物!”
徐妙仪和父亲都是直脾气,立刻反驳道:“若如父亲所言,这世上所有的残疾人都不配活着,都应该去死不成?我在北伐军当了两年军医,砍了千条腐臭的伤手伤腿,他们为国牺牲了那么多,侥幸保了性命,您一直厚待这些人,为他们争取各种贴补,帮他们重新找回生命的价值,可是您现在所想,其实希望他们都去死!真没想到你是这样虚伪、冷酷的将军!”
徐达说道:“不!他们和我不同,他们大多是家庭的顶梁柱,他们若死了,孤儿寡母生活艰难,他们活着,尚有朝廷俸禄可领,家人还能免去赋税徭役。而我……你们都大了,凭着魏国公世袭罔替的爵位和皇上的恩宠,你们都会过的很好。”
徐妙仪说道:“可是人活着,并不只是为了吃穿而已啊,家人的生命和健康更重要。”
徐达缓缓摇头,“不,对于我们而言,更多事情是不同的。其实你不用瞒我,太医已经和我说过了,伤到了这个地步,又不能及时修养,后果很严重,最坏是速死,最好的结果,无非是熬过一年,将来腰部以下会失去知觉,大小便失禁,像个小婴儿似的需要人更换尿布,然后上半身慢慢萎缩,干枯,反应迟钝,变成只会喘气的行尸走肉——”
“不会的!”徐妙仪觉得自己太过激动,稍作平静后,柔声安慰父亲,“您会得到最好医治和照顾,谁都不会嫌弃您,笑话您,您一生的功绩,即使过了千年,也依然被世人敬佩。父亲,我们父女缺失了十年,没关系,以后我一直陪在您身边,把失去的时光补回来。还有炽儿,您的外孙子,难道您不想亲眼见他长大,结婚生子吗?”
提到外孙,徐达眼睛一亮,“我当然想了,只是……我希望他将来想起外公时,是史书里的那个常胜将军,大明开国功臣,而不是瘫痪在床,腐臭呆滞的老人。”
“妙仪啊,我的自尊不容许苟活。父亲希望当你的靠山,而不是当你的负担,如今你也为人母了,你应该懂父亲的心。以后为了炽儿,为了你的孩子们,你会和父亲做出同样的选择。”
徐妙仪哭道:“我不懂!我只知道您为了自己的私心,忍心再次抛开我。好容易重拾的父女情,您就这样说不要就不要了!我鄙视您!您是个胆小鬼!”
“妙仪啊妙仪。”徐达伸出粗粝的手,擦去女儿的眼泪,“我现在明白了,五年前,为何常遇春走的那么突然。”
徐妙仪一怔,“开平王常遇春?他……他当年病死柳河川,伤在……”
徐妙仪不忍说下去。当年常遇春死时才四十岁,是大明开国功臣里年纪最轻,却最早去世的大将。
徐达淡淡道:“常遇春和我一样,伤在脊背,因背疮而死。当时军报上说常遇春受伤后并无大碍,继续行军作战,谁也没想到他会死。我当时很悲痛,相信了这个说辞,并没有注意皇上居然没有重罚随军的太医和军医,其实……常遇春应该受了重伤,但一直隐瞒了病情,带伤作战,一鼓作气取得大胜,那时候已经神仙都难救他了,固匆匆病逝。”
徐妙仪很是震惊,父亲说的有道理,当时王宁就在常遇春帐下,他怀疑过常遇春之死,甚至想过要徐妙仪开棺验尸,但当时徐妙仪以为王宁被卷入东宫嫡庶之争,太子妃常氏和侧妃吕氏之间的宫斗,所以立刻打消了王宁的念头,命他搬出开平王府,不要陷进宫斗难以脱身。
现在仔细想想,常遇春这种大将,而且是事关重要的北伐,吕氏不可能、也没有本事使用下作手段害常遇春。唯一的合理解释,就是父亲徐达推测的那样:其实常遇春受了重伤,为了避免动摇军心,一直密报不发,强撑着战斗,只有皇上知道真相。
徐达叹道:“按照皇上的脾气,应该严惩随军太医,轻则流放,重则杖毙,可是那一次只是削职罚俸了事。这次北伐回来,我原本以为会和常遇春一样,病死在凯旋的归途中,但是老天怜悯,让我活着见到了外孙,我已经很满足了。妙仪,既然不能马革裹尸还,那我宁可站着死,不能躺着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