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者有意

  买的里八刺一席话, 听得靖江王朱守谦在初夏的天气里感受到了阴冷的寒意。
  都说洪武帝不计前嫌, 对他多么宽厚仁爱, 可是朱守谦这几年在皇宫里吃了不少暗亏, 也听了不少冷嘲暗讽。
  平心而论, 皇叔祖母马皇后对他是极好的。但话又说回来, 马皇后对谁不好呢?皇宫那么多的皇叔, 生母身份各异,不同贵贱,她也是一视同仁, 从不偏颇任何人,赏罚分明。
  马皇后只是尽一个嫡母和叔祖母的本分和责任罢了。她最终要听丈夫洪武帝的意思。
  一种莫名的危机感和孤独感油然而生。朱守谦看着自己正在兴建的靖江郡王府,脚下踏着湖心小亭的竹板, 却有一种大厦将倾, 身处风浪中摇摆的小船之感。
  送走了买的里八刺,朱守谦去了大功坊徐府街瞻园找表妹徐妙仪, 事到如今, 他只能对表妹坦述心事, 纾解压力了。
  徐府瞻园, 魏国公徐达在朝堂、世子徐祖辉在军营练兵、二爷徐增寿被“发配”国子监读书了、女主人世子妃陈氏“卧病在床”。
  二小姐徐妙清在屏风后面待客, 说道:“大姐今日一早出门了,此时还没回家。”徐妙仪和徐达校场比试后, 赢得了出门的自由,俨然成了特例, 大嫂陈氏都无可奈何, 连连说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便再次被气倒了。
  朱守谦知道这个流落民间的表妹在深宅大院是坐不住的,倒也不奇怪,告辞说道:“我明日再来。”
  朱守谦行到前厅花园处,古灵精怪,一团孩子气的四小姐徐妙锦穿着男童的衣服猛地跳出来说道:“表哥,我知道大姐姐去哪里了,带你去找她呀?”
  瞻园只有徐妙仪是嫡出,其余皆是妾室庶出,要称呼亡故的谢氏为母,徐妙锦叫朱守谦表哥也理所应当。
  徐妙锦年纪尚幼,天真可爱,平日里和朱守谦说几句玩笑话,两人关系一向是不错的。
  见到徐妙锦,朱守谦眼里也有了笑意,说道:“你只是想找个幌子出去玩吧?”
  徐妙锦笑嘻嘻的点点头,“最近姨娘教我绣花,说磨一磨我的性子,整天面对一堆针线,烦都烦死啦。”
  朱守谦点头说好。冷不防三小姐徐妙溪也跳了出来,也是穿着男装做少年打扮,“我也知道大姐姐去哪里了,表哥,我也要跟去。”
  又来一个!
  人多眼杂,朱守谦本想和徐妙仪说体己话的,可是身边跟着两个表妹,好像就没法开口了吧。
  正思忖着,二小姐徐妙清也走过来,面部表情的说道:“你们两个又要胡闹了,乱哄哄在后面跟着,耽误表哥的行程。”
  “二姐姐。”徐妙溪和徐妙锦眼神顿时一黯,糟糕,今天看来是出不去了。
  谁知徐妙清淡淡说道:“表哥,我这两个妹妹话多聒噪,出去未免会给你添麻烦,你又不好拉下脸教训她们。我是姐姐,管着妹妹们本是我的职责所在,我和她们一起吧。”
  于是无奈的朱守谦带着一串徐家表妹出门了。
  这三姐妹似乎早有默契,闭口不谈大姐姐徐妙仪去哪里儿了,先是去朱雀街的饕餮楼吃了一桌杭州
  菜,饭后沿着朱雀街逛街消食,买了一堆小玩意儿,在宋秀儿的胭脂铺天香阁小憩片刻,喝了杯茶,然后挑了一些胭脂水粉香料香包。
  到了秦淮河边,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各种华丽的楼船画舫穿梭其间,年纪最小的徐妙锦眼中露出
  一丝阴霾之色,很快被清风吹散,朝着朱守谦撒娇:“表哥,我们也租一个画舫游玩吧。”
  徐妙溪催促道:“对啊,我们玩一圈就回来。”
  徐妙清板着脸说道:“待会上了画舫,要放下帘子,不准靠近栏杆,不准垂钓,不准在船上打闹。”俨然一副朱守谦已经同意的样子。
  不愧为是同父异母的亲姐妹。永远都是最小的徐妙锦打头阵怂恿,徐妙溪补上一脚,徐妙清则摆出姐姐的架子明阻暗推,三人配合默契,今日定要玩够了才回家。
  画舫上传来歌姬舞姬清脆妩媚的笑声,还有男子轻狂的推杯换盏之声。朱守谦有些迟疑,说道:“这画舫恐怕不太干净,等改日我提前备一艘楼船,请各位表妹上船赏景吧。”
  徐妙锦说道:“我掐指一算,看今日就挺好。”
  徐妙溪说道:“是啊,择日不撞日。”
  其实画舫赏景,对徐家姐妹是毫不陌生的,徐家除了御赐的宅邸瞻园外,还城里城外还有几处专门赏景的别院,尤其是莫愁湖畔的园子,湖水浩渺无边,不仅景致如人间仙境般,而且没有闲杂人等打扰,和喧嚣的秦淮河截然不同。
  不过徐家三女今日要的就是这份市井繁荣热闹。
  朱守谦这样气质不凡的客人,自有人主动上来奉承。听说要租用一艘“干净的”的画舫,为首的一个老者见识多广,一瞥徐家三姐妹,就知是女扮男装,由兄长们带出来长见识的,笑道:“我们这里就有,船楼桌椅都是新造的,船上也都是些老实的船娘。”
  朱守谦问道:“当真?”
  另一人搭腔说道:“是啊,这位孙爷做画舫生意许多年了,绝对可信的。”
  一听见老者的声音,徐妙锦心中十分震惊:居然就是那天从粪车里将她抢回去交给大姐姐的老者!也称为孙爷!他是明教的人啊!他和大姐姐到底是什么关系?
  到底大姐姐和明教是怎么回事?
  雕栏玉砌的画舫上,徐家三姐妹终于如愿了,坐在画舫上看着两岸的风土人情,行经一座石拱桥,桥头有卖花的婆子提着竹篮招揽生意,孙爷立在船头,对婆子叫道:“花婆子,你的花全要了,去我铺子里拿钱去!”
  “多谢孙爷!”那婆子喜笑颜开,在桥上用一根绳子吊着花篮送到画舫上,乃是一篮子纯白清香的栀子花。
  孙爷有意讨好朱守谦,将一篮子栀子花给了他,笑道:“多谢这位小爷照顾生意,以后经常来玩吧,这篮子花送给您的朋友。我们市井里的小玩意儿都粗陋,不知是否能入得贵人们的眼……”
  朱守谦将一篮子栀子花送给了徐家三姐妹把玩。自己坐在船头和孙爷闲聊,这位孙爷见识多广,三教九流,风土人情,甚至朝廷大小事都略知一二,言谈直爽却不显粗俗,态度恭敬却不显低贱殷勤,很快就赢得了朱守谦的好感。
  两人在画舫上交谈,话题不知怎么扯到了鬼神之说。孙爷摸了摸下巴花白的胡须,说道:“其实人活的越久,越不相信什么鬼神,都是用来哄人的,背后一定有什么需要遮掩的秘密。就比方说有一年莲子营那里闹鬼吧,连一个夜间巡逻的百户大人都被吓得尿裤子了,说看见一个白衣白发,没有腿,也没有脸的女人哭泣,传的神乎其神。”
  “后来不仅是晚上了,就连白天人们也不敢靠近此地,过了一些日子,没人再听见鬼哭,有猎户壮着胆子去那地方打猎,您猜那人发现了什么?”
  朱守谦说道:“难道有人在哪里行不轨之事?”
  “对啊。”孙爷一拍大腿,说道:“那猎户走着走着,脚下踏空,落进一个深洞里,摔的七荤八素的,点了火折子到处乱走,居然发现一个被撬开的棺材!原来那地方是个两晋时期高官的墓葬!可惜了,里面陪葬品被盗墓贼洗劫一空,连尸首嘴里含着的玉蝉都被掏出来。所以女鬼是假,盗墓是真,就是那帮丧尽天良的盗墓贼挖盗洞,为了掩人耳目唱的一出戏呢。”
  朱守谦说道:“果真如此?估计那个百户也是被盗墓贼买通好了的,谎称见鬼了吧。”
  孙爷叹道:“这位客官真是聪明,应天府衙门和兵部的人将百户抓起来审问,果然招认是黑白勾结,里应外合,那百户被问斩了,到是盗墓贼行踪缥缈不定,至今没有破案呢。”
  孙爷的故事曲折离奇,不仅朱守谦听了,就连画舫里的徐家三姐妹也听了进去。那孙爷又说道:“客官,最近还有一桩闹鬼的的传说,说起来,其实是老黄历了。说的是绍兴以前谢大将军的故居。”
  朱守谦心头顿时一颤,面上装作不知,问道:“那个谢大将军?”
  孙爷说道:“当然是以前谢再兴大将军啊!你年纪小,应该没听过这位谢大将军,不是我胡说八道啊,如果这位谢大将军还在,我大明开国第一功臣就轮到不到魏国公徐达了。当年谢大将军是皇上麾下最得信任的大将,皇上的侄儿还娶了谢大将军的女儿呢,还有如今魏国公也是谢大将军的女婿。总之,当年的谢家的风光和恩宠绝对不亚于现在的徐家。”
  “可惜好端端的,谢大将军突然爆出谋反了,满门抄斩,连兄弟家也未能幸免,据传谢家人当晚在祠堂里上吊自尽了,死前都穿着白衣,胸口血书一个冤字,唉,别提多凄惨了。”
  “从那时候开始,绍兴的谢家大宅就传闹鬼,贴了封条,白天都鬼气森森的,夜间还能传出女子的哭声。说来也邪门,最近谢家大宅门口出现了一具男尸,据传死相恐怖,像是活活被吓死似的,而那具男尸生前是一个军爷,当年恰好参与了包围谢家,准备将谢家满门抄斩。”
  孙爷犹如说书先生似的拍了拍桌面,说道:“您看这邪不邪门?绍兴人都相传是谢家人冤鬼索命呢。”
  朱守谦沉默片刻,问道:“发生了人命案这等大事,为何在京城都不曾听说过?”
  孙爷笑道:“这也是前几天才发生的新鲜事,我也是昨晚刚听一位来自绍兴的游商说的,估计还没传到京城。绍兴是县城,发生人命案会轰动全城。咱们金陵是京城,地方大,人也多,如今皇上还召集天下富商和工匠举家迁到金陵,各种热闹事都听不过来呢,一桩人命案算什么,所以贵人不晓得这些事情。”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谢家是朱守谦的外祖家,如今发生了这等离奇之事,朱守谦有些坐不住了,想邀表妹徐妙仪一起去绍兴看看。
  画舫里,徐家三姐妹相视一眼,徐妙溪低声问道:“二姐姐,要不要将此事告诉大姐姐啊?”
  徐妙清想了想,说道:“大姐姐消息灵通,迟早会知道的,与其从别人嘴里听见此事,不如我们直言说了吧。四妹妹,你的脸色怎么那么差?”
  奇怪!这个孙爷既然认识大姐姐,那这些话应该是故意说给表哥听的啊!他们想要干嘛?徐妙锦哦了一声,嘴里却说道:“大概是听见鬼神害怕吧,二姐姐,我今晚要和你一起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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