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二章 拳拳到肉

  沦落到无遮之地的人都已经半疯,身体完全被七情六欲淹没,却永远得不到满足,与此同时心境里还保持着一点道士的尊严与羞耻,让他们在放纵的同时对自己充满了鄙视,内外交织的双重折磨之下,他们永远处于痛苦之中,这痛苦历久弥新,前一个尚未凋零,后一个已经生根发芽,直到受折磨者完全身魂分离。
  这本是昆沌炼体的法门,唯有身魂分离,他才能忍受住对身体的重重淬炼,但他有九大至宝护持,其中的珍奇楼和司命鼎能够确保身魂的完整,让他不至于受损太重,尤其是大光明通鉴宝镜能够留住昆沌脑海中的一线清明,使得他能够不失去理智。
  即便如此,昆沌也时时面临着身魂分离坠入无我之地的危险,但他坚持住了,这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事迹。
  那些被当作犯人扔进拔魔洞的人享受不到这么多的特殊待遇,意志坚强者能在无遮之地多停留一段时间,甚至长达数百年,慕行秋的意志绝不薄弱,但是昆沌不会允许他在这里待得太久。
  申庚勾起了无数的回忆,虽然他做过很多恶事,在道统看来,后期残杀同道才是更严重的罪行,但是在慕行秋眼里,这个人最不可宽恕的行为就是杀死了二良沈休唯。
  往事如在眼前,二良比慕行秋小一点,不像哥哥沈休明那么稳重,性子比慕行秋还急,心地却十分善良,当初在野林镇决定救出芳芳的时候,他是最坚定的支持者。在镜湖村里,为了找人搭救遇险的朋友,他竟然一路跑上了老祖峰,创下一个不小的奇迹。
  慕行秋时时在想,如果二良还活着。肯定是一位了不起的道士。昆沌说过,众生的最大作用就是产生种种“偶然”,二良很可能成为伟大的“偶然”,可他与那些拥有道根却从未得到发掘的凡人一样,湮没在死亡的河流中,永远没机会证明自己的价值。
  在镜湖村迎宾馆舍里。本应是慕行秋与申庚比武,临时换为二良,一个“偶然”消灭了另一个“偶然”。
  怒火无穷无尽,慕行秋从胸腔最深处发出怒吼,这是兽妖似的嚎叫。粗犷豪放,有着飞沙走石般的狂暴,那是领土辽阔的狮虎才能发出的声音,由生存在蛮荒之地的兽妖继承,又被慕行秋学会。在此之前,他从来没这么吼叫过,他是人类,是道士。理智告诉他自己与妖族中间存在着一条不可逾越的界线,但是在无遮之地,心中的界线都已被摧毁。
  吼声远远传播出去。灰白色的地面被震出成片的裂纹,无处不在的阳光像玻璃一样破碎,过了一会才慢慢复原,远处传来了应和声,那是不服气的囚徒迎接挑战,可是两三声之后就再也没有下文。
  天摇地晃。唯有申庚不动,他只是慢慢地睁开眼睛。冷淡地看着数百步之外的干扰者。
  “还认得我吗?申庚。”慕行秋瞬间到了申庚面前。
  “看到你我一点也不意外,你的罪名是什么?”申庚站起身。他的冷静在无遮之地就像是荒漠中唯一的绿洲,突兀得不真实。
  “勾结妖魔。”慕行秋握紧了拳头,单纯的法术不足宣泄他心中的愤怒,他期盼的是拳拳到肉的快感。
  申庚的一只眼睛被慕行秋打坏过,他很长时间里都不肯治好,现在终于恢复了正常,“就这一条?”
  残杀同道、勾结妖魔、祸害凡世,申庚三条罪名都占全了。
  “一条就够了。”慕行秋连这一条罪名都是假的,他的确产生过魔念,但都在他的控制之下,很快就被驱逐,他没心情向申庚解释这种事,对方越是冷静,他越是愤怒,突然间一拳打了过去。
  申庚没有躲,以他现在的本事也躲不过服月芒七重境界的一拳。他的左半脸全毁了,血肉模糊,露出了碎裂的头骨,他的头猛地向后一仰,脖子也断了,可他却一声不吭。
  片刻之后,申庚缓缓抬起头,脖子已经接好,脸上的伤口正在复原,“这里是无遮之地,你若是能在这里杀人,所有囚徒都会跑来求你动手。”
  身体是痛苦的来源与承载者,除非已经身魂分离,无遮之地不会允许任何人身体消亡,申庚正是利用这一点不躲不避,坦然接受慕行秋的一拳——与拔魔洞的无穷折磨相比,这点*之痛不值一提。
  申庚抬手在伤口上重重地按了两下,“新鲜的疼痛,真是舒服,你在无遮之地会大受欢迎的。”
  “好。”
  慕行秋的拳脚雨点般砸向申庚,仇人的身躯像稻草人一样四分五裂,血肉横飞,可无论慕行秋的拳头有多快,申庚的身躯总能以更快一些的速度复原之前留下的伤口,他能感受到疼痛,但他不死。
  就算是服月芒七重也有疲惫的时候,何况慕行秋此时已不能控制自己的力量,每一拳都用尽全力,这样的拳头能在真实世界中击毁一座小山,在无遮之地却不能杀死一个人。
  慕行秋退后几步,双手按着膝盖,大口地喘气,可是周围的空气少得可怜,他被憋得面红耳赤,无遮之地不放过任何折磨犯人的机会。
  “你是幻象。”慕行秋终于恢复了一点体力,能够直起身体说话了。
  在他对面,申庚一点事也没有,轻轻地哼了一声,“看来你还没有习惯无遮之地,你杀不死我就觉得我是幻象,那你去找其他人试试吧。”
  慕行秋不用再试,他之前与四名道士打过架,全都大获全胜,可这四人没有一个因此死掉,他们只是不如申庚冷静,挨打之后疯狂逃亡,身上没有一丁点道士的风度。
  慕行秋盯着申庚看了一会。突然又冲上去拳脚相向,这一回他打得有条不紊,脸上也不再露出可怕的怒容,唯一不变的是每一拳都用尽全力。不知过去多久,他停下了。再次累得气喘吁吁。
  “你还真是不死心。”申庚冷淡地说,他不逃也不还手,即使半具身体被打得稀巴烂,也咬紧牙关坚持着不吭一声,安静地等待着身体自动复原。
  “我是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慕行秋抬头看着申庚,全身是汗。脸色赤红,好像连站都站不稳了,但是他的目光的确缓和了一些,高涨的七情六欲需要体力的支撑,慕行秋让自己累得无力愤怒或是憎恨了。
  只有这种时候。他脑子里尚未被完全夺走的理智才会重新显露出来,虽然它也疲惫不堪,却比七情六欲更坚韧一些。
  “有趣的招数,好像有点用处。”申庚摸摸自己的脸,第一次对挨揍感到些微恼火,但这恼火还不足以让他失态。
  “很有用。”慕行秋的疲惫状态保持不了太久,他的三枚修行丹以及拔魔洞的法术都在让他迅速复原,这是他控制不了的。唯一的手段就是继续打下去。
  第三次殴打停止之后,申庚的终于有点忍耐不住了,但他仍能保持冷静。“你非得打我一个吗?换个人,或者打这些石头,到处都是,你永远也打不完。”
  “不行,打别的东西……我、我使不出这么大的劲儿。”慕行秋的身体摇摇晃晃,像是喝醉的酒徒。赤红的脸也像,“为什么?为什么你非要杀死二良?”
  “我跟你说过……”
  慕行秋冲上去又是一顿狠揍。他知道申庚的那一套说辞:强者与弱者、服从与叛逆、秩序与破坏……申庚有自己的准则,冷酷而强硬。不为任何人破例,即使是亲弟弟也不行,杀死二良只是他维护准则的一种手段。
  没有结果的暴力永远不能酣畅淋漓,每揍一次申庚,慕行秋心中的怀念与愤慨就会增长一分,必须以更用力的拳头才能勉强压下去。
  在短暂的冷静期,慕行秋会艰难地思考他为什么会来这里、该怎么出去。
  “你保持冷静的手段是什么?存想吗?”慕行秋问。
  “告诉你,你会停止打我吗?”申庚的忍耐快到极限了,他不怕拳脚带来的疼痛,只是受不了一遍遍的羞辱,可他不敢发怒,因为那会破坏他得之不易的平静。
  “我不做任何保证,但你要是不说,我会打得更用力。”慕行秋说到做到,他真的恨极了申庚,在无遮之地,憎恨又被拔高了几倍,虽然他永远也打不死申庚,情绪因此也永远得不到宣泄,他还是乐此不疲。
  “停!”又一次复原之后,申庚忍受不下去了,看来慕行秋真的会一遍又一遍地打下去,直到他们其中一个身魂分离进入无我之地,“我能在拔魔洞里保持冷静,因为我是无辜的。”
  “你?无辜?”慕行秋已经累得连站立都困难,这时又被激起一股力量,冲上去还要打。
  申庚抬起右臂,第一次做出抵抗的姿势,大声道:“我当然是无辜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都是为了道统,道统却因为愚蠢和短视而惩罚我。最终你不是成为道统的大敌了吗?我早就看出你是个隐患,道统为什么不允许我提前将你除掉?道统犯了错误,我无罪,我是无辜的!”
  听到如此无耻的辩解,慕行秋气极反笑,可是没过一会,他突然心中一动,喃喃道:“没错,你真是无辜的,你是如此自私,从另一条路接近了自我圆满,你做的一切事情对你自己来说都是正确的。”
  申庚沉默了一会,见慕行秋没有再冲上来拳打脚踢,冷冷地说:“看来你还不算太笨,昆沌也说我是罕见的自我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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