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色 第24节

  寝房中,阿姝自刘徇离去后,辗转一夜未成眠,第二日一早起身,便先去探望雀儿。
  雀儿昨日被那歹人击打,幸未伤要害,只晕了一阵,由医工施针后,便已转醒,如今虽额角肿起,却已行动自如。
  阿姝见她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亲到榻边握她手道:“幸好你无事,雀儿,实在委屈你了。”
  雀儿憨憨一笑,因偶尔还头晕,也不敢摇头,遂摆手道:“无事,我皮糙肉厚,十分禁摔打。况我机灵得很,那人只稍一打,我便先装晕了,少吃了许多苦。”
  阿姝知她这是宽慰自己,心中仍是愧疚。
  雀儿张目四顾,见屋中无人,方凑近,小声道出心中憋了许久的疑惑:“阿姝,我不懂,明明太子曾偷偷递过信,为何阿姝并不事先设防?”
  阿姝微微一笑,颊边露出浅浅酒窝:“如何没有事先设防?我不是要你看准了,太子的确跟了来,才出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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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诡计(二)
  “可太子只一人, 即便跟来,万一真有好歹——”雀儿仍是不赞同, 此次能得脱险, 实在是万幸。
  “我自然也不想以身犯险,但若不如此, 大王怕不会允我归家。”阿姝垂眸,自袖口中取出一封叠得整整齐齐的帛书,交予她手中, “明日你若大好了,便将此信交去,送往邯郸去给阿兄,记得,须得亲自瞧着人走, 千万别经旁人之手。”
  经此番变故, 她算是看明白了, 这信宫中的宫人仆从们,看似恭恭敬敬,实则不少自长安及东郡跟来的刘徇旧仆, 对她并不十分信服,她仍需多加防范才是。
  雀儿将帛书小心的贴身收起, 心中却仍不明白:“为何非得阿姝以身犯险, 大王才会允归?”
  阿姝抿唇,眸中闪过一抹阴霾,低声道:“当日他娶我, 乃是迫不得已,太后杀了他兄长,即便与咱们无关,他总也忍不住迁怒。可他到底是个君子做派,我几次三番因他涉险,他对我的迁怒仇怨便会消弭,譬如上一回西山一事后,自入信都,他便鲜少再因想起兄长之事而迁怒于我。”
  “可那并不足以令他心软到能放我归邯郸。”她想起那时自请回邯郸时,他毫不犹豫的拒绝,眼神又黯了黯,“我不但得令他对我仇恨消弭,更得生出些愧疚才好。”
  雀儿皱眉思忖许久,仍是似懂非懂,只侧目道:“阿姝,你何时竟想了这样多?”
  阿姝苦笑不语,日日与刘徇那样的人共处,哪里还能与从前闺中时一般无忧无虑?若她不谨小慎微,只怕他一个温柔的目光,一句体贴的话语,便能教她身心沦陷,坠入深渊,从此再不懂替自己打算。
  况且,屡屡见识到他的深沉,她总也该学上几分才是。
  ……
  却说郑冬兰一夜哭闹不止,无论如何也不愿被送入庙中,刘延寿与郑胥却无人再理会她。
  即便是亲生骨肉,此刻也不敢以一国之力换之。若不答应刘徇的条件,只怕他当真会袖手旁观,坐等真定覆灭敌手,而刘延寿与郑胥的诸侯王位与国相之位,那时也早已是虚名。
  郑冬兰这一荒唐之举,着实令原本便处弱势的真定,越发在刘徇面前无商量的余地。
  刘安不忍见表妹这般伤心啼哭,无奈劝道:“阿兰,你犯的错,原该如那婢女一般受极刑,如今只令你入庙中,已是宽容,莫要再伤心,日后好好改过吧。”
  郑冬兰想不到素来疼爱自己的父亲与舅父,甚至是表兄,此刻无一人站在她这一边,一时难以接受,竟如小儿般,以手扯住父亲衣角,捶地嚎啕,再无半点贵女模样。
  刘延寿忍无可忍,终是长叹一声,冲外甥女道:“阿兰,你认命吧,自作孽者,不可活。”说罢,不顾郑冬兰凄厉模样,大步而出,亲自往前殿见刘徇。
  眼下的局势,已容不得他护短了。
  ……
  真定王让步妥协,愿将郑姬送入庙中,并将真定之十万兵马尽交萧王调遣,与之共抗巨鹿与中山二敌。
  消息一经传出,信都城中上下便一片肃然——如此,萧王便该领兵出征了。
  收编而来的西山赤巾与原信都军凡四万八千人,刘徇将其一分为二,半数留守,半数随征,目下正日夜操练,三日后便要出发。
  忙完军务再归时,已近人定,刘徇踏着夜色独行近寝房时,便想起昨夜赵姬求归,不禁蹙眉,连脚步也不由放慢了。
  也不知她是一时兴起,还是早有预谋。
  他正漫不经心的暗中猜测,步入屋中后,面色却倏然一僵。
  寝房中,阿姝已将好几个箱笥搬出,搁在墙角处,里头整齐堆放着她的不少衣物,四季皆有。
  看来,她不但打定主意要走,似乎还打算从此常住邯郸。
  刘徇只觉一阵闷堵,大步跨入内室,指着那些箱笥,质问便脱口而出:“赵姬,你这是何意?”
  阿姝方才听见他归来,才忍着发麻的双腿自榻上起身,一听他问,赶紧迎上,柔声道:“大王,妾实在思念兄嫂,请允妾归邯郸探望。”
  她说话时,低眉含首,双肩微垂,语调轻软中透着半分楚楚的委屈,听得刘徇一下便想起昨夜之事,心蓦地软了。
  到底是个娇弱矜贵的女子,遭遇那样的事,如何能不想念兄嫂?
  他心中愧疚自责不已,伸出双臂默默将她抱进怀中,让她面颊紧紧贴住他胸膛,凑近她耳边,柔声哄道:“阿姝,昨日之事全赖我,是我未将你护好。你放心,往后,我绝不教你再陷这等境地。”
  那一声“阿姝”唤得格外温柔,听得她一阵恍惚,不由瑟缩着颤了颤,好半晌才回神。
  他头一次唤她闺名,便令她差点信了他的话,陷入他编织的漩涡中。
  幸好,她还没忘,自己嫁的这个人,是个耐性十足,极善伪装隐忍的,他的话,十之八九不能轻信。
  刘徇见她并不回答,双臂不由更箍紧些,手掌顺着她脊背缓缓上下游移,将脸深深埋入她脖颈处,深深呼吸:“阿姝,留下吧。”
  不知为何,他下意识便十分抗拒放她回邯郸,一想起她有这样的念头,便又气又闷。
  女子幽香扑鼻,他心中意动,忍不住以唇触碰她颈侧肌肤,一下一下,若有似无,既滚烫,又冰凉。
  阿姝只觉颈侧肌肤登时起了一阵细小的颗粒,浑身上下,忍不住轻颤,心底控制不住的翻腾起恐惧,一双晶亮的眼眸也沁出薄薄雾气,似怨似诉。
  刘徇眼已渐红,察觉到她的抗拒,稍退开些,捧住她不住低下的面颊,凑近以额相抵,嗓音喑哑道:“别怕我,阿姝,你是我妻。”
  阿姝颤得越发厉害,眼角的泪已溢出,双手伏在他胸前,紧紧攥着他衣缘,却不再躲避,柔顺的贴近些。
  这顺服的模样令刘徇心中大悦,又是激动又是急切,一伸手将她横抱起,三两步便搁在榻上,俯下|身去,轻吻她湿润的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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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察觉
  榻上美人双眸微闭, 乌黑睫毛间,渗出晶莹剔透的泪珠, 顺着眼角接连不断的滑落, 隐入鬓间,犹如带露娇花, 我见犹怜。
  刘徇心口微颤,又酸又麻,一边拂去她眼角泪意, 一边衣鬓厮磨间,耐心的唤她闺名,只盼她再多些服帖。可无论他如何费尽心思,轻哄道歉也好,爱怜许诺也罢, 却总不得她半点回应。
  他一时挫败又恼火, 心头浮起那两回美人醉酒与中毒后的模样, 顿生出不甘的报复之心。
  他倏然起身,脚步凌乱的至外间,催着婢子取一壶陈酿, 亲自斟满一大杯,揽着眼迷心乱的阿姝, 一口一口灌下, 直令她两颊生霞,媚态初生,方心满意足的放下酒杯。
  阿姝起先只咬唇闭眼, 虽温柔顺从并不反抗,却总也不愿教他瞧出半分情动之态,那仿佛是她的底线,时时提醒着自己,饶是眼前男子的温柔体贴再能以假乱真,也千万不能泥足深陷。
  可他竟拿酒灌她!
  她嘤嘤低泣着推拒,却不防他一口饮下,亲自哺喂,直令她头晕眼热,恍如置身汪洋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模糊而摇晃,随时惧怕坠入汹涌波涛中,只得牢牢攀住身侧唯一的救命稻草,随波起伏,忽而被推上浪尖,忽而又坠入波谷。
  昏暗而朦胧的灯光下,不知纠缠多久,直至阿姝不再娇矜冷淡,全然缴械溃败,刘徇方停歇,餍足的侧躺而下,一下一下抚着她单薄光洁的肩背,眯着眸借着光,细细端详她汗湿的倦容。
  他肖想了许久的美色,一朝尝到,仿佛比预想的更令人满意而欲罢不能。
  娶了这女子数月,日日同床而眠,他甚至想不明白,分明是名正言顺的妻子,自己怎会甘做君子这样久而不逾越分毫?直至如今,他将人牢牢的桎梏着,方觉踏实。
  如今彻底据为己有,她应当不会再想着离开了吧?
  他渐渐放下心,趁着她睡意朦胧之际,嗓音低沉诱哄道:“三日后我便要出征了……乖小儿,阿姝,留在宫中,安心等我得胜归来,可好?”
  他信心满满,只等她困倦疲惫中柔顺的点头应下,却不料,方才还无力睁眼的女子,却一下抬头,原本倏然睁开双眸,眼中混沌未褪,便下意识摇头:“不,大王,我要回邯郸去......”
  那无助抗拒又满是乞求的模样,令刘徇浑身僵硬,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满腔热情化作青烟袅袅而散,取而代之的是挥洒不去的浓浓挫败。
  她素日柔顺温婉,从不与他争执,如今这样下定决心要走,定是实在被昨日之事伤得颇深。
  他身为大丈夫,着实失败了些,连自己的妇人都不敢全心依赖,一心只想回邯郸。
  愧疚如排山倒海般袭来。
  他垂眸紧紧凝着怀中女子,搂在她雪白肌肤上的双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四目相对下,终是默默败下阵来,长叹一声妥协道:“那便等我出征归来后再去吧。”
  到底她也离家久了,不到十七的年纪,思念亲人亦情有可原,小住一阵也无妨。
  他强压下心底除愧疚外,莫名其妙的不舍与挣扎,颓然放开双手,气恼而惆怅的转身,瞪着床顶,迟迟不能入睡。
  倒是身侧的阿姝,因终于得了他的许可,心满意足,彻底松下,闭目深深睡去,连唇角都仿佛带了笑。
  刘徇愈加烦躁,遂披衣起身,先吹灭大半烛火,又在屋中来回踱步,仍不能平静。墙角处那数个箱笥,仿佛一根针,时不时扎一扎他心口,又刺又痒。
  他转身望一眼床铺间仍旧深睡,毫无察觉的女子,按耐不住踱至箱笥边,蹲身揭开箱盖。
  他实在想瞧瞧,这女子到底拿了多少物件,是否当真预备常留邯郸,再不回来了。
  箱笥中满满当当装着她的衣物,一年四季皆有,连妆奁中的胭脂花油与钗环首饰,也已放入了大半。
  怪道有整整七箱!
  刘徇胡乱的捣鼓着原本摆放齐整的衣物,心中正又愧又恨,却忽自箱笥最底层,一块柔软的雪白狐裘间,摸出个巴掌大小的硬物,随着狐裘的掀起,顺着厚厚的绒毛滑出,咕噜噜滚落在地,停于他脚边。
  那是个深棕色陶瓶,瓶顶有木塞,底部刻了个粗糙的“巫”字,十分眼熟。
  他弯腰拾起,将陶瓶握于掌中仔细掂量,又端详片刻,蓦然想起,此物正与昨夜刘安送来的装着解药的陶瓶一模一样!
  可昨日解药分明已尽数给赵姬喂下,此刻的这瓶中,却还满满当当。
  难道背后教唆郑女之人,竟是赵姬?
  他略一思忖,又立刻否定这个念头。她没理由费这样大的周折,冒着玷污自己的风险,出此下策。
  那她又为何会有此物?
  一个荒唐的念头顿时涌上心间。
  刘徇面色越来越冷峻,一个不留神,竟将手中的陶瓶捏出数道裂缝,浓稠的药汁渐渐渗出,流淌到他修长指间,散发出浓郁的气味,久久不散。
  她明知郑女的暗算,早有准备,却并不揭穿,更未告知于他,反而将计就计,落入圈套,令他这两日愧疚至此,为的还能是什么?
  自然是要他因愧疚心软而放她名正言顺的回邯郸去,从此离他远远的!
  这两日,她只怕都看着他的愧疚与矛盾,暗自得意,狠狠嘲笑!
  刘徇怒极反笑,忍住将手中陶瓶掷出摔碎,冲入屋中愤怒质问的冲动,深深呼吸,将陶瓶丢在案上,便大步离去。
  ……
  刘延寿与刘安已然离开,先行回真定,目下只郑冬兰一人仍留信宫,等着第二日由居于驿站的父亲郑胥亲将她送入巫祝庙中。
  因事涉萧王与王后,不宜对外人宣,刘徇特派了樊霄负责此事,目下他正亲自领着侍卫守在郑女所居宫室外,分毫不敢松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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