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瑶台 第13节

  她这才回过神来,但一时间恼羞成怒,板着一张涨红了的脸反驳:“我还没哑,也不聋。”
  敢情还记恨着他昨天说她哑巴了,孟璟失笑,难得没还嘴。
  她上前准备奉茶,却见老侯爷仍旧睡着,尴尬地顿住脚步,求助般地看向孟璟。
  “这几年都这样,醒的时候少,睡着的时候多,不必在意。”
  楚怀婵面露讶色,又觉得失态,赶紧低下头。
  “来看过就算是心意了,走吧。”
  他先一步出门,敛秋和时夏候在门口,见他出来赶紧往后退了退。
  他负手立在门口,环视了这方院落一眼,老宅气势巍峨,却无处不透着一种久经沧桑的迟暮之感。
  细雨萧索,他嘴角露出丝不易觉察的苦笑。
  他等了会儿,还没见楚怀婵出来,只好转头从窗户里看里边的情况。地屏挡住了整张床榻,却没有遮住榻边人的身影,她正恭恭敬敬地给病榻上的人磕头。她身子实在是瘦弱,这样跪下去的时候,整个身子缩成小小一团,更显娇弱。
  那支木兰簪子在她发间散着温润,为她添上一层微弱而柔和的光晕。
  她磕完头,躬着身子往后退,到门口时才转身。
  孟璟收回目光,余光瞥见赵氏正在廊上使唤丫鬟给榻上的人煎药,没再多说什么,提脚往外走去。
  楚怀婵出了房门,同赵氏道过别,跟在他身后往外走。
  他声儿不大,听起来也淡淡的:“不必。”
  “该有的礼数不能缺,毕竟是做小辈的。”她很认真地道。
  孟璟戏谑道:“你这么重礼数?看不大出来啊。”
  松瓦绿的直袍下摆在眼前晃晃荡荡,她方才某一瞬间晃过一个挺像青玉的念头,现下却觉得实在是碍眼,默默地拧了拧眉表示懒得和尔等小人计较。
  这人哪配以玉作比?
  分明是根煞风景的鱼骨头还差不多,如鲠在喉,叫人吐也吐不出来。
  “再去向老夫人请个安?”她试探问。
  “不去了,无事不必理会府里其他人。”
  “哦。”她蔫蔫儿地应了声。
  西平侯府家大业大,人丁却少得可怜,一朝还归祖宅,守在这方国公府邸里,这才稍微多了些人气。顶头一个老夫人,下头分两房,长子是西平侯孟洲,夫人赵氏,嫡长子孟璟下头有个庶出弟弟孟珣。
  二房老爷唤孟淳,与原配夫人有一长子,已经成家生子,在南直隶为官,说是与家里头不太亲近,有一庶出长女也已出嫁;继室张氏,有一子孟琸,府里拉通排行老三,一女孟璇,两人尚未成亲。
  这关系其实已经比其他百年名门简单许多,甚至还不如当初外祖一个薄宦之家那般人丁兴旺,当初时夏初初给她提过一遍,她便能记得一字不差了,更遑论过来的路上她又被迫听了数十遍。
  只是,镇国公宅邸远在宣府,除了孟璟这花天酒地的破事常让京师众多贵女拿来私下取乐外,其余人等,甚少有耳闻。
  如今看孟璟这反应,也不知是他自己倦怠,还是关系不睦。
  她犹豫了会儿,向他告退:“新妇入门,规矩总不能少,我还是过去请个安,小侯爷请先回。”
  孟璟见她让敛秋领着往外走,“诶”了声唤住她,拖着步子跟上来:“我陪你去趟吧。”
  细雨斜飞,打上他瓦松绿的直裰,令他衣衫下摆微微润湿,颜色也深了几分,衬出一片幽深的意味来。
  “我自个儿过去即可,小侯爷昨夜才负了伤,不必勉强,将息些身子。”
  她拒绝了他的好意,蹲了个福告退,走出去两步,听见后面传来一声笑:“楚怀婵,你不挺懂礼数的么?我的话你倒不肯听?”
  她只好顿住脚步,见他往这边走,微微侧过身子,让出路来,等他走到前头,她才跟上。
  孟璟道:“我刚不是敷衍你,是真不必去。老夫人便罢了,二房的人一概不必理会。”
  说起来,他们回来五年,他总共只见过这些人两次。一次是刚回来那日,一次是去岁末他好了些许,总算可以下地,那些人忙不迭地过来探望,然后被他全数轰了出去。
  楚怀婵没出声,在心底琢磨着这家人的关系。他说不必理会,按他这性子和刚才的反应,连新婚这等事都说不必,那平素想来是真的很少见了。
  抄手游廊弯弯绕绕,他们走了半刻钟到老夫人院里,不想院里正热热闹闹,孟璟皱了皱眉,几乎想扭头就走。
  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二哥,你来了?”
  屋里跑出来一个穿着鹅黄衫子的妙龄少女,兴冲冲地道:“二哥亲自过来,祖母想必很高兴。”
  敛秋低声在她耳边提醒:“二房幺女,孟璇。”
  孟璇比她还要大上一岁,身量长开,笑起来时明艳动人,初初一看很招人喜欢,但孟璟默不作声地站远了一步。
  老夫人带着一众人迎出来,先看了孟璟好一会儿,目光才挪到他身旁的楚怀婵身上,最后点了点头:“正说带你弟妹过去看看你们。”
  身后一男子站出来招呼了声:“二哥,二嫂。”
  敛秋提醒她:“二房次子,孟琸。”
  其实镇国公府人丁真不算多,还比不上以前她一个舅舅院里的人,她自己也能辨得清楚,但人毕竟是好意,她点头表过谢意,目光无意中和孟琸的对上,瞬间起了层鸡皮疙瘩。
  这种眼神,她上次见,是在谨身殿,天子座上那人身上。
  她微微避开他,上前挨个和众人见过礼。
  老夫人这才道:“你看看我,高兴坏了,都忘招呼你们进去坐坐了。”
  孟璟懒得客套,想直接告退,但他脚步刚微微动了动,楚怀婵意识到不对劲,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拽住了他袖子。
  这意思相当明显了,他看她一眼,顿住了去势,引她往屋里走。
  孟璇跟在他俩身后,落在楚怀婵伸出来的那只手上,再缓缓移到孟璟被她牵着的衣袖上,目光微微凝了凝。
  楚怀婵进屋,恭恭敬敬地给老夫人磕了个头,又奉了茶。老夫人接过这杯茶,不住点头:“真是标志,是个可人儿。”
  “这不沾老祖宗福气么,您的孙媳妇儿,都是可人儿呢。”楚怀婵还没来得及答话,二夫人张氏将话题接了过去。
  老祖宗点头:“也是,可让琸儿也快些再给我迎个孙媳妇回来。”
  张氏应下:“是是是,老祖宗说了算,我这便将这话提起来。”
  老夫人注意力被带跑偏,楚怀婵还跪在她身前,也不好起身,孟璇往这边看了眼,嗤笑了声。
  孟璟原本坐在下首,百无聊赖地看着屋外顺着飞檐斜飞的雨水,对屋内众人的闲话置若罔闻,但他发了会儿怔回来,这帮人还在闲扯,他脑子里只冒出一个想法,女人就是话多。他实在是觉着无趣,忽然起了身,屈身抓住楚怀婵手腕,将她拽了起来。
  毕竟是双舞剑弯弓的手,楚怀婵立时疼得吸了口凉气,她转头看向他,听见他淡淡开口:“祖母,茶也敬完了,我就先带她回去了。”
  老夫人这才反应过来,忙将茶放下:“这么快?”
  “也坐了有一会儿了,我还有事,就先告退了。”他淡淡笑了笑。
  二夫人张氏看过来,他却一句客套话都没同他这个二婶说,径直拽着楚怀婵往外走。
  老夫人唤了声:“再等会儿,新妇入门,好歹等我送点礼。”
  “不必了。”
  “这是给新娘子的好彩头,不能缺的。”老夫人再挽留了句。
  孟璟步子微微顿了顿,但迟疑不过一瞬,仍是拽着楚怀婵往外走。
  他手上力道大,楚怀婵犹豫了下,没挣开他,只是勉强转身蹲了个福,歉意地笑笑,向两位长辈告退。
  等出得门来,孟璟垂眸看了她一眼,缓缓松开她:“真不必来,不用搭理这帮闲人。”
  他说这话,不像是在说他亲人,语气淡漠得紧。
  楚怀婵没应他这句话,只是对他笑了笑:“谢谢啊。”
  这是个很柔和的笑,孟璟微怔了下,先一步走出去,末了又回头,正想吩咐句什么,却见她低下头去,轻轻揉了揉手腕,那里已见了一片红。
  这女人……瓷做的??
  他下意识地拿起方才抓过她手的左手看了看,只觉莫名其妙,他有这么粗鲁吗?
  他哽了好一会儿,才冷着脸吩咐敛秋:“新妇进门该送什么礼,去找账房领,送到少夫人院里。”
  作者有话要说:  国公府里的关系简单列一下:
  (男主祖父母)武安伯{战死}x老夫人→
  1(男主父母)西平侯孟洲x夫人赵氏→老二孟璟x楚怀婵+庶出老四孟珣;
  2(男主二叔二婶)孟淳x继室张氏→{原配之子老大已生子离家+长女已出嫁}+老三孟琸+幺女孟璇。
  第14章
  这话一出口,楚怀婵没出声,敛秋也怔了好一会儿,这才领了命。
  孟璟在前头走着,他走得慢,众人也跟着他慢悠悠地往回走,楚怀婵趁着这功夫赶紧揉了揉腕骨,这下她是真相信昨晚他说的是真话了……她有些丧气地想,原来,他是真的可以毫不费力地一把拧断她脖子。
  走出老夫人院里没几步,她想道声谢,还没来得及开口,东流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冲孟璟道:“主子,有急事。”
  孟璟脚步顿住,目光往后稍微斜瞟了下,她会意,行了个礼退下:“小侯爷先忙,我先回去。”
  等她带着丫鬟走远了,他往一旁的凉亭走了几步,东流这才笑嘻嘻地道:“昨儿晚上的事,我给安到鞑靼头上了,找了个新婚夜宾客众多巡防不足瞒天过海的由头……”
  他话还没说完,孟璟左脚一侧,一颗石子腾空而起,正中他脑门。
  东流捂着额头,委屈巴巴地道:“诶不是,主子,我又说错什么了?”
  孟璟转身往回走:“这叫急事?这点小事你自个儿看着办不就得了,用得着同我说?”
  “不不不,”东流下意识地伸手拦他,被他目光一扫,又赶紧把手收了回来,“不是,按主子的意思,昨夜各路的宾客回去之后,几乎已经传到全城皆知了,就算太医回京复命时提起此事,也有送亲过来的礼部官员佐证。主子这招怕不只是为了彻底打消少夫人的疑虑吧?”
  “说完了吗?”孟璟挤出一个笑。
  “二老爷说今日休沐,他帮您招呼着礼部的人,若您不想去前头也无碍。”东流敏锐地觉察到这笑似乎不大对劲,思索了会儿,总算想起了来意,拍了拍脑袋,“哦对,我来不是要说这些,是宣府三卫的三位指挥使亲自来了,说昨夜巡防不够,竟让敌军暗探潜入城中,更伤了主子,亲自赔罪来了。”
  “宣府卫……不够诚意啊。”孟璟看了眼院墙,“打发回去。”
  那不是您自己唱的一出戏么?都不是真刺客,三位三品大员亲自上门赔罪,还说不够诚意。
  东流瘪嘴,腹诽了几句,再确认了一遍:“主子真不见?”
  孟璟点头:“等什么时候都司衙门的人到了,再通传。”
  东流领命去传话,刚走到拐角,又想起来一事,赶紧折返回来,追着孟璟道:“主子我刚不是故意啰嗦的,就是一来看到少夫人在此,想起昨晚的事,就先提了一嘴。”
  孟璟低头捻了一颗念珠,闷闷地想,他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周围全是话唠。一个楚怀婵喜欢聒噪便罢了,就连他自个儿千挑万选出来的两个跟班居然也都如此话多。
  更要命的是,话唠都唠不到点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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