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瑶台 第6节
可风流惯了的孟璟此刻却不解风情,冷声道:“闻小姐自重。”
“我若当真请到了这道旨,”她认定他口是心非,一字一句地逼问,“你敢抗旨吗?”
孟璟垂下眼眸,神色淡淡:“该说的话我已说尽了,你若非要这么做,大可试试。”
闻覃瞬间被气哭,径直向着来路跑了过去。
孟璟落座,端起茶杯缓缓呷了口,不见什么表情。
哦,多情妾,薄情郎。
楚怀婵学着父亲阅科考卷时的模样,在心里默默给这个一天到晚假风流的瘸子交上的答卷分了个等级。
一甲登科,二甲庶吉士,三甲同进士出身,那孟璟么……应该是那个连生员考试都要名落孙山的。
她想着想着就笑了,天下多是薄情郎,哪怕听戏文,不也古有司马相如,后有张生?
父亲送她入宫,若不行差就错,好些能荫庇母家,再差……她不是个什么爱出风头的性子,那也该是一生锦衣玉食,不必担心日后不得善终。
她胡思乱想间,目光无意识地再次落在了他胸前的补子上。
哦,武官。
抱歉,判错卷了。
她低头闷闷地玩了会儿手指,御前的人过来请众人去大殿落座。
上代皇室子嗣稀薄,楚怀婵和孟璟这样身份尴尬的人,原本该在偏殿候着,这下也再“好运”不过地坐到了大殿里,只是位置自然在最不起眼的后头。
午宴未时末才修,晚宴间众人其实都没怎么动筷,不过是逗皇帝开心,皇帝心情好了,嘘寒问暖一阵,颁些赏赐下来,受赏的人再说几句好听的祝寿词。
这期间,她偶尔能感受到皇帝的目光,九五之尊想要个玩意儿,这目光自然是不避忌的。
她没来由地犯了一阵恶心。
更何况,她这样的身份、今日却出现在皇帝家宴上,这是什么意思,在场众人心知肚明,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偶尔会传过来些许。
于是她脸烧得更彻底,彻底将头低下去。
这般耗着,不知不觉间,倒也叫她将这场噩梦般的宴给耗过去了。
宴散后,她还尚未回过神来,皇后身边的嬷嬷已走过来,提醒她道:“今日万寿皇上也没得空闲,一会子会在云台单独召见重臣。娘娘说以前见识过姑娘的点茶手法,惊为天人,请您去给万岁爷点杯茶,让万岁爷松会儿神。”
御前自然少不了伺候的人,皇后这安排的用意,她自然清楚。
可刚才皇帝那般目光,实在是令她心里不舒坦,她一时间忘了应声。
嬷嬷按捺着性子提点:“娘娘说,万岁爷喜欢心思灵巧的,祝寿词还请您务必费点心思。”
她微微迟疑了下,余光瞥到闻覃在擦眼泪。
算了,天下多是薄情郎,在哪没什么两样。
更何况,父亲也是不得已。
她理了理裙裾,脚刚踏出去一步,听到身侧传来小黄门尖细的声音:“孟都事,皇爷想亲自为您续杯,还请您移步云台。”
作者有话要说: 注:这里提的张生指的是元稹的《莺莺传》,结局张生对崔莺莺始乱终弃,不是王实甫《西厢记》的大团圆结局。
第7章
敢情就是要召见他啊,她还得顺便替这薄情郎斟杯茶。
她咬了咬牙。
老规矩,御前的人走在前头,她跟在孟璟后边,不疾不徐地往东门楼走。
到云台下,她仰头,天际无月,雨丝斜飞而下,竟然又开始了新的一场雨。
她等孟璟快拐过门楼进屋了,才准备往上走。哪知刚踏出去一步,闻覃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绕过还没反应过来的内监,先一步追着孟璟去了。
闻覃唤了他一声,他没回头,只道:“你回去吧。”
闻覃不肯,他这才回头盯了她一眼,这眼神里带着点戾气,几乎带点警告的意味。
不光是闻覃,连楚怀婵也微微怔愣了下。等她回过神来再往上看,他人已进了屋。
闻覃犹豫了下,追了上去。
她到的时候,皇帝正在同孟璟客气:“孟都事身子不便,不必多礼。”
皇帝刚命人赐了座,一转头看到风风火火追过来的闻覃,皱了皱眉:“你来做什么?”
“舅舅。”皇帝和长姊关系亲厚,纵使登极后,闻覃也未改这称呼。
皇帝觑她一眼,冲她摆手:“没规矩,没见朕在召对朝臣么?”
闻覃愣了下,她这舅舅从未凶过她,但她迟疑了下,狠下心道:“我就是为您跟前这人来的。”
孟璟目光扫过来,杵在门口不知该不该进的楚怀婵识相地退了小半步。
闻覃自然也是一哆嗦,但她难得能见他一次,不敢放弃这个机会,她清了清嗓,还未来得及开口,皇帝已一把抓过御案上的茶杯朝她摔过来:“滚出去。”
闻覃怔了一小会,还要继续开口,皇帝递了个眼色,立时有内监上前候着,她迟疑了下,退了出去。
皇帝朝孟璟一笑:“叫长公主惯坏了,越来越没规矩,孟都事别介意。”
孟璟声淡淡的:“皇上说笑了,皇上家事,臣何谈介意之说?”
他这话话音刚落下,楚怀婵听到身旁传来一身膝盖磕地的声音。
闻覃不敢再进去,但也不肯走,就在她身旁这么跪了下来。
孟璟扫过来一眼,面无表情地将头转了回去。
皇帝跟着看过来,这才总算看见了楚怀婵,冲她招了招手:“皇后说你点茶功夫不错,正好,让朕见识见识。”
楚怀婵进殿行过礼,随即又领命退下。御茶房的人早候在门口等她,她的目光却先一步落在了闻覃身上,国色牡丹这会儿正哭得花枝乱颤,长公主就候在东门楼下,因云台无召不得擅入而没敢上前,却狠狠盯着这个犯痴的女儿。
她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孟璟,那人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
她忽然觉得,其实闻覃和她没什么两样,都怪可怜的。
她沉默着转身,跟御茶房的人过去点茶。
等她回来奉茶时,皇帝正在和孟璟说场面话:“西平侯如何了?”
“劳皇上记挂,还是老样子。”
她规规矩矩地先给皇帝奉茶,皇帝揭开茶杯,雪沫乳花点成一幅万里江山图,方寸之内不失巍峨壮丽。
他抬眼觑了她一眼,点了点头,等呷过一口后,朗声笑了笑:“不错,一会有赏。”
她谢过恩,转到下首替孟璟奉茶。
孟璟接过,揭开杯盖……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瞬间没了踪影。
茶沫浮散,并无定型。
他斜觑了皇帝一眼。
他父亲当年贵为后军左都督,他从前,说起来兴许真的比当时在穷乡僻壤就藩的皇帝都要养尊处优。
但也不至于……连这点子手法,都能入了皇帝的眼吧?
他迟疑了下,认定皇帝当是被美色迷了眼,毕竟是一会子要同床共枕的人,总不能这关键时刻说美人手法烂。
他抬眼,皇帝正看着他,等着他的评价。
御赐的茶,他不敢不给面子。他不抱什么指望地尝了口,眉头瞬间拧成川字。
这哪是泡茶?
这是洗茶水还差不多,还得是那种一整壶茶叶冲出小半杯茶的那种,苦得要命。
他默默放下茶杯,挤出点笑:“不错。”
楚怀婵冲他一笑,高高兴兴地还了个礼:“谢孟都事夸奖。”
等她撤走托盘,他刚觉得心下一松,闻覃已经进了门。
方才长公主沉不住气,想要效仿她这女儿擅闯云台,闻覃怕被揪回去关着,心一横先一步进了殿。
她看了一眼高座上的舅舅。
皇帝手搭在御座上,握住百年黄花梨木扶手,指节因太过用力而发白,显然是动了怒。
她脸色白了又白,站在原地不知该不该继续上前,去请那道她念叨了五年的旨意。
但她回头看了一眼候在外头的母亲,闭眼往御座前一跪。
她还未出声,皇帝先冲楚怀婵摆了摆手:“去,给孟都事奉酒。”
这是要支她走的意思了,她看了眼梨花带雨的闻覃,微微蹲身告退。
她端着酒回来的时候,瞧见长公主也进了殿,殿内人声一直未停,但众人都压着声音,她听不清具体在说什么。
只是,她全程都没听到孟璟的声音。
那人……大概在装死吧。
隔了一炷香|功夫,长公主亲自拎着闻覃出来。到门口,又向御座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才转过身子。她这一转身,楚怀婵就看见了她泛红的眼眶,和奉天殿外母亲的表情一模一样。
她迟疑了下,看了一眼手中的酒盏,准备折返回去换一壶,但皇帝已经看见了她,招手召她进去。
她无法,只得进殿去替孟璟奉了杯酒。她双手捧杯递到孟璟跟前的时候,咬了咬唇,无声地做了个口型,但孟璟没看明白,接过之后道了个谢,随后一饮而尽以谢天恩。
然后……一股呛感在他嗓子里弥漫,他生生忍了好一会子,憋得脸色泛红,才没有在御前咳出来。
他终于意识到这丫头是故意的,他活到今日,还从来没人敢对他玩这种小把戏。
他侧头盯了她一眼,这姑娘面色讪讪,这是什么意思?敢开这种玩笑,这会儿又贪生怕死了?
楚怀婵迎着他这吃人的目光,蹲了个福赔罪,然后规规矩矩地束手退到角落里候着,见他收回了目光,小小地尴尬和愧疚了一会后,思绪无意识地飘远了。
等今晚过后,她也会拥有一个新的身份,挽妇人发髻,相一个全天下最尊贵的夫君,教……这个还说不好。
可,她真的想要过这种日子么?
就算明白过来父母也是不得已,心里不再怪罪与怨恨,但也不代表她可以坦然接受。
她微微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