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渡缘道有层峦丛山, 绿荫环绕。
  绿荫向上后,绿意便渐褪, 又浓转淡, 高耸的山顶终年被皑皑白雪覆盖,日出日暮之时,便有日光倾泻于雪, 再染出一片璀璨金顶。
  丛山雪峰连绵, 所以金顶也连绵。
  金顶外有渡缘道大阵,如此连绵的日光下, 本应透明无形的大阵便被照耀出了影影绰绰的涟漪, 远远望去, 显得那金顶竟然更如幻梦泡影, 恍若神迹。
  好似人间真的有神佛, 而此处, 便是真正的释道仙山。
  无数信徒与僧人齐齐俯首扣头,顶礼朝拜,长明的业火莲华灯从山底层层盘桓而上, 照亮昼夜, 经声拜谒声重重叠叠, 香火烟火一起升腾, 再悄然粘附于大阵之上, 旋即再随着功德金光, 没入穿着僧袍的那些僧人体内。
  在这数千里的金顶之中, 却有一处奇怪的空缺,若非仔细盯着看,那些金顶是否真的绵延, 倒也难以发觉。
  空缺的这一处, 曾经也有一座高耸入云的仙山,闪耀着与别处无二的金色释光。
  那山名叫般若。
  山顶那寺,名为渡般若禅寺。
  山既然已经被逐出了渡缘道,自然便是真正的连山带寺一起被割了出去。
  从渡缘道此去两千里,出未夏海,驶入茫茫海雾之中,再去一千里,才能见到一座名为从渊的海岛。
  从渊岛上有山,山平地而起,看起来甚是突兀,甚至总让人觉得,好似这山与这岛没什么关系。
  那山也直入云霄,云霄之上也有雪峰,阳光洒落时,却没有金光。
  正是被逐出渡缘道三千里的那座般若山。
  从渊岛有树郁郁葱葱,既然般若山在此,树便也试图向着山上去长,然而才伸出些根须,这才发现,这山上,竟然尽数是焦土。
  长泓一步步向般若山上走去,山有焦土雪峰,便是黑与白交错,便如他身上的这一身僧袍。
  般若山上不可御剑,不可修释法,不可被供奉,不可积累功德。
  如此四不可,这山当是废土废山,便理应被封印在此处,又出未夏海如此之远,理应就此彻底淹没于海中。
  然而却有人依然居于山顶的渡般若禅寺中。
  长泓一步一步上山,山如此之高,他上了一半,脚下黑色布鞋便已经磨出了一个洞,露出内里雪白的袜子。
  他不慌不忙停下脚步,对此早已习惯,且有准备,竟然从芥子袋里又掏了一双黑色布鞋换上,再继续向上走。
  有敲木鱼的声音逐渐清晰,一声一声不疾不徐,如果仔细去看,便可以发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长泓的每一步都恰恰踩在木鱼声上。
  山顶的那座渡般若禅寺依然恢弘雄伟,此刻被皑皑白雪覆盖屋顶,一眼望去,更是连绵起伏的白,若有人见到,定会赞一声美景。
  ——然而此山如此之大,竟然除了木鱼声和长泓登山时,脚底踩在雪中的咯吱声,便再无他响。
  禅院深深,草木静静,可此处未免已经不是静,而是寂。
  美景如果用寂来形容,便也不再美,尤其此处也曾金光璀璨,经声鼎沸,香火绕鼻。
  木鱼声停,长泓也终于站在了渡般若禅院的门前。
  门没有开,只有一道过分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
  “见到谢君知了吗?”
  长泓不知从哪里拖出来了一个蒲团,不怎么讲究地半跪坐了上去:“见到了。师父果然料事如神,那一梦入定丸的炼丹人,确实与谢君知有关。谢君知不好接近,昆吾弟子却总有些破绽。”
  苍老的声音沙哑地笑了一声:“能拿到橘二的猫毛入丹,自然与谢君知关系匪浅,便是他的道侣,也不过如此了。”
  若是虞兮枝在此听到这话,一定会大惊失色。
  毕竟首先,橘二掉毛挺严重,只要在千崖峰,能拿到这猫的毛实在十分容易。其次,这人竟然单刀直入地说出了一梦入定丹中,出了千崖峰之人之外,觉无可能拿到的奇特材料,难不成是认识橘二?
  长泓一手撑地,换了个彻底跪在蒲团上的姿势,他动作颇有些缓慢,直到此刻,竟然才露出了些端倪。
  ——在历史旧影中,被谢君知一剑斩之时,便是那持剑的,不过一个纸符人,但剑意还是那位谢小师叔的剑意,他便是境界比看起来还要更高许多,却也到底受伤了。
  这样跪好后,长泓再敛了眉眼,深深俯下身,以额头抵地。
  地砖冰冷彻骨,他的额头滚烫,将浮在地砖最上面那一层冰雪消融开来,再道:“我引他们入了廖镜城的历史旧影,看了当时全貌,再问了谢君知师父想问的那句话。”
  “他可曾作答?”
  “未曾,但……”长泓顿了顿,才道:“但他说我不应将一梦入定丹的制作人也一并拉入历史旧影中,还说原来渡缘道还有一座没有被踏平的般若山,他记住了。”
  寺中那人沉默片刻,这样的寂静在这样的雪峰,便显得格外让人生怖。
  长泓保持着叩拜的姿势,一动不动。
  许久,那道苍老的声音爆发出了一阵大笑,那笑声有狂意,又好似有几分疯癫:“谢家人竟然已经不知般若山为何山、不知老衲为何人了吗?是渡缘道彻底抹去了我般若山的名字,还是谢家人要做昆吾山宗的狗?”
  长泓静静听着,不发一言,只等老僧自嘲狂笑,任凭他的笑声中激起了些灵气,再有缠绕着黑金之色的锁链雷光被惊动,从天而降,让整片空气都闪烁震颤,再猛地劈落于那渡般若禅院之中。
  老僧的笑声戛然而止。
  锁链雷光消失许久后,他的声音才愈发疲惫地响了起来:“定天铃呢?”
  “被谢君知毁去了。”长泓声音平直,但若是细看他的眼睛,便会在那份平直无波之下,看出深埋其中的恐惧,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自己这样说出这句话的后果。
  禅院再寂片刻。
  院门微开。
  一缕比焦土还要更纯粹枯焦的黑雾从院门中探出,在半空顿了片刻,再狠狠地想着长泓身上抽了下去!
  匍匐跪在地上的英俊僧人硬生生受了这一下,他之前本就在谢君知的那一剑下受了伤,再加上定天铃碎,他自己要逃出历史旧影,再逃出九宫书院,回到此处,伤自然更重。
  黑影狠厉地落在他身上,长泓唇边很快就有血渍渗出,然而他默不作声,就这样如沉默的石头般跪在那里,任凭那黑影在自己身上抽了一下又一下,直至身上的僧袍都被抽烂,整个后背都血肉模糊。
  般若山上,寺寂,风雪也寂。
  这样的抽打很快便融入风声之中,竟然好似从来都是这山上的一道,从未停歇的声音。
  ……
  三千里之外再外,昆吾的郁郁葱葱逐渐转为金红,枫叶重重,远看竟然也好似仙山有金光。
  橘二显然很是喜欢这样的色彩,毕竟落叶与它的毛色有那么几分相似,橘二高高兴兴地在上面踩来踩去,踩到微枯的落叶发出迭次脆响,再变成小碎片,这才满意地一个跳跃,在跃空的同时,被风吹出一小把掉毛,再冲向下一个落叶堆。
  易醉眼疾手快地俯身,一把抓住了那一小撮绒毛,再打开一个小盒子,仔细装了进去,再有些不知是羡慕还是感慨地看着橘二:“你说你每天掉这么多毛,怎么不会秃?”
  橘二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心道明明都是修仙人和大妖猫了,若是还要担心秃头掉毛之类的事情,岂不是白修了?
  修仙人会秃吗?
  除了渡缘道那群自甘秃头的秃狗,全天下也没有一个秃头的修士吧?
  想着想着,橘二突然若有所觉地向着正殿的某个方向看了过去。
  同一时间,易醉也有些意动地转过了头。
  千崖峰的风似是微微一停。
  虞兮枝睁眼之时,谢君知的笔恰在纸上顿下最后一划。
  符纸上,符意饱满,隐约有惊雷之色于落笔之处一闪而过。
  花早应枯萎,但她插在白瓷瓶中的玫瑰却依然娇嫩饱满,时间似是在这里凝固,却又仿佛流转得比别处还要更快。
  谢君知当然并非每天都守在虞兮枝身边,毕竟只要虞兮枝身在千崖峰,便算是处于他的庇护之中,若是有问题,他本就可以瞬息而至。
  但出于一些私心,他还是会每天都过来一趟,坐一会,推开窗户看会儿书,如此刻这般沾墨落笔,随便写点符。
  亦或……站在她的床边,垂眸看她片刻,想要抬手去摸她的脸和垂落的长发,手指微动,三番五次与自己的想法搏斗,伸出手,再缩回去一半,再慢慢向前探出几分,最后却只停留在距离她的鼻尖咫尺的地方。
  这对他来说,不亟于一种折磨,可面对这样的折磨,他无处可逃。
  他……心甘情愿被折磨。
  如此日复一日,便是这份折磨已经成了莫名有些甜蜜的习惯,谢君知提笔写符时,却依然会有些恍惚地写出一个如那日一般的枝字。
  初时,他还会眉眼沉沉地收了纸。
  后来,谢君知突然觉得,既然要写枝,便是正大光明堂堂正正又何妨。
  如何堂堂正正?
  ——这世间没有什么字符,他便造一道枝字符出来。
  夏往秋来,他看了无数次枝,在心底默念了无数遍枝,也写了无数个枝。
  竟然真的写出来了一道枝字符。
  符成,虞兮枝恰好睁眼起身,伸了个懒腰,再走到桌边,正看到这道刚刚被写出来的符。
  “又在写枝字符啊?”她笑了起来:“什么时候也教我写一写呀?”
  谢君知看向她,少女笑起来的时候,笑眼弯弯,让人见之便不由得也想要和她一起笑。
  所以少年也弯了弯眼睛,当着她的面沾墨落笔,写出一个枝字,再道:“好啊。”
  —第五卷·锷上芙蓉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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