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绵延不绝的除尘诀轻柔地拂过书页, 于是书页便一直保持着绝对的洁净。
  翻书的声音偶然破开空气,还有笔尖落纸的声音窸窸窣窣。
  但此处更多的, 是无法付诸于笔的书。
  那些书玄之又玄, 境界不到,缘分不够的话,或看得见摸不到, 或摸得到却也翻不开书页, 亦或者翻开书页后,竟然入眼是一片空白。
  藏书阁, 便是昆吾山宗的又一绝对底蕴。
  那些笔尖簌簌, 有些是弟子手抄剑诀丹方, 但更多则是来源于上一层密密麻麻伏案而坐的抄书执事。
  紫渊峰管诸般对外杂事, 却有一件事, 是归太清峰所管。
  便是收集天下书, 天下诀,再藏于书阁之中。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纵使是与妖域之战最激烈的时候, 这里的抄书声音也从未停下过, 便如学宫永远生生不息, 昆吾与修仙界便永远生生不息一般。
  虞兮枝身上还有些淡淡的火锅味没有散去, 便是捏了三四次除尘诀, 却总带了点萦绕残存。于是在这其中苦读的许多同门不免微微吸鼻子, 觉得自己好似闻见了什么让辟谷已久的自己食指大动的味道。
  少女面色沉静,仿佛丝毫不觉落在自己身上的疑惑视线,于是那些视线困惑停顿片刻, 又转开, 再微微一停,似是想到什么,重新转回来。
  破案了,是二师姐呢,火锅的味道一定来自她这里!
  虞兮枝恍然不觉自己对其他人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只摆出垂眸看书的样子,好似已经入定,心底却在想,要不要下次让黄梨将牛油锅底做得淡一些。
  顿了顿,虞兮枝又飞快否决了这样的念头。
  吃火锅是为了自己吃的,大不了回头央着谢君知改进一下除尘诀,再里面再加一道“去味”。
  她面前放了厚厚一沓书卷。
  日光倾斜在书卷上,将上面的每一个字迹照耀清晰,赫然正是昆吾山宗的编年史。
  编年史看上去很新,好似也并没有多少人看过,但事实上,这只是因为,这编年史每十年便要重新誊写一次,再更新这十年以来的事情。
  好巧不巧,虞兮枝正好赶上了这一次誊写刚刚完成,上面甚至记载了怀筠掌门成真君之事,以及此次五峰对战的结果。
  她来翻此处典籍,自然便是因为那日红衣老道所说的话。许多过去的问题想要答案,便当然可以自己找找。
  毕竟作为昆吾弟子,她如此入秘境斩妖,再对山练剑,除了擢升自己的境界之外,更也是为了伏妖。
  可妖……为何要伏?又为何每甲子都要伏?妖域又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又以及,千崖峰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在昆吾山宗之中,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她想要知道的事情很多,而五峰对战后,距离五派三道共同探索秘境,还有一段时间,而谢君知又要她慢点再成大宗师,于是这空闲出来的时间,正好可以用来在藏书阁多看看。
  于是日光从东来,洒向西,再暗沉下去,灯火初上,星夜璀璨,入夜深深,再到日头重起。
  虞兮枝翻过一卷又一卷,编年史言语凝练,并不过分着墨什么。
  可字眼寥寥,事件却从不会寥寥。
  能被记录入编年史的,便是再普通的一行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名字,也总是某个时代的惊涛骇浪,翘楚之才。
  于是她见了无数名字,有惊才绝艳的剑仙前辈,有五峰命剑的那些开创者,有带着全修仙界对抗妖域的领袖,有一剑平山海的狂傲之辈,也有背叛昆吾、最终沉冤昭雪的妖域卧底。
  但她纵观上下三千年,不能说其中未曾提过千崖峰,而是论及此地,便含糊其辞,一笔带过,只说此处葬剑,再认真描述昆吾山宗是如何将那一位位先烈的剑寻回,再葬入剑冢之中的。
  小师叔三个字间或出现在其中,却无名无姓,只是简单的“小师叔”三个字。
  再仔细去想,她甚至好似没有见到一位姓谢的。
  虞兮枝于是倏然想起,那日红衣老道与谈楼主在见到谢君知时,两人分明都是一派之主,与谢君知是同辈,却叫他一声“谢小师叔”。
  当时她还诧异为何如此,此时此刻却才恍然。
  原来是因为,千崖峰一直有一位小师叔。
  日子久了,于是“小师叔”三个字,便不再单纯是后辈弟子对师尊师弟的称谓,而是成了单独某个人、亦或是某个角色的专属称呼。
  这人或许是谢君知,也或许不是他,但很显然,昆吾山宗的小师叔,总是住在千崖峰。
  又或者说,这位千崖峰的小师叔,总是在这里压着这剑冢的剑意,深居简出,他的存在或许在许多时候都被忘却,但既能压剑冢之剑,足以可见其实力之强大,恐怕在许多时候,都是力压昆吾掌门的。
  可无论千崖小师叔是怎样的人,有怎样的剑,纵观这些宗卷,千崖峰的资料也不应只有如此寥寥几语。
  虞兮枝摩挲了一下书页,有些不太确定。
  所以……千崖峰究竟是被从这编年史中被抹去了,还是有单独一卷,却无法借阅?
  她这样出神地想着,却突然觉察,有一人拉开了她身侧椅子,再施施然坐了下来。
  虞兮枝猛地回过神,本能皱眉,想要礼貌出言驱赶,这藏书阁如此之大,去何处不好,为何非要与她挤一张桌子。
  待她侧头去看时,这满腹话语却都又被她咽了回来。
  那人白衣拂桌,抬手将她手中的书取了过来,垂眸看了一眼,再勾唇轻笑一声:“原来你在看这个。你想知道的,是关于千崖峰的事情,还是关于我的事情?”
  正是谢君知。
  他黑发披散而下,在这样晨曦白露的清晨,便宛如踏光而来,和尘而坐,他翻书的手指比书页更白,就这样随意将一整卷书都簌簌翻过后,虞兮枝才猛地反应过来,方才的话语是直接在她脑中响起的,显然是用了传音。
  她看的明明是昆吾山宗的编年史,可他开口便是这样笃定的问句,好似一眼便看穿了虞兮枝的意图。
  虞兮枝抬眼看他,她想说自己不知道从前千崖峰的小师叔是谁,也并不是真的关心过去的千崖峰是怎样,她的好奇许多,却也有限,所看所找,不过是一个人的痕迹。
  但许多话语滚在心头,到了唇边,却只剩下了简单直白的一个字。
  “你。”
  于是谢君知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手指倏然停下了翻书的动作。
  “我啊。”他笑了笑,“我有什么值得好奇的地方呢?”
  “我的事情很简单。”他沉默片刻,再重新开口:“比你见到的所有小师叔都简单得多,简单到……大约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
  他声音很淡,在这样说着“用一句话就可以描述我的人生”这样的语句时,便更倦了几分,好似被他这样随意说来的人,与他并无半分关系。
  谢君知顿了顿,抬手扶了扶她的发髻,手指再顺着她的长发滑落下来,最后用手指将她的发尾绕了个圈,再松开:“可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牵连了太多因果。虽然你与我太近,已经势必沾染了这许多事情,但现在的你,还不能知道。”
  “可你却也让我慢一点再到大宗师。”虞兮枝看着他的眼睛。
  “你知道,人总是复杂的,也总是会变的。在这件事上,我亦不能免俗。”谢君知却微微笑了起来,并不否认虞兮枝的话:“就像我想告诉你,却也不想让你知道。”
  有那么一瞬间,虞兮枝觉得他的笑容好似与往昔并不十分相同,那其中夹杂了许多喟叹,又十足温柔,但那份温柔之下,他眼瞳恹恹更盛往昔,再映出她的影子。
  人总是复杂的,所以在决定一件事的时候,总会摇摆。
  现在溯回去看,按照原书剧情,他理应是全书最大反派,所以在听了她所遭受的不平遭遇后,才说了大宗师不过一个小目标,从普一开始相遇,他好似就在引导和支持她去反抗什么。
  可这一点,虞兮枝早就心知肚明,也早就欣然接受。
  她从来都不怕与他的命运相连。
  她反抗的,从来都并不仅仅是死亡,而是那种既定的、被书写的恶毒命运,是那份不由分说的不公平。
  如果为了反抗这样的不公,就要与反派为伍,那么她愿意欣然而往。
  可现在,他却突然让她走慢一点,就像是最初信口而来的决断,此刻发生了某种偏移,让他摇摆不定了起来。
  人也总是会变的,所以从初识到现在,他是曾经的他,却也不再是曾经的他。
  他许是有了倾诉的欲望,想要告诉她关于自己的许多事。
  然而等她能够得知一些事情的时候,他却又突然对那个时刻产生了某种从未有过的些微不确定和退缩。
  虞兮枝与他对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
  她……为何能从他的话中听出这许多意思?
  小枝枝依然在恬然沉睡。
  恬然中,小知知在旁边百无聊赖地戳灵气泡泡,而那些灵气泡泡炸裂出了绵长微涩的样子。
  她注视着谢君知,又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小枝枝的沉睡,与那些传递而来的复杂情绪。
  “小枝枝是不是在你的灵府里?”她好似感到了什么,倏然开口。
  谢君知却摇了摇头。
  他原本停在她落下发尾处的手轻轻抬起,再抓起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
  “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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