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贺真人足足愣了小半柱香的时间, 来消化虞兮枝究竟说了什么。
  他刚才的问题,其实陷阱密布。
  贺真人, 当然不是什么教人做蛇羹的好人。
  散修若是好人, 恐怕在这个大道争锋,抢夺灵气灵宝的世上,活不过炼气境。而贺真人既然能一骑绝尘, 一路化神, 在他的时代,不知手上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 甚至可以说, 他是踩着无数人的尸骨, 才走到了化神境大圆满的境界。
  他自然不是什么普普通通以饭入道, 他是蛊修。
  名门正派自然走正道, 但散修却不拘一格, 机缘到了,缘分有了,以什么入道的都有。但这其中, 却有三种道, 最为人不齿。
  鬼修, 魔修与蛊修。
  鬼修掘墓挖坟, 行走于阴森之地, 打扰长眠之人, 聚怨气鬼气于一身, 曾经有鬼修硬是凭一己之力,将海晏河清搅得鬼影重重。
  魔修练魔功,而魔功的灵气运行与境界升级之法, 喜走捷径, 常有吸人功法、抢人功德之事,令人不齿。
  蛊修阴毒,行不轨之事,心机深重,不见天日,常年与虫蛇毒物为伴,甚至有人以身饲虫,只为养出最好最大的蛊,实在是邪异又令人作呕。
  可就算无人知晓贺真人的身份,与蛇妖日夜相处之人,又岂是简单好相与之辈?
  狡兔三窟,贺真人为自己的复活做了好几手准备。主宅阵法乃是献祭之阵,而此时问虞兮枝这个问题,是为夺舍。
  若是虞兮枝刚才回答想学,那便是某种言语许可,纵使主宅中的红光并未吞噬到什么,但既然她想,贺真人要教她,便会顺着神魂入体,进而夺舍她的身体,将她作为他复活的容器。
  而若是虞兮枝不想,那么整个秘境大阵,就会视虞兮枝为偷拿了灵宝的敌人。不学,要这锅做什么?不是偷就是抢来的,当集全阵之力诛之,而贺真人也会在她的神识之中,出其不意,直接进行摧毁式攻击,再夺其躯壳。
  贺真人想得极好,若是入秘境之人为名门正派,想必定会严厉拒绝做蛇羹的提议,若是散修,兴许有人拒绝,也有人同意。但无论是哪一种,总之殊途同归,都是他赢。
  这波稳了。
  然而贺真人人算不如天算,却唯独没有想到还有虞兮枝这种,撸了袖子要和他切磋的。
  神魂到底不是本体,贺真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愣在了原地,却见虞兮枝已经反手颠锅,顺手将笔插在了发髻中,再拔剑,显然是已经跃跃欲试,打算以剑切蛇,焯水过肉。
  可偏偏被困于锅底的躺尸巨蛇其实乃是贺真人驯服的蛇中,最巨大、最有攻击力,甚至已经开了灵智,在妖域也可称为小妖将的强大存在,本是贺真人留下,对来者进行恐吓亦或一击必杀的最大武器。
  然而御妖者,总要害怕被妖反噬,所以那锅便是能够降服这蛇的灵宝,也是贺真人给自己留的后路与底牌。
  结果此时,虞兮枝磨剑霍霍,眼看就要将他的百年心血一剑切之!
  贺真人顾不得其他,只得紧急喝止:“外面有那么多条蛇,为何非要炖这条?”
  虞兮枝理所当然:“这条恰在我锅里,我为何要去抓其他的蛇?”
  贺真人:“……”
  “你可知怎样的蛇妖好吃?”贺真人决定走另一条循循善诱之路:“蛇妖与蛇不同,上乘肉质的蛇妖,是……”
  “奇怪,谁说我要吃了?我若是想要吃蛇羹,难道不会去买正常的蛇吗?为什么一定要吃蛇妖?”虞兮枝却打断了他的话。
  贺真人愣愣:“可你说要做……”
  “我只是为了给你证明,我蛇羹做的不错,又没说做了要吃。”虞兮枝说得坦然:“贺真人,若是没问题,我就先动手了?”
  贺真人心塞无比,如果是真人,恐怕要气得吐血。
  这边两人于神识之中对峙,在其他六人眼中,便是虞兮枝突然静止在了看锅的姿势。
  “……那个,二师姐看的时间是不是太长了些?”陆之恒不太确定地挠挠头:“这锅,这么好看吗?难道看着看着,还能入定?我也盯着看了够久了,什么也没看出来啊。”
  此时周遭危机几已尽除,九曲回廊早就在虞兮枝猛烈的敲锅攻击下,身形消散,周遭铁头蛇们也稀稀疏疏,便是黄梨一锄头一个,不出半个时辰大约也能尽数除去,至于刚才那骇人巨蛇,此刻已是锅中蛇。
  六人神色各异,方才他们经历了从听了一耳朵八卦后的极震撼,到沈烨被阵法困住的极惊恐,再到程洛岑敲锅、虞兮枝无意中滴血认宝、以锅退蛇的极愕然,再到虞兮枝拎锅开道的极滑稽,突遇巨蛇的极恐惧,剧情却倏而急转直下,巨蛇入锅,宛如泥鳅。
  情绪片刻之间如此大起大落,六人觉得竟然和大战一场后一样身心俱疲,只想原地坐下。
  这么想,大家便也这么做了,几人各坐一方,将僵硬不动的虞兮枝围在中间,为她护法。
  “也或许不是入定。”沈烨思忖半晌:“这锅倘若真是秘境阵眼,这秘境主人总要出来相见,亦或传道受业,也或许……另有玄机。”
  大家便也不多想,专心护法,调节气息。
  而老头残魂盯着那锅想了这么久,终于灵光乍现,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
  老头的声音逐渐激动:“这锅竟然是无念瘴锅!这笔是天照笔!无念瘴锅乃是先天地级灵宝,早年有逍遥游道君不忌口,喜吃食,以此锅炖了许多妖族,于是那锅之中的黑,乃是妖族被炖杀时的怨气聚集而成。后来,道君飞升,无念瘴锅下落不明,直到怨气凝妖,祸害一方,这才被渡缘道的和尚们带回去,冲着这锅念了整整百年的经,才将怨气散去。”
  “既是如此邪物,为何不直接毁去?”程洛岑声音微森。
  “毁去?!”老头声音倏然拔高:“你小子,和别人抢灵宝一门没门,暴殄天物你重拳出击。这锅是先天灵宝,那笔更是一代大符修越庆的符笔,画符时,可调动天地之力!这两样东西,分明本都是你找到,应当属于你!你可知这小姑娘夺了你的机缘,抢了你的灵宝?”
  “我要一口锅一根笔做什么?”程洛岑却奇道:“更何况,她无意之中先滴血,说明这本就应该属于她。”
  老头残魂到底不甘心:“若是你一人入此秘境,你当如何?”
  “若我的剑足够强大,自然一剑毁之。”程洛岑理所应当道。
  老头残魂:“可你看,这里有这么多灵宝……难道事后不会后悔吗?”
  “若是我毁了这里,又怎么会知道这里有什么灵宝,谈何后悔?”程洛岑摇头:“你这个糟老头子,没有逻辑。”
  老头被他噎得吹胡子瞪眼,冷哼一声,他既觉得这小子太过自傲,大道之中,自傲至此,怕是要错过许多机缘,又转念心道,既然已经拜入昆吾山宗,机缘所至,还去了显然是最不错的千崖峰,总不是散修,自傲一些,不被磋磨掉性子,保持一颗本心,倒也是好事。
  神识之中,虞兮枝看着那贺真人,三番五次被他阻止向锅中蛇下手,已经觉察到了不对劲,只是她面上不显,依然笑意盎然:“贺真人,若是不做蛇羹,那我不然……就先走了?”
  贺真人暗自咬牙,心道自己在此处已经等了如此之久,无念瘴锅也已经滴血认主,他竟然被逼到仅有此刻机会——!
  于是变故突生。
  黛绿转浓,消散开来,丝丝缕缕蜿蜒如闪电般向前突进,他既然御蛇,功法便也如蛇,就这样猛地渗入了虞兮枝的神识之中,竟是试图顺着她的神识攻入她的丹田五脏之中!
  可虞兮枝虽在笑,其实早已暗生警惕,贺真人此举反而让她有了一种预料之中的感觉,少女不慌不忙,剑斩神识的事情她还没做过,但她除了剑,却也还有别的手段。
  少女手里一扬方才就已经偷偷攥住的一大把黄符,向半空一扬——
  朗朗乾坤,有绵延不断的雷电自天而降,汇成粗粗一股,猛地击在了虞兮枝身上!
  沈烨孙甜儿与陆之恒大惊失色,在雷电中心的少女分明毫不设防,被这样的雷击中,后果不堪设想!
  再去看一侧,却见易醉程洛岑黄梨老神在在,丝毫不慌,脸上露出了司空见惯的表情。
  孙甜儿颤声:“二师姐……被这样劈,为何你们竟然毫不担心?”
  “你们有所不知。”易醉竖起一根手指,施施然左右摆了摆:“还记得大师兄渡劫之时,二师姐布的符阵吗?为了试验那道阵法的功力,二师姐天天用雷符劈自己,要说抗雷能力,恐怕二师姐便是当之无愧昆吾第一人。现在这道算什么,更厉害的,我们也不是没见过。”
  蛇怕火惧雷,惊雷起,无念瘴锅中的巨蛇下意识将自己团成了一个圈,瑟瑟发抖。
  贺真人与蛇为伴,自然而然也有了蛇的习性,更何况,他陨于化神到炼虚境的劫雷之中,此刻自然本能畏惧。
  更何况,寻常人用雷符,都是一张一张,哪有这小姑娘这般,一扬一大把,粗粗一扫,竟然有几十张之多,她难道不怕自己被劈死吗?!
  然而他已退无可退,只得咬牙向前,心道自己若被雷劈,这小姑娘也逃不开,便是看谁死谁活,殊死一搏!
  然而贺真人到底忘了,自己虽然曾是身经百雷的化神真人,此刻却只不过一缕神魂。
  符雷轰然落下,虞兮枝沐浴其中,神色轻松,甚至连她头上的小树枝都轻轻摇摆,好似在哼歌,毫不在意。
  贺真人的神识却左躲右藏,却终究躲不过这样粗壮的雷!
  雷电蜿蜒,追着劈杀贺真人的神识,贺真人堂堂一代化神大圆满,邪恶蛊修,布下此等蛇阵秘境,心机重重,心心念念百年之后携妖蛇蛊重归渊沉大陆,却终究……倒在了不按常理出牌的少女的一大把雷符之下。
  轰然雷鸣后,秘境主人已死,秘境自然大开,距离坍塌也并不多远,周遭蛇妖早已吓破了胆,四散溃逃,却被其他几人提剑斩杀,甚至还有余力去掏掏妖丹。
  而虞兮枝既然劈死了贺真人,也不知是最后一瞬,贺真人终究绝望却不甘,亦或是真的不想自己的秘制蛇羹大法失传,竟然还是将自己的心法与记忆传承了下来。
  这位贺真人原来出身南天浮,南地多潮湿,多雨林,贺家作为南天浮第一世家,本就擅蛊,只是蛊本是凡人手段,修仙界并不过多干涉,岂料未曾想到,有人以蛊入道便也算了,竟然有人以蛇妖为料,炼出妖蛊。
  妖蛊横行,这贺真人更是机缘巧合,得了这口锅,自然如虎添翼,愈发如鱼得水。他喜蛇,便炼蛇为蛊,更圈养了数千条蛇,蛇再繁衍,林林总总,竟然不多时就有了数万之量。
  所有的蛇妖都怕被他炖杀,而此人饭前喜敲锅而唱,所以此间蛇妖听到敲锅的声音,便自然畏惧,更何况无念瘴锅本就是无上灵宝,音波自然也是攻击,蛇妖祖祖辈辈都听这敲击,惧怕便印在了骨子之中。
  至于那天照笔……在这贺真人手中,更是离谱。
  当年越庆道君用它写符,这贺真人,用那笔写食谱。
  而今这本饱沾墨汁的《贺氏羹汤》便静静躺在无念瘴锅中,兴许到底是天照笔所写,所以这食谱,自然也带了些符之力。
  虞兮枝神色复杂,拿起那食谱,翻开一页,抑扬顿挫,念出上面写的字。
  “我有一锅,锅之大,一窝怪蛇放不下,需剁骨放辣,再架两个烧烤架。”
  “一个蒜香,一个微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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