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夜幕初降, 店家门口纷纷挂上了灯笼。
  年关将近,前几日的雪还未彻底消, 远山暮雪白头, 城中却早已将雪扫了干净,只是地面到底还是结了冰,行人走得十分小心,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出行困难, 不少店都门庭冷落了许多。
  但总有一处从来灯火通明,外看神秘低哑, 掀开门帘, 再报上暗号, 便柳暗花明又一村, 见识这世上永恒不变的热闹。
  骰子声与碗壁筒壁碰撞出高高低低的声音, 牌九推出稀里哗啦的喧嚣, 吆喝与叫骂齐飞,挽起的袖子与穿梭的衣摆共一色,灯火长明, 不舍昼夜。
  正是赌坊。
  厚重的门帘撩起再落下, 高大魁梧的武师在墙边列成一排, 目光如有实质般盯着场间一切异动。
  赌坊这地方, 太容易让人红了眼, 脏了心, 让活生生的人变成亡命的妖。
  此间老板既然敢揽赌坊的活儿, 自然也要有所防备,不能让旁的客人扫了兴,伤了身。
  于是不断有人被武师冷漠地用脏布塞住嘴, 一把拖出去扔在地上, 再顺着冰溜踹一脚。
  便见冰面人滑,鼻青脸肿嘴塞布的人被冷风惊醒,面露惊恐一路前滑,在路人店家的笑声中一头栽进前方的雪堆中,这才恍然今夕何年,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丑。
  个子微矮的少年看着从自己脚边滑过的人,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压低压粗声音问身侧人:“你确定是这里?”
  稍高的少年打探了消息来时,是一副老子见识多广什么没见过的样子,这会儿真见了这场面,眼角也忍不住抽了抽:“是这里没错。”
  微矮少年略微迟疑道:“行吧……那来都来了……”
  于是稍高少年清了清嗓子,上前两步掀开门帘,自有小厮上前,笑脸相迎:“两位是来打尖,还是住店啊?”
  嬉闹怒骂声一起从内里将卷出来,与打尖住店毫无关系,偏偏小厮说得理直气壮,末了眼神还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完全是毫不掩饰的打量之意。
  稍高少年对这样的打量本能不悦,却也压了下来,只压了嗓音道:“不打尖不住店,不上山不下海,只想走一段路。”
  小厮眼珠微转:“哟,这倒是奇了,不知是何路?”
  稍高少年道:“花团锦簇的那条路。”
  “原来是这条路,好说好说。”小厮再抬头,已是换了副笑眯眯的样子:“两位这边请——!”
  稍高少年回头看了眼微矮少年,等后者先迈步,这才跟了上去。
  原来两人,正是易容成了男子模样的虞兮枝与易醉。
  两人穿得低调普通,黑压压一片,没有压纹,没有装饰,虞兮枝扮男子,易醉压了面容几分俊色,便是扔进人群里也应当普普通通,毫无痕迹。
  小厮先入赌坊,带着两人在人群中娴熟穿梭,将叫骂摇骰之声甩在身后,期间虞兮枝还抬手,在面对此等目不暇接时探头探脑的易醉头上抽了一巴掌,这才将赌坊甩在了身后。
  小厮停在一堵墙前,敲敲打打,于是墙上有门开,露出了赌坊后的一条路。
  路挺黑,是一条狭长不知通往何方的甬道,这路与花团锦簇不沾边,但入口路边也还是放了两盆蔫了吧唧的野花,仿佛在敷衍地意思一下。
  虞兮枝与易醉对视一眼,小厮在旁边笑意盎然:“便是这条花路了,两位请。”
  虞兮枝默念“来都来了”四字心经,抬步。
  所谓“花路”,当然不是什么字面意思,虞兮枝与易醉如此这般大费周章,易了容改了口音,从昆吾山宗为起点,连捏四张传送符跑到逐云城的此间赌坊,自然不是来赌的。
  赌坊从来都只是明面生意,赌坊背后总有那么一条密道,这密道通往的,便是渊沉大陆最神秘黑市的某一间分舵。
  这世间有宗门,便有散修,而黑市便是散修交换资源、情报,亦或者杀人越货拿灵石的地方。
  当然,说是如此,不少宗门大派见不得人的交易也是扯着黑市这层遮羞布,在这里暗中进行。
  此处不问来源,不问去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出了黑市,谁也不认识谁,谁也没见过谁。
  狭长甬道逼仄,却足够两人并肩前行,虞兮枝感到有审视的神识在两人身上一扫而过,这种黑市交易看似自有规矩,井然有序,但这种井然背后,自然是要有大修士在此坐镇震慑,而此时这道神识,是提醒,也是明面交底。
  甬道另一头,自是另一番模样。
  与想象中的自由市场与吆喝叫卖不同,这里竟是一间间黑色门帘的房子,看不到内里动静,甚至毫不透光,门帘拉上则为有人,门帘大开处,可见房间内里简简单单,一桌一人。
  虞兮枝向着敞开的一间而去,她与易醉才走进去,便觉有一道隔音符升腾而起,背后的黑色帘子自然合拢。
  桌后那人也并不是真的人,而是纸符人。纸符人乍看与真人无异,据说灌注了许多灵气的纸符人甚至难辨真假,但此时此刻,虞兮枝面前这只显然只有最基本的功能:指一指面前桌上白纸黑字的交易需知,再将一侧托盘拿起,只等来人将要交易的东西抑或求购的需求放在盘子上。
  交易需知简单粗暴,无非是买定离手,钱货两讫,出了这门,便只当这世间没有这件事。
  虞兮枝对着易醉点点头,于是少年抬手从芥子袋里掏出了一丹一符,放在了盘子上,又拎笔用左手歪歪扭扭写了四个大字。
  “量大管饱。”
  虞兮枝扫了一眼,微微一愣:“这个表达用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对?”
  易醉下笔时觉得自己这词用得精妙精准,下笔后也觉得哪里不对,哪有卖丹时说管饱的?又不是辟谷丹,管什么饱?那符也不是用来捕猎的,都怪这些日子,他在千崖峰过得过分安逸,吃吃吃,就知道吃。
  易醉赧然撕掉这张纸,重新提笔,写下“量大货足”四个字,这才将纸条放在了纸符人手中托盘上,敲了两下桌子。
  纸符人持盘而去。
  小黑屋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静。
  易醉东张西望,却也看不到外面,想说话又怕被听到,只得压了一丝灵气,传音入密:“二师姐,能有人买吗?”
  虞兮枝坐姿老神在在,一只手不紧不慢地扣着桌子,传音回他:“总有傻子的吧?”
  易醉:……
  左右也无事,虞兮枝继续道:“买卖东西的时候,不能把别人当傻子,却也要把他们当傻子。该宰就宰,不能手软,但当然,也不能太过分。要有演技,敌不动,我不动,只要你我演得够好,就足够唬住绝大多数的傻子。”
  易醉心情复杂:“……行吧,话说回来,那丹和符到底有没有用?”
  虞兮枝挑眉看他:“你在质疑我?”
  易醉飘飘忽忽移开视线,心道这也不怪他。
  这世上有千种丹,万种符,这许多都在虞兮枝手上,她想炼什么不成,偏偏搞了个一梦入定丹和一贴入睡符出来。
  这两样东西还是一整套,在床头贴符服丹,便有一定的几率在梦中进入修仙之人求之不得的入定状态,梦中入定,梦中破境,梦中悟道,黄粱一梦后,再睁眼,发现梦既是真,妙哉妙哉。
  但这里也说了,只是有一定的几率。
  易醉悄悄翻了个白眼,心道入定有何难,想入的时候走路也能入,发呆也能入,看书也能入,干饭也能入……二师姐做的饭真好吃。
  ……等等为什么又说到吃了。
  总之,买的人一定是白痴!
  虞兮枝突然问道:“饭好吃吗?”
  易醉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虞兮枝恨铁不成钢地看了这位师弟一眼,好脾气地语重心长道:“阿醉啊,你知道我们千崖峰有多缺钱吗?咱们小师叔虽然不穷,但也不能总是掏他的家底对不对?都是筑基的修士了,也要有点赚钱养家的意识了,你说是不是?”
  顿了顿,她看到易醉眼神发直,这才放柔了语气:“咱们要是再没点营收,别说你,连小橘咪咪都要断粮了!还想继续吃香的喝辣的,一会儿有人来询价问效果,你就好好儿给我表演入定!”
  易醉心道若是你对效果十拿九稳,又何必要拎我来以身试丹。
  虞兮枝不急不慢扣着桌面,心道当初上千崖峰的时候,走得肆意潇洒,谁知道去了才知道,千崖峰只有清泉一口,木屋几间,除了剑冢浩浩荡荡无数剑气,竟然是真正的千山鸟飞绝。
  她还记得自己当时与谢君知的对话。
  “你……就住在这里?那你每天都在干什么?”
  谢君知看她一眼:“修仙人自然每天在修仙,不然你在做什么?”
  虞兮枝想想自己早中晚三餐顿顿不放过的每一天,竟然无言以对。
  好在那黄梨还没引气入体,吃饭便是刚需。
  而他刚好出身平凡农家,对开坑开荒一事竟是熟稔得很,每天磕着丹药抵御缭绕剑气,一口血一口丹,硬是在千崖峰垦出了几亩农田,让这里从一片荒芜变得生机勃勃,也硬是在某日举起锄头的时候,以农入道,日出开光,日落已是炼气。
  时间转眼已是半年多,这期间什么都好,就是莫名其妙不知为何,一个个原本辟谷的人都变成了干饭人。总是花谢君知的用谢君知的,怪不好意思的,好不容易她搞了点新发明出来,总要出来抓些小白鼠实验一番,顺便给千崖峰搞点创收。
  两人传音入密中,纸符人已经回来了,纸符人身后还跟着个穿了黑市执事服、胸前挂着一个“刘”字的微胖修士。
  刘执事看到显然过分年轻的两人,心中思绪微动,面上却不显,只冲着两人微微一礼:“两位小真人的这丹这符倒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又说量大货足,想来应当不太吝啬一丹一符。入定一事,玄之又玄,我等确实还从未见过能助人入定之物,难免疑惑。若是两位……”
  他话未说尽,客客气气,但无非就是一个意思。
  不信。
  这世上还从未有过能够助人入定的手段,便是从前的大宗师们,也只是传道受业解惑,以神识试探引导,怎可能有入定丹?
  要是真有这东西存在,这修仙界岂不是要大翻天?
  西雅楼都没有过这种丹丸,你们两个小辈不知从哪搞来的丹丸,就来这里坑蒙拐骗,当黑市是什么地方了?毛都没长齐,就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刘姓执事一张白净面皮笑意盎然,心中却道,啧,看这两个小骗子如何露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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