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110节

  宝鸦看看娘亲,又看了一眼远处的父亲,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另一厢走入正院里的梅父,回望身后明灭的火光,忽问了姜瑾一句,“他是如何得知公主所在的?”
  姜瑾愣了下,挠头回答:“公子说是……梦到的,阿瑾也不知是何意。”
  *
  人皆散,她背对他起身,从鹔鹴裘中伸出一只手接雪花,仰头看雪落园庭。
  簌簌无声的凉意,旋落后,又很快被灯亭的火把熔化。
  她看雪,梅长生看她,那道背影哪怕隔着贵重臃然的裘衣,依旧让人怜惜单薄,“外头冷,去臣屋中好吗。”
  单听语气,还是早上分别时那个温存不尽的男子。
  宣明珠说好,二人进屋。屋中是黑的,梅长生解下白狐裘去找火折,走到书案旁顿了一步,随意挥袖将桌上的东西扫落,而后点灯。
  屋子里所有的槃台绢灯,他一盏一盏皆点亮,如通白昼。
  他又垂眸给她倒姜茶,请她暖暖身子。
  宣明珠默然坐在他对面,看着那盏冒着热气和辛气的茶,心想定是很温暖。手指贪恋地去够,没够着,停在冰冷的桌木边缘。
  “那日你说,”她经历了一日风波,此时的眼神却很平和,“如果日后我对你有所疑虑,给你一个当面解释的机会,不要轻易下定论。我当时答应了。”
  “是以我这一路并不多想,并不多疑,等着听你说。”宣明珠目光澄湛地看向他,“但,我只想听真话。”
  “所以,你告诉我,为何我在梦中对你说我在哪里,你便能丝毫不差地找来?”
  注视这样冷静的她,梅长生心尖刺了一刺。他没想过瞒一辈子,但在他有把握她不会离他而去前,是不能吐露的,尤其现在,他们之间才刚刚有了转机,更非揭旧账的时候。
  可所有计划,都抵不过突来的变故和她的聪明通透。
  是马脚总会露出。
  她想听一句真话。
  又怎么舍得拿假话来骗她。
  梅长生低下头,声音像窗外的雪絮,轻得没有分量:“长生,可引殿下入梦。”
  宣明珠闻言全身都窒紧。
  她先前听到梅豫的话时,便浮出这种荒唐的猜测,可又自己否定入梦之说实在大谬,她想,哪怕梅长生用心有灵犀来解释,即使牵强,她也愿意相信。
  可当她真的从一个不语怪力乱神的人口中印证了这个荒谬的猜测,一股止不住的寒意从她脚底窜上来,比在山底水涧边走夜路更让人胆寒。
  “殿下莫怕,”他看到她的表情不对,连忙倾身向前,缓声解释,“长生不会伤害殿下的,只不过是梦境相通……”
  “只不过是?”宣明珠抬眼轻笑一声,“好轻描淡写啊,只不过是我在你的梦里口不能言,动弹不得,跑也跑不掉,醒也醒不来,由着你胡作非为?我问你,南下船上,是不是你?”
  她问到最后,眉梢都凌厉起来,梅长生无色的唇嗫嚅两下,“是。”
  宣明珠手指抠住桌角,指贝泛出苍凉的白,“汝州行宫,是不是你?”
  她本是一点就通的玲珑心肝,那些旧梦,原本便令她难解,在意琢磨了好久,因想不通一时搁浅,此时连本带利,通通串了起来。
  梅长生又应一个是。
  他看起来太过无害孱弱了,可宣明珠目视灯影下那张干净如玉的脸,忽然有种想要逃离的冲动。
  他怎么能白日信誓旦旦说着此情已经放下,夜梦里却一遍遍凶狠地吻她,怎么能白日做全为臣的礼节,夜里却绑她在身下一场场地缠绵?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一步步设计我,让我梦见你,让我忘不掉你,让我疑心自己对你还留有余情!”
  宣明珠战栗起身,失手拂落桌边的茶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是的。”他的心都似被她摔碎了,惶急起身握住她的手,指天发誓,“醋醋信我,我绝不曾以此控制你心神,我……我如何能够做到,我连自己的梦都控制不住啊。”
  如果真能步步为营,又怎会是现今局面。
  他对法染放狠说,为了得到她可以不择手段,又何曾当真舍得。
  “不能自控。”
  宣明珠重复这几个字,忆起这些日子她感到的另一种异样,抽出微颤的手问:“那么你在梦里对我的那种……狂欲,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的眼眶有些发红,此前她便隐隐觉得奇怪,梅鹤庭怎会突然从一个清冷寡欲的人,转变得浪荡如此。
  只因帷幄事羞,她也贪了这欢愉,所以无从深思。
  ——只要他说这是分离之后才有的转变,她闭了一下眼,压制着某种不安的预感想,只要他这么说,她可以什么都不计较。
  然后便听他道:“我对你的那种心思,从新婚夜起,从未断绝。”
  宣明珠陡然抬头,对上一双红得发疼的眼睛。
  一个漩涡,接着另一个漩涡,七年的旧伤疤,要揭,就是连皮带肉扯起一大片溃烂的腐肉。
  可是,事已至此,梅长生几乎带着自暴自弃,目光生疼地望着她,“只是那些说不得的念头,过激过歧,不甚同常态。
  “我……怕玷污、怕伤害国朝的长公主殿下,深知自己一旦开这个头便不可收,故尔一直压抑。
  “我想要你。醋醋,但我不敢多看你。”
  宣明珠笑着淌下两行清泪。
  “七年?”
  “七年。”
  梅长生不知自己是怎么吐露出这些话的,他埋藏在身底最隐蔽的腌臜,连他的生身父母都不曾知,藏了七年,终于对她说出,有一种削骨削肉的痛与快。
  然后,他看到一颗接一颗的泪珠子砸上她的裘绒,濡成一个又一个空洞的浅涡。
  “你别哭……”他捧住她的脸,矮着身,手忙脚乱地替她擦拭,“是我不好,你打我骂我都行,不要哭。”
  奇怪呀,宣明珠如堕梦中,她明明一直把守自己的心的,她明明已告诫自己,不会再对任何男人掏心伤肺,为什么还会哭呢。
  是不是因为她突然发觉,自以为还遗存些纯真与美好的七年婚姻,其实是一场如梦的幻觉?
  她决意休夫时心肠的痛切,虽难捱,至少认为那痛是真的。可今日她骤然得知,原来连她的心如死灰,都未找准矢的。
  假的,都是假的……
  好一场滑天下之大稽!
  她主动了七年,他现在说,其实他的心一直爱她。
  他连她喜欢什么花色都不知道,却说,是因为要压抑自己,不敢在她身上投注太多视线。
  他冷淡她,却说,是因为爱得她太深,怕伤害她——
  “你不觉得自己好笑吗?!”
  宣明珠咬牙推开他,梅长生皱眉闷哼一声,听她泣声道:“怪不得,你说要重新开始。我是个傻子,我还在想,你从前是对我关心不够,你改过了,那么我也许可以和现在的你试一试。
  “现在,你却告诉我,你一直在伪装自己,你让我如何面对过去那七年?
  “每个晚上,我睡去的时候,你在我榻侧想着那种事,可笑一点痕迹都不漏,可笑每一次都是我主动——床笫之上,都是我在主动勾你,梅鹤庭你知道不知道我多少次地想,你会否嫌我轻浮水性?我要看你的脸色去猜你想与不想,我和勾栏里那些靠身子引人的……”
  让她更感觉耻辱的是,她那天晚上在篁里馆感到的莫大快活,无法自欺,甚至生出了些许贪恋,仿佛他只消勾勾手指,不论从前的冷淡还是如今的热忱,都可以轻易俘获她。
  她怎可如此,怎可如此轻贱……
  “嘘,嘘,别说,别说了。”
  梅长生把她搂进自己怀里,害怕地不停轻吻她的发丝,慌不择言,“对不起,我是个混账东西,我都改了,今后我都依着你……醋醋,求你不要折磨自己,别哭,别哭。”
  可宣明珠的眼泪像止不住的水流淌,他想让她忘掉吗,再也不能了。
  身心俱疲的女子没有力气挣开他,两个人相拥的姿势,相倚又相离,她觉得自己依靠住的肩膀如同一团雾,她从未真正看透过。
  她的嗓音透出无尽的疲惫,“你怎么能够身是一人,心是一人呢。”
  男人眼中微弱的芒光摇摇欲坠。
  她闭上眼:
  “梅长生,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呐。
  “我竟不认得你了。”
  她睁开眼:“还有瞒我的事吗?”
  梅长生紧搂着她,像是想把她冷如玉石的声音捂热,可他自己体内的热量也在流失,胸口的伤在添乱,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咬牙挺直背脊。
  哑声道:“你为我庆十八生辰那回,我觉得你美如仙人,不想你那件衣裙被除我以外的人看到,所以呵斥了你。”
  宣明珠狠狠压住颤抖的睫:“还有吗?”
  梅长生:“你眉心的痣,我一见便心旌不胜。那时不愿承认,更不愿被其他人看见,故言艳媚失体,令你用眉钿遮掩。”
  “还有吗?”
  梅长生静了一瞬,轻轻拉开她,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脸色苍薄得像一张纸,“你生宝鸦那日,我非在外公干不归,是被人追杀险些丧命。那一个月,我非不想抱你抱孩子,我有伤,怕摔着孩儿。”
  宣明珠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视线从他的脸移到他胸前,泪如雨下。
  陈年往事,泥沙俱下。
  如果不是今日露出马脚,如果不是她执意追问,他是不是还会一直瞒下去?
  他但凡但凡,在这些年里坦白任何一件事让她知道,那么在她生辰宴上,在她得知自己患病将死时,满心浮现的,便不会只有他的清冷矜沉,他的不以为意,他给她的,绝望。
  她以为早已不在意的过往,通通在心海翻绞而起,疼得她站不住脚。
  “是我错了。”她笑道。
  梅长生气息一窒,下一刻,宣明珠将手按在他胸口月牙疤的位置,男人微凛,眸海动荡。
  宣明珠目光幽恸,“你也很苦是不是。”
  锦绣蹙金的衣布,隔一层心跳,梅长生感受着她掌心覆住的疼,听她一字字道:“到底是我错了。梅氏长生,不是尚主之人,你该是遨游九天的鹤,该娶一位柔情娴美的女子,她可以没有高贵的身份,但她体贴知心,你不必谨守君臣之礼,不必违拗一身性情,可与她坦承相待,琴瑟合鸣。”
  你误了我,因我误了你。
  “不,我不苦,一点也不苦!”
  他身子摇晃了两下,腮骨崚嶒,想要拉住她,嗓音低弱得几乎变成透明的气音,“求你别、哪怕怨我,恨我,别用这种两相了结的语气。宣明珠,你不能这样对我。”
  本都是骄傲求全之人啊。宣明珠避开那只手,向门边后退,难过地望着庭外飞雪,看看,我们把自己过成了什么样子。
  她踏出门槛前,听见身后响起一声压抑的哭腔:“你不能这样对我。”
  扬州数日,美得浑如一梦,你不能给了我希望再把它剥走,你不能给了我糖果又告诉我里面包裹的是砒/霜,你不能这样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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