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5章 八方风雨骤

  初生婴孩,对手的运用只有一个:索取。
  他们要看,要被看;要抱,要被抱;他们要吃奶,要逗乐,要感觉爱,听到哄,看到人们视其为宝,彷如世界以自己为核。
  灵胎也好,魔种也罢,即便圣人即便那些一出生便能捕猎的猛兽毒虫,其首先期待的绝不是杀戮,而是充满善意与关怀的目光。这个时候的他们,尚不明白“拍”“打”等词汇的意义,当有不喜抗拒的时候,最有力的武器是哭,咿呀叫喊声中摆手的目的为了“获得”,而不是“反击”,或者“袭击”。
  这是一切生命之本能。
  然而有些时候,有些人,事情会变得不太一样。
  ……
  莲花世界,胖嘟嘟的婴儿咬唇含泪,挥掌拍打的时候脸上表情千般无奈,万种委屈,伤心不已。
  “啪”的一声响。
  肥嘟嘟的手掌拍向飞殿下的脸,打中他竭力迎击的掌影,无数不可思议的目光注视下,婴儿的手似无阻碍般突破层层道法封堵,一击将对手摧毁。
  “吼!”
  初次交锋便被摧毁一条手臂,飞殿下闪身暴退,退无可退,只好奋力再聚左臂,浴血迎击。令所有人不解的是,此刻飞殿下的目光,虽惊慌但无一丝绝望,相反透出极度的惊喜与热切,长啸大笑不已。
  “这是怨婴?”
  “道胎魔种,交汇转化而生的怨婴,哈哈!”
  笑声中婴孩二度挥掌,姿态模样一成不变,只是委屈的味道更加浓郁,眼中堆积的泪水更多。
  不该降生他被迫显身于这个世界。看到的不是热烈笑脸,而是一双充满贪婪与恶毒的眼;感受到的不是父母的欣喜与抚慰,而是逼迫与压榨,且要奉献不能轻易动用的力量。
  单纯的他理解不了这种事情为何发生,就像周围的人理解不理他为什么哭一样;此时此刻,莲内世界人人震惊。个个欢喜,少数惊恐,但都不是因为这个生命的降生与情怀,而是看到他的力量。
  那种强大威严纯粹而又张狂的力!
  修士一生梦寐以求的东西,对这个尚未出生的婴孩而言只是与生俱来的伴生品,拥有这般力量的他,如此强大的他,为什么,有什么资格那样悲伤?
  下一刻。四方人群面面相觑,神情复杂,内心似乎明白了什么。
  自举起手臂开始,胖嘟嘟的婴孩就开始变瘦,前一次尚不是太明显,在与飞殿下发生碰撞未能将其灭杀之后,其瘦弱的速度明显加快。
  点点明光如星辰般飘出他的身体,释放到周围。徐徐溃散,变成这个世界的养分。它的一部分。
  胎生既成世界,然而胎未成,世界依旧,便需要抽取胎中元力以维持。借助母体本命交修的莲台,婴孩构筑出莲花世界,但想把它维持住并且生长。需要不断地补充力量。
  新生世界,力量只能由他来提供,这是规则,没法改变的事实。
  道胎降生,世界新生。本该蓬勃满满向荣意,现如今,先天不足的他还要面对强敌,注定走向夭折。
  下雨了。
  不知何时开始,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天而落,打湿无数人的衣裳,扶起无数张面孔。
  人们看到看懂那个婴孩的心意,看到天地与之同悲。
  顷刻间,雪莲溶解,火莲恸哭,空间内忽生大雨磅礴。
  雨落生根,大地长出嫩草青青,清河瞬间生出游鱼,天火地冰不再寒冷,在其中的人们如浴春风,身体神魂所受到的伤势快速复原。
  道胎为天,天生世界,天道生来养育世界,世界中一切被视为子民,子民成长反补天道,这是一个世界的圆。就像界魂内的得福一样,这个消散中的婴孩舍身成界,本能地开始滋补养育这个世界的一切。
  但他弄错了,弄错了很多很多不能弄错的事;比如这个世界并非原创,里面的人也不是其催生出来可以慢慢成长的人。
  这里的每一个生命都如此强大,需要的养分是那样的多,且根本不懂得反馈。
  而他才只不过是个早产儿。
  比这更重要的是,作为新生天道,他没有一分一秒学习摸索的机会,因而在掌控不,战斗中的他根本谈不上掌控,因此一切都按照规则本身进行。
  其结果是:他的对手飞殿下也在雨水中恢复!
  凡沾染雨水的人,凡被打湿的一切都在吸纳分享世界元力,都在吞噬他的血肉与生命。
  这是他的义务。
  这是他的命。
  ……
  “啪!”
  雨中传来二次交击,飞殿下左臂再度断折,人被击飞,但其右臂居然长出小半,脸上狂喜之色更浓,笑的也更大声。
  “没错了,你已注定演变为怨婴。”
  怨婴?
  在场这么多精修大能,但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尤其刚才初次听到飞殿下大叫的时候,多数人并不太明白其中含义。不是不知道怨婴是什么,而是想不通这个婴孩怎么会发生那种转变。
  “怎么会?”传功崖上,道院所有幸存强者集中到一起,紫依不明白飞殿下的话,疑惑目光投向眉师。
  何谓怨婴?把婴字去掉改做灵,哑姑就是现成一例,把初生婴儿改造为怨婴,修真界并不缺少此类功法,因此残毒皆被列为禁术,为绝大多数修士所不容。
  看似合情合理,然而放在道胎身上,却又显得极其荒谬,根本没有可能。
  道胎是什么?道胎是天,天生万物,换句话说万物皆为天所有。包括诞生他的父母,最后都将被其视做子民。
  天生万物,视万物如无物,天拥万种情所以无情,天道不仁不义不悲不怒,只有规则与秩序。
  怨灵诞生的首要条件是怨气。天生怨,怨来怨去最终只能怨到自己头上稍有理智的人都懂得那是最最无用的事,生而为天,他怎么会怎么能这样?
  可他就是这样。
  视线中,肉乎乎的婴孩快速变得瘦弱,脸上稚嫩迅速消退,代之以明悟与漠然,并有坚定与怨愤。
  “他是天,生而知之的天。所以能明白许多事情。”
  群修当中,眉师至今修为算不上最高,但她修有灵犀之眼,虽不懂仍能看出梗概。
  “然而他同时是个婴孩,一个心智尚未健全不该临世的婴儿,这时候的他不够理智,尚不能将内心深处那一抹依赖与亲近抹去。”
  鬼道在雨中凝聚出法体,黯淡的眼神从未如此清透:“这孩子。在埋怨他那个不争气的爹,还有他那个不得已的娘。”
  “怨由心生。一发不可收拾。”眉师微微叹息,说道:“仅如此,仍不能足以将其改变。”
  “还有什么?”紫依听出不妙。
  “他是道胎,也是魔种,生来便有三分魔性。”鬼道代替眉师回应,摇头默默说道:“齐飞的话是对的。”
  “谁管他对还是错。”紫依不想听关于齐飞如何有理。挑眉追问:“如何阻止?”
  “这个”鬼道犹豫一下,忽说道:“不管这孩子是灵是魔,算辈分得管我叫一声爷,他爹不在,我这把老骨头又不中用。可,总不能看着孤儿寡母。”
  “鬼老这样讲就没意思了。”眉世打断鬼道的话,笑了笑,接口言道:“十三不算我的正式传人,但也偷师学了点东西,况且卓师兄。”
  提及大先生,眉师神情有些黯然,又有些骄傲,接着说道:“总之都有关联。”
  “弄什么呢你们?”紫依不知有没有听懂,但其修火最不耐烦这类拐弯抹角,冷笑说道:“说的好像我是晚辈一样,别忘了,本尊才是他的启蒙恩师。”
  “呵呵,也是哦。”
  开口难言,鬼道与眉师相互对视,先后朝对方点头。
  “难保成功,唯有一试。”
  “尽心无悔,理当如此。”
  ……
  “什么逍遥,什么自在,朕都再不需要。”
  道胎魔种如何变成怨婴,修为最高,见识最多,飞殿下最清楚此中因由,因此最最开心。
  “朕将走出一条截然不同的路,驭天道为奴,踏遍虚空,直问主宰!”
  近乎疯癫的叫喊声中,飞殿下的身形骤变模糊,如狂风万道在莲花世界内飞驰,望之仅余光影。这样做的好处不少,一来可以让对手更难捕捉其本体,二来能够争夺更多雨水精元,非但如此,他能在这个过程中加强与莲花世界的联系,最终将其据为己有。
  天道为奴,莲花世界,以此为依托闯开大道,不断复制未来如此美妙,飞殿下疾驰中不忘关注灵胎,望着他脸上的阴冷决然渐成主流,渐渐占据全部脸庞与心胸。
  只待婴孩眼中依眷消散,泪水枯竭,那种带出娘胎委屈改变根骨变成愤怨与毒绝之后,即可宣告生命重始;届时道胎也好,魔种也罢,通通消亡变成这个世界的养分,但会催生出一个不,是一只兼具它们天赋的怨婴。
  “师妹啊,为兄当真要谢谢你,也要感谢萧十三郎。如果没有你们,如果不是你们拥有这样的机缘,上哪里去找如此奇物!”
  到这一步,飞殿下再无丝毫怀疑,心内涌生无尽感慨,为何美妙来的如此突然。
  “很可惜为兄不能放过你们,为保证怨婴转化顺利,为兄需要你们做最后一事。”
  “朕要让他亲眼看到你们:生,不,如,死!”
  ……
  天上,火莲仍旺。那个新生的婴孩已经变得瘦骨嶙峋,星光仍从其身体内不停飘出,与之前不同的是,如今每次星辉绽放,他的脸孔都会抽搐几次,似在承受着极大痛苦。
  莲内世界。清河岸边,雪莲之上一点芯,夜莲仰头对着天空,怆然泪下。
  今生今世从未在其脸上出现过的表情今日出现,万世之花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婴孩满空追逐,望着他聚集最后力量,举手,怒嚎。挥拍第三击。
  “杀啊!”
  除了哭,这是他降生学会的第一个字。
  天空火莲随之大放光明,随婴儿之掌徐徐沉降,速度格外缓慢。
  这是他最后一次出手,也是他能够做到的最强一击。
  但他不是一个人。
  “三生祝,命三生,三生反世!”
  三声唱,雪莲烧。脚下白莲化生烈火,汹汹之中托起夜莲的身体。显得圣洁而庄严。
  顶门三色彩虹释放,出一寸,白一片,待其完全离开身体,满头青丝尽数成霜,披散遮盖住那张绝世容颜。
  飞虹飞舞。红链当空,刹那间卷住婴孩身体,将其拉回到燃烧的雪莲之上,拉回到他原本应该留驻之地。完成之后,彩虹再度飞跃天空。似游龙钻入到那只无主自降的手掌内。
  差不多同一时间,星空某地,巨眼当中,纤细少女缓缓起身。
  “这个也算我的孩儿吧。不管了,以后保管能吓哥哥一跳。”
  说这番话的时候,娇俏少女不是太确定,随即像偷拿了什么不该拿的东西一样,神色有些俏皮;很快,她从失神的状态中摆脱出来,双手于胸口结印连展,口中同时大唱。
  “三生祝,舍三生,三生反世!”
  幽幽大唱传透虚空,同样穿空而过的还有少女的身体,不知什么原故,她像火焰一样自动燃烧起来,熔后热浪无形五质,但被一股冥冥中存在力量牵引而走。
  “嗯?啊不!”
  巨大的眼睛此刻才有所发现,不甘的怒吼回荡在四面八方,声传千万里。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什么样的力量能够摆脱不管怎样,不能让你白取本尊千年之力!”
  言罢,巨眼浓缩,转瞬间化为万米大小,挪移而走。
  感应仍在,他要追上去,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
  “不要啊!”
  几乎在少女化火而逝的同时,虚空当中疾奔的十三郎似有所感,骤然止步,本已狰狞的面孔随之绽开,哭喊般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嚎。
  “为什么!”
  为什么?
  不要什么?
  除当事者无人知晓,然而这一声呼唤带有别效,侧面两到飞虹疾速,径直而来。
  天魔刀,掌天弓,几乎同时抵达。
  有什么用呢?
  空间就是空间,距离就是距离,除了天道,谁都不能随心所欲。
  “给我长!”
  也许是灵感,也许是有备,也许纯粹为了碰碰运气,来不及体会心神剧痛的十三郎再发一吼,操弓的同时已自刀中取出真魔气息,一口吞掉,再朝弓身喷一口本命之血。
  “开啊!”
  反背开弓,拉矢界外,一股近似疯癫的气息从掌天弓的弓弦上滋生,以这样的方式提升品质,成不成功放到一边,因其方式太过霸道,大有可能爆碎于下一刻。十三郎竭力拉弓的同时再爆闷哼,从其身体内走出一条虚影,径直站上三寸箭矢,死死将其抱住。
  分魂术,使用时需要慎之又慎,今次,这样用根本是在搏命。
  命已搏,弓张开,箭矢入流星飞射而走,速度哪还有什么速度可以形容,望之不及。
  做完这些,十三郎的动作仍未停顿,疾追飞矢的同时再发一吼。
  “金乌,助我!”
  星空传来轰的一声,又像无数道声音齐吼,出发之地昊阳苏醒,化身一头三足大鸟。
  “他妈的,都疯了吗!”
  火眼狰狞,金乌开腔,犹似清晨雄鸡大唱,一下唱醒无数颗星。
  有水的地方未必有鱼,有鱼的地方一定有水,星空当中不知多少昊阳,并非每个都驻有金乌但都因这一声大唱而醒转。
  远方前方有昊阳之光射来,有昊阳之火汹汹燃烧,看不到,但能感悟得到。
  感悟得到便能运用,顺着那股灼热感应,十三郎一头扎入虚空。
  ……
  “嗬!”
  疾驰当中渐生凝障,无所不在的阻力来自四面八方,飞殿下的速度不可遏制地慢了下来,脸上首度生出紧张乃至惊恐的神情。
  天不可欺,最柔弱的天道也是天,更何况,他还有个同样不好惹的妈。
  飞殿下不知道的是,此次给予天道的助力是双份儿。
  按照常理,天道施展的法术没有什么办法将其改变,也不能加强,然而事情总有例外,偏偏施展祝由的是有三次觉醒的三生族,且为天道之母。
  话说回来,今天发生的意外已经太多,这种看似绝无可能的巧合似也没什么。
  幼生天道致命一击,经三生奇术再增威能,躲不过,避不开,硬扛力所有不及,刚刚沉浸再美妙前景,此刻忽然大难临头,飞殿下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救我!”
  关键时刻,其心头忽闻一声冷哼,伴有几分不屑与轻辱,兼有几分漠然。
  “不争气的东西轮回果然沾不得。”
  这应该是两句话,前为责骂,后为结论。声落时,九龙地内,古帝反手轻拍头顶,如拔苗般抽出一股气。
  一股气,九条龙,九条虚影纵横来回;抽出这股气息的古帝脸色发白,竟比当初与血魂一战还要吃力。
  “无引魂之力,朕去不了那个地方,你可以,只是折损在所难免。”
  稍做犹豫,古帝神色变得决然,反手将其投入虚空。
  “道胎为奴,把他给我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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