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御

  万春殿中,楚宁才一回来,方才留下的侍女便远远冲她招手示意,又指了指正殿。
  正殿中烛火已经点燃,屋门也微微敞着,萧煜显然已醒了。
  楚宁快步走近,才踏入屋中,便见才沐浴更衣出来的萧煜正满脸不耐地将替他系衣带的侍女推到一边:“笨手笨脚的,出去。”
  侍女局促不安地弯着腰,一瞥眼见楚宁回来,顿时松了一口气,怯怯地唤了一声“太子妃殿下”。
  楚宁挥手让她出去,自己则绕过屏风走进内室。
  “阿宁。”萧煜停下自己系衣带的手,扭过身来见到她的身影,脸色下意识缓和,可随即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重新蹙眉,“你去哪儿了?我醒来也不见你的影子。”
  他这几日养着,精神一天天好起来,方才喝过药后,睡得也比平日短了半个多时辰。只是一醒来,看到空无一人的床边,心里便隐隐不悦。
  楚宁在他身边停下,先轻轻抚了下他的手背,随即便接着替他将衣服上的系带整理好扣起来。
  “我不知殿下今日醒得这样早,方才用过晚膳后,觉得腹中有些撑,便在外头走了走,直到好了才回来。”
  萧煜低头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一边伸手抚弄,一边眯眼问:“去了哪儿?”
  楚宁心里一跳,生怕他知道了什么,忙在心里仔细回想一番。
  太极宫的宫人内侍都已被萧恪之换了许多,其中不会有人敢窥探新君的事,且方才凉亭边,都是天子的近侍守着,更不可能有别人在。
  而万春殿并非东宫,萧煜自不会让人在太极宫里还牢牢盯着她,况且她方才也留了两个侍女注意着,应当不会被他知晓才是。
  想到这些,她镇定下来,照实道:“从神武门出去,沿着千步廊,到山水池边走了一回。”
  萧煜沉吟片刻,意味不明道:“你倒是总爱往山水池边去。”
  楚宁刻意没理会他话里的异样,低头整理好最后一缕丝带,解释道:“咱们在万春殿,离神武门最近,若再往西去,便靠近圣人和太后的寝殿,我只好往山水池方向走了。”
  她这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总算令萧煜不再怀疑。
  他看着已变得平整的外衫,露出一抹微笑,将她拉进怀里:“还是得阿宁来才好,那些侍女伺候了这么多年,却总没有阿宁这般懂我的心意。”
  楚宁靠在他怀里轻声道:“那是殿下仁慈,不曾斥责我罢了。”
  哪里是因为她懂他的心思?分明是他疑心重,总对身边的侍女挑剔不满。
  才嫁进东宫时,她记得萧煜的身边有一个服侍了一年多的年轻婢女。
  那名婢起初还算本分,后来仗着有几分姿色,便渐渐对萧煜起了心思,有一日竟悄悄躲在浴房中,趁他沐浴时忽然靠近。
  若是寻常的贵族公子,见有美人主动,自然乐得顺理成章地收下,可萧煜那时正因齐太后的屡屡施压而惶惶不安,见她刻意引诱,下意识怀疑她是齐太后派来的人,当即命人将她拖到殿外,严刑拷打。
  然而那婢女的确非旁人安排来的奸细,直到被打得奄奄一息,也始终没说出萧煜想要的答案。
  她心中不忍,待他消气后,便命人将那婢女送出宫去了。
  后来,他便不大再愿意让其他宫婢贴身服侍,若她这个太子妃在,便让她亲自来。
  他并非对她有多信任多喜爱,只不过是知道她无依无靠,只能依附东宫而活,又误以为齐太后才是害死她父亲的幕后之人,才对她戒心稍减罢了。
  有一次夜里,他在太极宫见过父亲后回来,抱着她久久不能入睡。
  他说:“阿宁,你会听话,乖乖地留在我身边的,对吗?”
  她已经忘了自己当时是如何回答的了,只记得他赤红的双目和捏紧她肩胛时的疼痛。
  想起旧事,楚宁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怎么了?”萧煜察觉她的异样,伸出两指抬起她的下巴。摇曳的烛光映在她雪白细腻的肌肤上,透出一层朦胧柔光。
  “没事,大约方才在外头受了凉。”她按下心头思绪,微笑着回答。
  萧煜低低应了一声,目光落向近在咫尺的红唇,慢慢凑近,轻轻含住。
  “一会儿就不冷了。”
  他方才才被整理好的衣襟又慢慢松散开来,连带着她的一身孝服也被解开。
  内室的温度逐渐升高,床榻上才由婢女铺平的被褥又被掀起,萧煜揽着她的腰将她压下,正要覆身上去,便听殿外传来婢女小心翼翼的声音:“殿下,赵司直有急事求见太子妃殿下。”
  一听是赵彦周,楚宁下意识便想起身。
  赵彦周一向极懂分寸,这时候去而复返,应当的确是有重要的事。
  半边身子才支起来,肩上便传来一道力气,将她重新压回床上。
  “不许去。”萧煜冷脸望着她。
  “殿下,是赵司直有急事。”楚宁一手覆在他手臂上,试图安抚住。
  “不许。”他俯下身凑近到她眼前,揪扯住她一缕头发,引得她不得不扬起下颚,“让他等着。”
  平日能容下赵彦周时常出现在她的身边已经是他的极限,若非看在这二人有兄妹之谊的份上,他恨不能现在就将赵彦周打出去。
  “殿下——”
  楚宁心里着实有些急,生怕是方伯出了什么事。
  “他对你有这么重要吗?”萧煜的脸色越来越阴沉,隐隐有爆发的趋势。
  楚宁咬唇望着他,终是没敢再坚持,只仰起头主动吻他。
  得到安抚,萧煜的戾气这才一点点消失,重新抱着她动作起来。
  ……
  直到半个多时辰后,她才重新穿好衣物,将散乱的发绾了个简单的发髻,开门出去。
  这一回,萧煜没再拦她。
  “赵司直呢?”她拢着衣袖问。
  “在那儿侯着呢。”翠荷的眼里有一丝焦急,指指不远处的廊下,赵彦周正毕恭毕敬站在那儿,“娘子,似乎是方伯的事,赵司直说方伯受伤了,急等着医治呢。”
  楚宁心头一跳,忙疾步过去:“方伯出了何事?”
  赵彦周已等了许久,一见她,便沉着脸道:“禀殿下,臣方才离宫后,便有永昌坊宅中的仆从匆匆赶来,说两个时辰前,忽然有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闯入,将方伯狠狠打了一通后,扬长而去,眼下方伯昏迷不醒,恐怕要不好。先前已请了坊里的大夫去看过,大夫没有法子,臣便自作主张,来请殿下派宫中奉御前去看一看。”
  宫中除了太后、皇帝等延医用药由太医令亲自负责外,其余人大多请几位奉御问诊,城中不少达官贵人府中也常请奉御前去。虽然比不上太医令的医术,却定比坊间的普通大夫好上许多。
  楚宁二话不说,当即让翠荷领东宫的令牌去请奉御。
  “可知道是什么人?”
  方伯的身份特殊,不便报官。楚家没有旧仇,即便有,他们也不会知道方伯回来了。她虽这么问,心里却已有了猜测。
  “不知何人。”赵彦周摇头,同时对她的猜测心知肚明,除了太子,还能有谁?
  二人都没再说话。
  片刻沉寂后,他忽然瞪着她脖颈一侧,压低声道:“方才太子在殿中——与你?”
  他等了整整半个多时辰,虽因焦急不时猜测她到底在殿中做什么,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上头!
  可二人之间隔着近半丈距离,他仍清晰地看见她脖颈边的印记!
  楚宁没回答,只静静看着他,算是默认。
  “太子——如今还是国丧之期,简直罔顾人伦礼仪!”除却得知楚虔榆之死的真相那日,这是赵彦周头一回这般愤怒,“阿宁,你——哎,都怪阿兄,当初是阿兄没能将你救出来,才让你不得不嫁给太子。”
  他又是心疼又是自责,连平日的规矩都顾不上了。
  “不,阿兄,不怪你,那时是咱们走投无路。”楚宁摇头,目光里有几分动容,“往后,如果我做错了事,阿兄会原谅我吗?”
  赵彦周满眼心疼,毫不犹豫摇头道:“怎么会?不管阿宁做了什么,阿兄一直都会在。”
  楚宁心中一松,只觉压抑许久的愧疚与顾虑被抚平了一些。她忍着泛红的眼,轻声道:“一切都会好的。”
  不一会儿,翠荷引着奉御回来,赵彦周不再逗留,忙将人带出宫去。
  楚宁在寒夜里站了片刻,慢慢转身,回到殿中。
  萧煜蹙眉望着她通红的眼眶问:“阿宁,还有何事?赵彦周同你说了什么?”
  楚宁忍着心里的怒与恨,捏紧手指,默默落下两行泪来,凄凄道:“殿下,赵司直说,方伯——恐怕要不好了。”
  萧煜愣了愣,这才想起她说的是先前寻到的那个老管事。他心中一动,眯眼将事情问了一遍,脸色顿时不大好看。
  ……
  甘露殿中,刘康同一名内侍低语片刻后,便快步走进案边,禀道:“大家,方才万春殿里让人请了奉御。”
  他说罢,顿了顿,看一眼执笔书写,并未有丝毫停顿的萧恪之,又添了一句:“是太子妃殿下身边的侍女亲自带着太子妃的令牌去请的。”
  话音落下,萧恪之手中的笔停了一瞬,随即又继续书写。
  直到将手中书信写完,他才慢慢放下笔管,望向底下还弓着腰没退下的刘康:“她病了?”
  刘康自然知道“她”是谁,忙答道:“并非是为太子妃请的,是东宫一位司直将人领着去了永昌坊。”
  永昌坊离太极宫和东宫极近,不少王公贵族在城中的宅邸便在那处。可据他所知,太子在那儿并无私宅。
  如此想来,便是楚氏的了。
  他沉吟片刻,道:“让人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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