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许是地上霜
马场的人面面相觑,不明白怎么骑马骑得好好的,就变成“单独叙话”了。
可尽管十分好奇,也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议论,更别提是观望。
皇上的事情不是他们该打听的。
尤其陛下此刻面色不善,浑身散发着一种凛冽气息,全然不似寻常时候……便更没人敢去招惹触霉头了。
所有奴才和侍卫都低下头向马场的尽头走去。
没有人出声。
而跨坐在马上的顾景愿也已经从马背上翻身下来,不解询问:“陛下?”
人散尽之前,龙彦昭并没有出声。
他身量比逐日追风的骏马还要高上一些,摸了摸自己心爱的坐骑,龙彦昭示意那马自己去玩儿。
待人都散尽,周围一片空旷,再无人可以听到他们谈话之时,龙彦昭才缓缓开口了。
“原来阿愿会骑马。”
顾景愿说:“臣的确骑过马。”
“那缘何不告诉朕?”龙彦昭的声音,隐隐透着危险。
但这一回,顾景愿却沉默了。
沉默的顾景愿依旧恭敬地立在一边,双手自然下垂,低着头。
他睫毛纤细浓密,微微垂着眼皮再配合这种低头的角度,叫对面的九五之尊也看不清楚他此时的神色。
龙彦昭是很喜欢他这种低眉顺眼的模样。
但有时候,青年这种无声的抵抗又让他气闷。
当然,最令人烦躁的,并不是该纠结于顾景愿到底会不会骑马、他为什么不说这种小事情。
而是刚刚的那个瞬间,眼前的顾景愿跟他记忆里的程阴灼,实在是太像了。
……像得仿佛就是同一个人。
以前觉得像,也只是容貌像。
眉骨上的那道疤像。
其余的,神态、风骨都不像。
也因为这一点,龙彦昭从未真正将他视作过他。
在他眼里,顾景愿爱他敬他,是忠臣重臣。待到他日、他们事成以后,他会给顾景愿很多补偿和交待。
……无论顾景愿选择继续在朝为官,还是进后宫做他的宠妃。
他都可以答应。
因为已经自问考虑得很周全得当,是以龙彦昭一直对自己很自信,自信他可以守得住这层关系。
可就在刚刚……
龙彦昭突然不确定了。
他突然觉得也许自己并不如先前所想的那般,了解顾景愿。
也想不通明明是两个人,怎么可以这么像。
“旁人都说顾大人宁静致远,不慕虚荣名利……”龙彦昭再次开口,声音因为可以压抑而变得有些沙哑。
“……曜阳自己也说,你待朕好,不图回报。”
“皇上?”
顾景愿发觉异常,不禁抬头望了龙彦昭一眼。
一眼便对上了对方的目光,龙彦昭的眼神充满了审视和打量,以及一丝隐约的冰冷。
顾景愿便是被这种冰冷,给冻了一下。
他的眼睛瞪得有些圆,眉眼依旧如画般姣好,眼神清澈明亮,只是多了些许不解和疑惑。
像个不通人事的小动物一样。
九五之尊紧紧攥住拳头,将自己的指骨捏得嘎嘣作响。
他突然抬手掐住了顾景愿的下颚,青年巴掌大的一张脸,几乎可以被他的大手完全覆盖包裹,脆弱又可怜。
龙彦昭就是盯着这张脸,拇指在他尖尖的下颌上摩擦,终究还是开口:“阿愿可有刻意模仿程阴灼?”
猛然听见这样一句问话,顾景愿更加不解地回眸。
与此同时,皇上低沉却悦耳的声音再次响起,暗含警告:“无论有没有,朕都不希望你那样做。”
……
漫天红霞散落的傍晚,顾景愿并没有立即出声。
他背光站在那里,像一道暗影,连火红的天空都是他的点缀。
但就是这样的顾景愿,在听闻龙彦昭的话后,却猛然怔住。
凉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本来束好的发吹得有些散乱。
额前的几缕发丝在眉宇上方飘荡,顾景愿只是望着皇上,目含震惊、不解,和许多……那时候的龙彦昭并没有看懂的情愫。
他只知道青年单薄的身影独自站在落日的余晖中,配上这样的表情,竟平添了几分苍凉和孤寂。
有一瞬间,龙彦昭甚至觉得顾景愿就要化成一阵风,轻飘飘地,随时会如同其他冷风一样散去。
这让龙彦昭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臂。
可这些也不过只是一瞬间。
顾景愿已然变回了顾景愿,重新垂眼,模样恭顺道:“陛下误会了,臣从未模仿过他人。”
他语气不急不缓,态度恭谦有礼,甚至微微带着笑意,与寻常二人相处时无异。
因为没有那般做过,所以无所谓是否被人误解。
他甚至全然不将这一场气氛凝重的话题放在心里。
顾景愿以一种完全理解陛下所思所虑的姿态,补充说:“以后也不会。”
.
行宫的别院里,董宸主动找到了顾申鸣。
狩猎活动过后已经有不少官员陆续返京,但顾申鸣只是当了个闲差,他又无事可做,便在这边多留了几日,游山玩水。
董宸平时陷在宫墙之内处处被束缚,想见外人一面都难。
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机会,便日日都往大公子这里跑,与顾申鸣商讨事情。
“大公子要我伺候皇上,可也要皇上他肯召见我呀。这不,又过了一日了,皇上干脆忘记了我这个人!”
董宸声泪俱下。
可惜顾申鸣并不是一个脾气好的倾听对象,他不耐烦地说:“当初我爹把顾景愿送进宫里的时候他怎么就一眼便被皇上给瞧上了呢?连个书呆子都比不过,你也好意思说自己是南风馆出来的!”
董宸听出了他话语中的烦躁,料想是自己这两日见天跑过来,惹得大公子厌烦了。
顾申鸣好.色,像董宸这种模样的人过来找他,他一般都不会拒绝。
只是大公子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倒也不会因为董宸就失了理智……董宸是他父亲同意、特意安排进宫预备取代顾景愿的,还是个处子。
为了避免麻烦,他就算再喜欢也不会碰。
顶多是揩揩油。
董宸倒是很想被大公子收了,上次被杖责以后他便想出宫了。
但顾申鸣不同意。
他也见识过顾申鸣的翻脸不认人和残忍手段,这会儿对方表露出厌烦之意,便不敢再哭。
收了声,董宸眼珠一转,又说道:“或许是方向错了……或许顾大人有哪个地方跟那北戎小王爷很像呢……大公子,要不您跟我说说那小王爷的事情吧?”
这顾申鸣倒是知道一些,他觉得董宸的想法也在理,或许顾景愿能博得盛宠的原因还真不是因为床.上功夫……
“程阴灼,北戎王最喜欢的儿子,据说他很快就要顶替北戎太子成为新王了。”
董宸听后惊讶:“竟是那般高的地位吗?”
“要不你觉得咱们陛下缘何宁肯找个替身,也不去争取那道光?”顾申鸣发出猥琐的笑声。
顾源进从未将皇上视作主君,连带着他这个儿子对那真龙天子也多有不屑。
尤其龙彦昭的痴情,对于他这种游戏花间的纨绔来说,根本就是笑话。
“可我听说……”董宸忽略了他语气上的不敬,继续问自己感兴趣的:
“陛下邂逅那小王爷还是在北部游历之时,那时的陛下也才不过是个少年郎,这么多年不见,他又怎知那小王爷如今长成了什么模样?”
“因为程阴灼容貌昳丽绝美无双,即便是大宜也经常会有他的丹青画像流传。”顾申鸣想到这里,便想起自己手上就有这样一幅丹青画卷。
顾申鸣并非是爱画之人,只是那画中人当真是容姿不凡,是以才会经常把玩观赏。
就连这次出行,他也忍不住带上了。
既然带了,顾申鸣也不吝啬,直接将那画儿拿给董宸看。
精美的画卷徐徐展开,一个容貌出挑、神色张扬的青年便跃然于纸上。
大概是出自宫廷画师之手,这副画画技极为精湛,惟妙惟肖。
并且乍看上去,好像这画中之人,就是顾大人。
董宸登时便惊了一下。
……这五官模样,简直是一模一样!
“哪里有一样,顾景愿是什么卑劣身份,也能与这位比肩?”顾申鸣笑他没见过世面:“再说了,就他那张吊丧脸,还能跟着小王爷的风采媲美?”
虽然他这话其实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因为顾景愿从没对他笑过。
但顾申鸣并不承认是自己魅力不足,他这边兀自嘲笑着,那边董宸仔细打量着,待冷静下来细看……发现这画上之人与顾大人,还是有些许不同的。
最大的不同便是这表情神态。
这画上的人眉目张扬顾盼神飞,透着一种伶俐和快意。
可顾大人却表情沉稳,五官端庄精致,略显清冷……
猛地想到那日在后花园中,顾大人一脸无悲无喜的表情……董宸赶紧摇了摇头。
顾申鸣说:“这是四年前,北戎画师于小王爷十六岁生日时所画。绝对逼真,这可是价值千金!虽然我这份是拓本……正本还在皇上的手里。”
程阴灼容貌惊艳世人,但凡有画像形成必定流传于世。而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四年前北戎进贡的贡品中也混了这样一幅画。
当然与市面上流通的不一样,那幅可是真迹。
据北戎使者说,这位正是他们的三皇子,北戎王最宠爱的小儿子。
自此,皇上将那副画珍藏在了宫里。
过了不久,了解到皇上心思的他爹便发现了顾景愿,于是便有了后来的这些事。
大公子说着,一边为画中美人折腰,一边又垂头丧气。
可惜这小王爷远在北戎,这辈子怕是沾惹不上了。
不过这也不影响他脑中骤然映出顾景愿的脸。
还有他那截细腰……
小王爷摸不到,那顾景愿还是可以的。
顾景愿纵然孤傲,可待他们事成之后,江山易主,到时候……
顾申鸣阴笑出声,又瞅了瞅身边的董宸,只觉得这货跟顾大人相比还是差了点东西。甭说皇上瞧不上,就是他都没什么胃口。
董宸还在端详着这幅画。
末了,他突然指着画上的一处询问:“可是这位小王爷的眉上缘何没有疤痕?”
不是说那小王爷是因为曾经救过陛下,还在脸上留了疤,所以才成为陛下的白月光的吗?
而顾大人便是因为那道疤,才被皇上如此垂青的……
自认为自己的劣势就是没有那道疤。
董宸对它也很介意。
若不是怕破相丑陋,他都想给自己刻道疤了。
如今来看,这画中的小王爷神采这样飞扬,阳光洒脱,倒是与他眉目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伤痕有关。
……顾大人眉上的那道疤虽然也不丑,但活生生地压在眉骨上面,便显得他整个人都背负着几分沉重……
顾申鸣喜欢美人,喜欢这幅画也是单纯出于对美人儿的喜爱,对他来说没有疤痕的美人自然更好,因此从未注意到。
如今董宸这么一提,他才真正注意到这点。
大公子看了一番,他也没有董宸那般的细腻心思,只是无所谓地说:“可能是那小王爷爱美,要画师把那道疤去了也说不定呢。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晚间,龙彦昭约卓阳青出来,两个人在院子里转圈。
“陛下,您这都走了快一个时辰了,不累吗?”卓阳青站着不动了,躬身捶了捶自己酸胀的小腿。
龙彦昭闻言也停下脚步,他摇了摇头,道:“罢,陪朕去花园里坐坐。”
这种时候,能坐下就是好的。
卓阳青没什么意见地跟过去,还是忍不住抱怨道:“遛弯儿这么好的活动不该是顾大人陪您吗?皇上怎么想起臣来了?”
“朕怕被旁人牵扯住太多精力,忽略了小侯爷。”龙彦昭说了句戏言,面儿上却一点都没有笑,反而比平时还要严肃了一些。
卓阳青鲜少见到这架势,不禁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远处的洪公公,那意思:难道他们吵架了?
洪泰全哪敢跟他对视,全当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卓阳青也不敢开口乱说。
只能死冷寒天里顶着凉风,陪陛下在花园里喝酒。
喝酒能暖身,倒也不怕冷。
只是陪陛下喝的是闷酒,倒让人觉得有几分别扭,不快活。
仗着与皇上是把兄弟的情谊,卓阳青没憋住,还是壮着胆子问:“所以陛下,您跟顾大人……难道是吵架了?”
没吵起来。
龙彦昭什么也没说,只是闷头喝了杯酒。
酒是行宫宫人自己酿的桃花酒,味道轻甜,度数很低,喝再多都不会上头。
只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卓阳青见他这样就知道是真吵架了,不由惊奇道:“不是吧,顾大人他还能……”
“不是你想的那样。”
白瓷杯磕在桌面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小侯爷对顾景愿有几分偏见,龙彦昭上次隐约感觉到,这次便不想再与他提。
其实对于下午的事情,龙彦昭也想不明白,自己缘何会那般生气。
他只是……
瑜文帝闭眼,脑中便映出少年打马纵横、恣意张扬的景象。
那是他这一生中,最美好光明的记忆。
尽管与阿启相处的时间很短,短的连记忆都只剩下几个片段。
但……
毫无预兆,龙彦昭突然起身。
“朕有事先走了,小侯爷请便。”
卓阳青:“???”
“……不是,陛下您去哪儿啊?”
陛下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洪公公等人随陛下一起离开,浩浩荡荡,最后只剩下小侯爷一人坐在院子里,唉声叹气。
“这到底是什么事儿啊!”
龙彦昭迈着大步回到寝殿的时候,床铺干净平整没有丝毫躺坐过的痕迹。
顾景愿正斜倚在贵妃榻上看书。
莹白修长的手指握着一册书,寻常时就带着一种书卷气的人,这会儿更是矜贵儒雅,绝顶风华。
见皇上进来,顾景愿便将那卷书放下了,作势还要下地行礼。
龙彦昭忙扶住他。低头看了那书一眼,是一本民俗类的杂记散文。
平常顾景愿在宫中的时候,除了在床上,其余时间不是帮他分担奏章,就是为他研墨、与他共商国事。
他倒是头一回见顾景愿做其他的事情。
……想来也是。
顾大人博古通今学富五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他那些学问除了从书本上获得,又能是哪里?
而对方整日陪着,又哪里有时间做自己的事?
龙彦昭已经可以想象,那些不在宫里的日子,顾景愿便是这般手持一卷,争分夺秒地读书……
阿愿似乎总是这样,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努力付出着。
无怨无悔,毫不抱怨。
就是这样的顾景愿,又怎会做那般争宠之事?
一时间,龙彦昭心中更是五味陈杂,愧疚地说不出话。
若是顾景愿不这样懂事,怨他怪他,或许皇上的心中还会好过一点。
但偏偏青年就是面色如常。
连解释都是那般冷静。
见皇上的目光一直落在书上,顾景愿一边伸手将那书放好,一边笑着对他解释:“闲来无事,看见陛下这里有几本书,便忍不住拿来看看。”
“你看你的书,不必起身。”龙彦昭说着,揽过他那截窄腰,二人双双坐回到榻上。
顾景愿看书,他可以看顾景愿。
但有皇上在的时候,顾景愿总是习惯围着他转。
龙彦昭在旁边什么都不做,只是看他,反而叫他无法专心。
顾景愿举着书,眼睫颤了一阵,半天都没翻一页。
龙彦昭算是看出来了,他干脆轻笑一声,将对方手中的书卷抽出,拉着人往外走。
“陛下?”顾景愿问:“这么晚了,做什么?”
虽然质疑,但却没有反抗,顾景愿就乖乖地被龙彦昭拉着向外走。
九五之尊说:“去骑马。”
外面夜深露重,临出门前,龙彦昭还不忘在他身上披一件披风。
那时顾景愿并未料到,后面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只能依仗着那块薄薄的布料。
深夜的马场,两个人同骑一匹马。
顾景愿在前,龙彦昭在后。
严丝密合地,紧紧贴在一起。
马跑起来时震荡得很激烈,顾景愿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羞耻感让他不禁迎风落泪。他只能颤栗着,紧紧地扯着那件风中摇曳的披风。
身后面,紧紧禁锢他的龙彦昭俯首,轻轻咬着他的耳朵。
龙彦昭喜欢顾景愿的包容。
也喜欢被他这样包裹着。
很暖。
迎着风,他低声在顾景愿耳边说:“是朕误会了阿愿,阿愿原谅朕好不好?”
夜深人静中,除了有马蹄踏地的声音外,还有两道喘息、和一声声低低的呜咽。
顾景愿根本说不出话。
……
深夜的马场,终于如他们先前打算的那样,两个人一起骑了回马。
只是却与初时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耳鬓厮磨一直持续到顾景愿颤巍巍地说原谅,也没有停止。
龙彦昭觉得即便自己是皇帝,误会了人也该罚。
他要好好补偿顾景愿。
任劳任怨地伺候他。
如今再冷静细想,阿愿怎可能模仿程阴灼?
他没说过他们的事。
顾景愿也从未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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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头打架床尾和。
没有什么是骑一次马解决不了的。
如果有,那就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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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渣渣:阿愿从不打听闲事,很知分寸~
小愿愿懒懒开口:谢邀,臣没兴趣。
今天仍旧抽60小红包!!!然后……低调,都是剧情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