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一章崎路
汾州初懂,硝烟耒退,血色未消,略有混乱。
但这一晚,汾州原金人镇守使府,已经改为大将军驻跸之所在,此时府外,军兵环绕,戒备森严,而府内却是灯火通明,如同白昼一般。
不时有顶盔贯甲的将领到来,随即被引着往正厅方向而去。
府中正厅,酒菜飘香,已然开宴。
坐在主位的不会是旁人,正是大秦太子殿下李全寿,下首有大将军赵石相陪,之下便是河中众将,因军务繁忙,领兵大将不能齐集于此,而是陆续而来,所以,人来人往间,显得分外的热闹。
杜山虎,张锋聚,种怀玉等人,轮番引荐,或见过,或没见过,太子李全寿都是一般,赞其功绩,慰其劳苦,殷殷切切,雍容中透着些秦人特有的豪爽,与会众将,心中各有所感,但却都觉着,太殿下没多少架,还能知晓各人征战之苦,实在英明的很。
尤其是能亲来河中巡视,宣旨,让人与有荣焉之外,也隐隐钦佩其胆量。
没有什么歌舞,也没有女仆从侍候左右,来往伺候的皆为军中士卒,酒为烈酒,肴多肉食,带着几分粗犷和豪迈,太子李全寿索性也遣了身边众人,只留了一个侍讲,几个东宫侍卫将领以及一个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太监。
太子殿下如此优容,自然是宾主尽欢。
席间,赵石是为李全寿着重引见了孟青,后周降将,随之述其功绩,今次汾州之战,此人率兵头一个破城而入,实乃世间不可多得之猛将云云。
太子李全寿立即离席,亲自扶起犴倒在地的孟青,笑道:“将门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后周君暗臣庸,戮害忠良,可叹,孟公世间名将,风华绝代,竟落得如此下场独望你能安心在我大秦任职效力。重振家声,异日封侯拜将,重续父业。”
这一番话,说的诚恳之极,又坦坦荡荡,尽显皇家气度,也说的孟青眼圈发红,恨不能当场大哭一场。
不过这也只是这次接风之筵的一个插曲罢了,待到众将酒酣耳热之际,又的拔剑而舞,有的相互角力,为太助兴,太子李全寿应对得当,频频举杯,为诸将祝,是踏步做歌,亲自来了一段剑舞,众将轰然喝彩,一时间,将宴会气氛推向了高潮。
欢笑苦短。曲终人散,到得月上中天之时,众将纷纷散去。
李全寿满脸通红,醉眼朦胧的把着赵石的臂膀,离了正厅,被风一激,却是忍不住,吐了两场,吓的东宫众人纷纷围了上来。
赵石摆手,让众人散开,叫来亲兵,取了些温水过来,一边拍着李全寿后背,一边让其用温水漱口,折腾了好些时,酒量甚浅的太殿下这渐转清明。
……
“朝廷不会派人来了,也没人敢派。”
内室之间,灯火摇曳,照的太子李全寿的面孔忽明忽暗,但眸中的醉意却已经消了个干净,酒醉之后,多有亢奋,并没有立即休息,而是拉着赵石秉烛夜话。
而这个时候,两人算是真正静下来的单独相谈,说起河中庶务,李全寿毫不讳言,直接便道。
赵石没多少意外,点了点头,河中虽有良田万顷,数十万百姓,但在战事未能明朗之前,朝廷多数不会派遣官吏前来的了,不然一旦战事不利,河中之局立时糜烂,到时死伤无数之下,没人会承担的起这个干系,便是当今陛下也不成。
没有多少援兵,没有朝廷官吏治理地方,大军征战也就要困难重重,赵石明白,之所以圣旨中有全权处置之语,针对的可能就是这个了。
这时李全寿话锋一转,郑重道:“大哥,这里没有旁人,你许我一句实话,这河中守不守得住?之后又有何打算?旁的不说,回去之后,我也好向父皇陈情,为大哥转圜一二”
这就是推心置腹之言了,何谓转圜一二?还不是一旦大军败退,预留一步后路吗?
赵石笑了笑,心里思量着,起身为李全寿续上茶水,这坐定“好,那就实话实说,之前取临汾,兵临汾州左近,那时是敌弱我强之局,但也多有隐忧,而今打下汾州,直面太原,已呈敌强我弱。”
“其实,这都是相对而言,已兵马人数计,再以战事大局计,皆不利于我,这个没什么好说的,但大军征战于外,总归要冒些凶险,兵凶战危,断没有未战,而定胜局的道理。所以,自我率兵入河中,也是一步三探,如履薄冰,但殿下许是也已看过河中战报,初来河中,轻拔解州,之后试探各处,河中府县金国官吏,或未战先逃,或望风而降,不过一月,河中大半皆已在手,实令人震惊莫名。”
“后挥兵临汾,本以为有一场恶战,却也一般无二,临汾不战而下,让人欣喜之余,却也有些进退两难。”
“那时我就在想,金人立国百年,不修政务,强分等级,权贵骄奢,兵备懈怠,到如今,已经糜烂到了极点,天下大势,物极必反,金人衰弱至此,已无可挽回,然观之历代,末世之后,定有强者生。”
“辽人衰弱,便有女真代之,女真若亡,继之而起的又是谁?”
“革原万里,多少部族,控弦纵马,征战无日,强者辈出,若有人统和诸部。一旦挥兵南下,金人哪里能挡得住?到时又是一个北地大国,我汉人何时能收回故土,复有汉唐之声势?”
李全寿听着听着,眼睛已经亮的吓人“大哥是……”
赵石微微点头,笑了笑“没错,我听闻,东北草原,蒙古诸部已然一统,蒙古人中出了一位豪杰,叫铁木真的,为诸部尊的成杰思汗,苍天之主,嘿,野心极是不小,若有人能代金而兴必是蒙古无疑。”
“所幸,草原宽广无垠,北方草原诸部与蒙古不合,屡兴兵戈,那位蒙古诸部中的雄鹰还没有将目光放在衰弱的金国身上,而金国立国已久,于草原诸部。声名犹在,使这些胡人不敢轻易南下。”
“但瞧现在的情形,金人这道屏障早晚有崩塌的那一日,到时局面不好说,不过汉家之地,沃土千里,山河锦绣,千年来,北方胡人无不垂涎,到时必定挥兵南下,殿下可能没见过那些胡人,整日骑在马背上,连孩也是弓马娴熟,每日里。除了放牧打猎,就是和其他部落厮杀,来去如风,彪悍之处,实非汉人可比。”
李全寿此时已非儿童,自有主见,摇头道:“我大秦强盛,若能一统中原,胡人再是彪悍善战,却也不能敌我大秦兵锋。”
“是这个道理。”赵石点头赞同“胡人毕竟人少,十年二十年之后,也许正是我大秦强盛之时,一统中原,兵戈锐利,士卒久经战阵,不定还能如唐时一般,将胡人驱逐到漠北。
接着话锋一转“但毕竟是也许,若十年二十年之后,中原战乱未休,胡人却已南下,我等汉人诸国,力分则弱,许就不能挡住胡人铁骑,谁又说的准呢?”
李全寿眸中波光闪动“所以大哥便如此行事?”
赵石耸了耸肩,眉头轻扬“我是军人,取的是功业,与这个没多少关联。”
李全寿听了,有些哭笑不得“那大哥这番话,是专要说给我听的?”
赵石哈哈一笑,点头道:“不错,就是说给殿下听的,胡人如何,汉人如何,还需殿下这样的人去计较,我等嘛,不过是大秦的刀,挥向哪里,由不得自己,金人也好,蒙古人也罢,皆是胡人,只要碰上,就要让他们知道,咱们的刀利,咱们的马,咱们的人多,杀的他们胆寒了,也就会逃走,也就会跪下求饶。”
“草原上的胡人常说,砍下敌人的头颅,当做酒杯,抢夺敌人的妻妾,来温暖自己的帐篷,这都是上天的赐予,也是世间乐的事情,要我看,这就是强盗,咱们总归不能等着强盗来家里肆虐,不如带人去抄了强盗的老巢,砍下他们的头,抢了他们的妻妾来为自己跳舞,殿下看是不是好,也痛快?”
一番话说的李全寿抚掌大笑,豪情满怀,借着酒劲,手舞足蹈道:“当然,当然,大哥这等气魄,我为大秦太,又如何能不这般想?也必然应该这般想对,好好好,这番壮语,当可佐酒,嗯,茶也不错,来,咱们干了它。”
赵石也击案而笑,举杯与李全寿相碰,一饮而尽,在另一个时空当中,曾经席卷欧亚大陆,将欧亚大陆置于尸山血海之中的蒙古人,没有亲眼见到如同蝗虫般蜂拥而来的蒙古铁骑,又如何能够想象那等可怕的场景?连赵石都自觉无法想象,遑论其他人了。
“金国汉军不堪倚重,金国精锐寥寥,金国军中上下,矛盾重委。我驻兵汾州,观其虚实,力强则退,力弱则进,虽孤军在外,却并不堪忧。”
“我于河中征兵,日久,可成十万大军,金人兵卒虽众,但却不及我精锐于万一,若无他故,一载之后,定能进兵太原,与金人会猎于太集城下。”
“陛下于我恩重,殿下代我禀报于陛下,当年陛下登位之时所言,臣无日或忘,今领平虏将军,定不负陛下重托,为陛下扫平北地,取金人酋首,献于阶前。”
如此云云,赵石说了不少,没有多少虚言,将河中情势透析明白,或战,或退,或进,总无定数,只能见机行事而已。
李全寿频频点头,以河中如今的情势,谁也说不清,之后到底会如何,两国角力,秦军占了先手,不过看似战功赫赫,但其实金人重兵皆在太原,大同两处,实力未损之下,很难说,赵石定能守住河中。
在这一点上,赵石说的明白,李全寿也相信,在此等大事上,赵石绝对不会说谎。
心有忧虑是免不了的,但看赵石信心满满的样,他也就不愿再多说什么了。
说过了正事,赵石问起长安情形,李全寿知道赵石想问什么,但两人闲聊下来,放松的很,并无多少君臣问对的模样,但如好友相谈,也都没计较什么尊卑。
总的来说,气氛很是不错,听赵石问起长安如何如何,李全寿不由心中暗笑,之前时不时就能听闻,说赵石赵柱国虽领兵多年。杀人如麻,有冷血无情之称,但却乃至孝之人,对家中妻,是顾惜的不得了,儿女情长的厉害。
这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了,虽说是传言,但他却知道,还真没说错,眼前这位对家人的看重,实非旁人可以想象,这会儿问起长安如何如何,想知道的,估计还是家中是否安宁罢了。
心里明白,却装作糊涂,说起长安这半载以来的事情,如数家珍,尤其是朝堂政事,说的叫一个仔细,眼珠儿转悠着,不时飘着赵石的神情,这童心可谓是重的很了。
说了半晌,到底还是赵石有些不耐,问起自己家人开还安好。
李全寿忍不住,扑哧一笑“大哥终是耐不住了,我还以为大哥能多沉住些气呢,真是无趣。”
“大哥府中内有香侯府的女人坐镇,外有其他人看护照顾,能有什么事?到了家中之人,惦念大哥的紧,我这里还捎来几封家书,大哥一看便知。”
“不过”说到这儿,李全寿收起了笑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大哥那妹夫与曲家的人走的有些近了,对大哥也颇有怨望之心,朝中多有动荡,此次河中战事,虽为父皇一言而决,但诸人多有微词,也无法细究。但大哥那妹夫却于张世杰府上,明言大哥不听将令,实为争功误国之举,请张世杰上书言事,嘿,张世杰与御史台几人交好,还真就为了此事,与交好的几个御史台的见了面,议什么不清楚,但随后便有弹劾表章奏到了御前。”
“这事儿啊,掀不起什么风浪,但这两人皆为大哥亲戚,张世杰是大哥一力举荐而得官,说的话,做的事,总会被有心人看在眼里,分量也自不同,若存心对大哥不利,却要防着些了,世事难料,风波也总起于青萍之末,防微杜渐,总不为过,大哥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赵石抿了抿嘴唇,随即就笑了,但笑容中带着的寒意,却让人有些不寒而栗“树高了,枯枝烂叶总是难免,去了便是,我那位三哥嘛,性子刚直了些,是个铮臣,我不怨他,有他在,对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听话听音,李全寿听的明白着呢,随之哈哈一笑“大哥心中有数就成,领兵在外,征战无日,尤忌为小人所乘,朝中风雨,难说的紧,这些年来,我也是如履薄冰,有些时候,顾不了那么多。所以,不求大哥助我,只求大哥自己保重而已。”
赵石心中一暖,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要殿下登位,这些许的明枪暗箭,又如何能伤得了我?”
李全寿眼睛顿时一亮,两人对视一眼,若有默契的笑了。
……
“前面应该就是祁县了吧?”
“应该是了,这么多的山,娘的,走的老脚都疼了。”
“呸,数你到黑半走的。”
“他娘的,这麻鞋恁的不合脚。”
“那你穿官靴试试,早磨烂了。”
“就你们话多,老说了一句。”
清晨,天光还没放亮,一群人在祁县南边丘陵地带鱼贯而行,嘀嘀咕咕的,没个消停。
蔫狼呲牙咧嘴的走在队伍之中,顺着汾水,一路急行,走了好几天了,到祁县,并非他们走的不,而是官道上往来之人颇多,那可不是什么百姓,多数都是金人的斥候。
从平遥,到汾州,不过二十多里,皆属太原府治下,汾州一陷,别的地方不知道,平遥这里立马急了,百姓北逃,南来的只能是金人斥候。
一行人扮成百姓,专捡小路走,绕过平遥,到了祁县境内。
蔫狼养尊处优的久了,早已没了当年风采,加之跟着这么一群硬邦邦的汉急行数日,风采露宿的,哪里受得了,几天下来,人就已经瘦了一圈,脚底下也早就脱了一层皮下来,十几个如同山林野兽般的小伙,各个看上去都精壮的好像牛犊一般,蔫狼体力虽已衰退,但眼力却还在。
这些家伙,各个腿脚麻利,穿山过岭,如履平地,大气都不喘一口,别看插科打浑,一路没有停过,但行事却有章法,隐隐间,便带着些当年羽林左卫斥候营精锐的影,但相比之下,当初那群人在年岁上,就要整整大出这些人一轮出来的。
没法比,蔫狼心里哀叹了一声,这准又是大帅操练出来的心腹人手,就是不知道打起仗来如何,其他的,当年斥候营七拼八凑出来的那些人,跟这些年轻人真的是没法比。
“老大哥,还成不成?要不,咱们进祁县县城转一圈,歇歇脚再说?”
旁边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黑小说话了,这个黑小叫刘启升,除了看着精悍些,貌不出奇,行无诡异,但却为众人之首,人家开始时也说了,老大哥官职高,被派来带着咱们,定是大帅瞅咱们年轻,唯恐坏了事情,所以呢,老大哥只管吩咐,脏活累活,咱们都去干了,至于一些小事,不用老哥您费心。
这么一来,蔫狼还有什么话说?人家的意思太明白了,你下令,他们干活儿,别的嘛,你就别管了。
要是换了胡离几个,当即就能翻脸,但蔫狼嘛,却不想争这个,这么多年下来,也算是功成名就了,犯不着再为了立功,而去拼命,奈何事情找到头上,由不得他自己,大帅念旧,你若不识好歹,可就不妙的很了。
蔫狼狠狠的喘了几口气“金人大军估摸着都在太原北边呢,这样,咱们先到祁县县城里探探风声,再弄些车马,买些粮食,咱们到太原贩粮去。”
黑小一翘大拇指“瞧瞧老大哥这见识,咱们都比不了,要我说,粮食就算了,打仗呢,粮食太扎眼,咱们买人,当回人牙,老大哥看成不?”
蔫狼老脸一红,江山代有人出,真的是老了,想当年,他们跋山涉水,独取剑门,是何等的意气飞扬?但如今……唉,也怪自己这些年过的太安稳了,要是狐狸几个在,总不能让这些后生小瞧不起。
心里感慨着,嘴上却道:“白天不能去,盘查肯定要严,等晚上咱们偷进去,好弄些金人的官引,不然也是麻烦。”
“得,别再夸了啊,老的脸皮都被你夸没了。”
周围响起一阵笑声,要不怎么说呢,姜还是老的辣,一句话,就让这些年轻人感觉近了许多。
黑小摸了摸脑袋,也乐了“不夸,不夸,还是老大哥想的周全,我可没想到弄官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