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仙林抖的有如糠筛，他在宫中多年，一颗玲珑心，两只人精眼，方才萧将军拖着这假公主一脸不善地回宫，两人纠缠着进了殿里，关起门又说了半天的话，他自然就明白了这假公主与萧将军有些不清不楚之处。
这会儿这“公主”不着寸缕，眼神勾魂，要他留下来给他“更衣”，这哪里行！
他的一条小命好不容易在乱军入宫之时保下来的，若是惹恼了萧将军，真丢了命可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仙林慌忙同沈绛跪下来磕头，“殿下，小的是个阉人，只知道端茶倒水，不会其他的。”
沈绛皱着眉头，眼前昏了昏，口舌处越发疼得他头脑发胀，百般难忍，方才说了几句话更加疼痛无比，他实在没有精力再与这太监多话。
一挥手劈了过去，掌风扫过仙林的后颈，他白眼一翻便昏了过去。
沈绛在自己痛得失去理智之前，赶紧爬出浴桶，踉踉跄跄地扑到一旁放衣物的架子上，手指哆嗦地从衣服里掏出一瓶麻药，又冲到桌案旁，倒了茶水，把麻药滴了几滴进去，灌进口中，漱了两下，又吐了出来。
那满口直冲头顶的痛意终于渐渐麻木。
再打着冷战吐出口气，摸摸自己的两颊，才发现肿得发胀。
舌头稍稍在口内卷了两下，剔下来一块碎肉，吐出来一看，指尖般大小。
赶紧又漱了两口麻药水，捂住腮帮子嘶嘶地呼气。
捏着茶盏的手的手腕处，正垂下来那枚梅花钱，光泽闪亮，是昨夜萧尹给他系上的。
他一把扯下金钱，捏在了手中。
直到捏得变了形，抬手一挥，那一点晶亮的金子打破窗纸，飞出了窗外。
又看了眼地上那昏倒的小太监，缓缓走过去，蹲下身给他喂了几口麻药水，便扒光了他的衣服自己穿上，又把他放在了账后的榻上。
然后悄悄打开半扇窗子，跳了出去。
一路上专捡僻静的小路走，直向那观象台而去。
*
萧尹回府之后，坐在车中，却久未下车。
宰父危本欲上前问候，还不等他开口，便听萧尹传出有些疲倦的声音，“你们都自去吧，让我……坐一坐。”
宰父危不敢再说，便领人都退下了。
他这一坐，又坐了半个时辰，全无声息。
九生急了，慌忙去请了阿莲过来，把一路上的事情略去不提，只说：“将军似乎与那位小公子吵了几句，方才将小公子送去了宫中。”
阿莲皱眉想了想，问道：“你听清吵什么了吗？”
九生摇头，“没……不敢仔细听。”
阿莲上前，对着车门轻唤了一声。
“将军。”
车中，萧尹微低着头，手臂搭在膝盖上，手指微微的曲起，染着些许的血迹。
萧尹盯着指尖的血迹，手指忽而一动，又低头看车中铺陈的软垫，才看见垫子上好几滩深深浅浅的血迹。
方才他虽极力控制自己留力，但似乎沈绛口中还是出了不少血。
明知道他是在激怒自己，为何还要与他计较！
萧尹皱眉扶额。
“阿莲，你去一趟太医院，找个看外伤拿手的太医，去看看……皇太女。”
阿莲看着依旧紧闭的车门，“将军，太医院的诸位太医，前几日，都被您派去江陵了。”
“那让大营里的孟大夫进宫去瞧瞧。”
“是……”阿莲正转身，见院门处急急进来一名信使，满头大汗。
“将军！”
阿莲忙拦住信使，“莫要大呼小叫的！”
信使口中还喘着一路奔波未平息的粗气，满眼焦急，“姑娘，是韩琦公子来信！大急！”
韩琦随李国泰大军去了江陵，隔三日来一信，这封信，早了一日。
阿莲小声道：“天大的事，也等一等，将军他……”
萧尹已经推开了车门，“拿来。”
他接过信拆了快速地看了一遍，面容沉穆，“周骧几时回来？”
阿莲忙道：“周先生昨日出发去谢春山之前说，若无意外，明早便回。”
萧尹提起衣摆正欲下车，却从怀中掉出一件东西来，“哒”一声，掉在了地上。
是那枚琥珀色与乌金色勾缠相间、斑斑点点的玳瑁簪。
这簪子两日都在沈绛发间别着，定是方才被他塞了回来。
幼稚，无聊，可恶！
这混小子真的很有气人的本事。
阿莲见将军手扶着车壁，脸色是她从未见过的怒意难忍的模样，慌忙蹲下身，将玳瑁簪拾起，双手捧上，道：“将军可要婢子侍奉梳发更衣？”
萧尹凝了凝气，压下了心绪，微微摇头，从阿莲手中接过那簪子，胡乱地塞回了怀中，道：“先去……把李寅，赵君府几位，叫到外书房等我。”
“是。”
阿莲看他走了几步又回头。
“记得去请孟大夫入宫，若是，他不肯给大夫看伤，便……回来报我吧。”
阿莲看他背影，不由心事重重，将军似乎对那人很是上心，若将军只是一时兴起便也罢了，但将军从不一时兴起……这可如何是好？
这般荒唐之事，不知道该不该禀报夫人。
*
半刻钟之后，萧尹已然换了衣衫，面色如常地进了外书房。
诸人起身行礼，萧尹只将那封急信递给李寅，“敬忱，读来。”
李寅见他如此，知此事必不小，忙接过信展开。
“……学生三日前闻知此事，甚觉古怪，因恐传言不实，为怪力乱神之语，遣二使前往玢城查探。
九日晚间，郑宁驰前锋三千，突袭玢城，钱氏越军不敌，败退。
此三千兵武勇异常，不惧生死，令行禁止，非若常人。
……”
李寅读到最后，抬起头来，道：“士兵悍勇却也正常，韩兄一向谨慎，此事未曾查明便传急信，定有极为不同寻常之处。”
赵君府从李寅手中接过信，又看了看，道：“行动一致无二，布阵工整不差，完全不惧生死，上前便不会后退，挥刀杀人面无表情，断手断腿毫不痛楚，这哪里是人呐？”
另有一名叫做沈成安的谋士皱眉，想了想道：“前番街市上传言郑宁驰受命于天，大军有神鬼相助，刀砍不入，死而复生，又说什么将军失德失道，李国泰驻扎江陵城，便满城瘟疫，定被天罚，倒是令人想起当年华末大乱的莲花军来。”
萧尹若有所思，“神鬼相助……神鬼相助……”
赵君府忙道：“将军勿忧心，不过是些无稽之谈罢了。”
萧尹微摇头。
李寅同萧尹，“将军，若论神异，或可问国师。”
萧尹凝神思忖，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道：“此事……暂不可与乌啼商谈，去将仪冰叫来。”
门外候着的朴归便飞快的跑了出去，不大一会儿，进来一名飞羽队服色的少年，他行礼道：“将军吩咐。”
萧尹道：“你带两个人，渡江前往潇州，郑宁驰既已破了玢城，估计下一步便是前去潇州，那处的长平滩水流平缓，可让大军渡浑河。”
仪冰点头。
萧尹再道：“勿现行踪，在城内四处查访，尤其是寺观道院等地，若有异常，也不要打草惊蛇。”
仪冰遵命出门去了。
李寅见萧尹略有些失神，唤了一声道：“将军。”
萧尹抬头，同他道：“敬忱，你给韩琦去写封回信……”
……
之后，李寅等人起身告退，萧尹忽地喊住了沈成安，道：“成安，如今山泉书房，还是白老先生任山长吗？”
沈成安答是。
“我记得你是千山县人？”萧尹问道。
沈成安称是。
萧尹又问道：“三思先生沈瑜沈朴琢，可是你本家？”
沈成安一晃神，随后轻叹道：“是……只是当年朴琢先生被奸人陷害入罪，为免连累族人，自出了族谱。”
萧尹便问道：“若是……沈瑜有后人，可否还宗？”
沈成安惊愣，“朴琢先生还有后人？这要问族中老人。”
萧尹凝眉，又摇摇头，道：“不过一问，成安先去吧。”
这般清高世家，定不会认异族女子所生的孩子归宗的。
萧尹独坐了许久，一缕斜阳正入，照在他眼上，眼睛抬起，那金色的眼眸，便似与夕阳融为了一色。
他愁叹一声，今日如何这般漫长？
门外朴归小心翼翼地道：“将、将军。”
萧尹的眼睛终于微动了动，开口问道：“孟大夫去宫中看过回来了吗？”
“孟大夫？”朴归愣着摇了摇头，回禀道：“是阮公子求见，他已在前厅喝了一刻钟的茶了。”
方才见萧尹一脸郁色，阿莲不许他进来回禀，但是前厅的那位阮公子已经发了疯了，原还一副人样的忍着脾气问将军几时见他，后来喝了两盏茶之后，可能那浓茶上头，他就在那跳脚了，说将军再不去见他，他就当场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