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8章 七爷生人勿进

  “哦?说来听听。”孟瑄唇边携着懒散的笑意,略一颔首,鼓励何当归往下说。
  本来他也没打算拿饭菜赏人,一是这桌菜有他的心思在里面,不喂何当归吃个肚圆,他走都走得不安心。二是他这儿的下人统统另居别所,半个不留在主园中,伺候的下人是“钟点工”,做完就走人;上夜的下人是“门前犬”,连园门都不会进来——七公子酷好在园里习武练剑射箭是孟家众所周知的事,谁活腻歪了来当他的箭靶子。所以他的饭菜想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得先跑去隔壁园子里喊人。
  何当归却很当一回事,正色道:“听七爷你这一说,妾身大致明白了这里面的道道,觉得这个规矩不好,不如就蠲除了罢。”
  “蠲除了赏饭的旧例?”孟瑄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心里也是疑惑的,问,“主子吃不完的饭菜赏给下人,清儿觉得这么做有问题?难道吃不下去却硬吃,或者倒掉?”
  何当归摇摇头说:“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这么做既浪费,又有弊端。想让整个孟家都停止这么做,也不现实,不如就从咱们这里开始做,渐渐有好风气形成了,别人会来学咱们也说不定。”
  突然,孟瑄神情微变,朝衣橱方向张手,隔空摄来一件蜜合色绉纱裙子和同色的茧绸上衣,迅速地为何当归穿在身上。何当归一开始比较讶异,还以为孟瑄只会帮人脱衣服,而没有帮人穿衣服的好心。怎么了,天色也没有黑透,夜风也没吹起来,他这是……
  很快,何当归找到了答案。约莫盏茶时分过去,一列深浅不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走过来,跳跃在她的耳畔。来人是……
  孟瑄匆匆为她整理好衣领和鬓发,把她所有散披着的青丝抓成一个妇人贯梳的坠月髻,又拿过一根干净的象牙筷子一插。一个俏丽清媚的小娘子,瞬间就被装扮成一个有几分妇人做派的端庄丽人,这一切只发生在须臾之间。
  他凑近她小巧玲珑的耳,轻声告诉她:“听着像我祖母,她的鞋底时常磨地,且祖母身边的六个丫头都是簪金沙步摇,很好辨声。你无须紧张,咱们该说什么继续说,你放胆说下去就是,祖母不会怪你的。一切有我。”
  何当归一怔,原本要问孟瑄,都听见是祖母来了,为什么不立马开门迎接,反而在屋里继续吃喝聊天,装什么都不知道?转念又明白过来孟瑄的意思,是让她发表点儿有建设性的言论,又或者歌功颂德一番,表达一下对孟家长辈的景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专门讲给老太太她们听。说不定,老太太就是专程跑来听这个的。
  孟瑄的园子虽然没有望风通传的人,可老太太却是带着一群丫鬟径直走到他家房门口了,要提前通知的话,让个丫鬟小跑过来说一声,老太太等人落后片刻就是了。可她们并未这样做,很有一些听壁角抓不良风气现行的嫌疑。
  这也难怪了,孟瑄自从昨日入了洞房,到现在还舍不得出来,疼爱他的祖母免不了为他担心。人家老人家年纪大了,难免胡思乱想,她的好孙儿会不会纵欲过度,以致精尽人亡。唉,都说多年媳妇熬成婆,可当一名祖母,膝下孙儿孙女重孙重孙女一筐,也照样有无尽的烦恼。连孙儿洞房后床笫间的表现,也得关怀到位。
  既然老太太想听,那她就说下去啦。
  何当归清了清嗓子,娓娓道:“七爷容禀,妾身说赏饭制度不好,这里面有个缘故。赏饭本来没有问题,还是一种节约的做法,但刚才听您说,孟府里的主子赏饭,几乎解决了六至七成的后宅下人的日常伙食,这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了。”
  “哦?夫人不妨讲讲,问题出在何处?”孟瑄的声音也装模作样的,一副跟同僚研究八股文分段的老学究口吻。
  两人一搭一唱,眼神中都有笑意,声音却是严肃的。何当归反问他说:“请问,在主子的例饭中,猪牛羊肉,以及鸡鸭鱼虾蟹之类,是极平常的东西吗?比这些更贵的山珍海味,是不是常常出现在主子的饭桌上?”
  孟瑄理所当然的口吻说:“这是自然,孟府的并不奢华,然而驼峰熊掌燕窝凫脯鹿筋鱼翅银耳鱼唇裙边海参干贝蛎黄乌鱼蛋等山珍海味,也是常见的。咱们家的开销,在京城的公侯府第中,大概只排到中下游,因为家训要求‘俭朴’的缘故。”他觉得祖母是嫌他洞房过长了才亲自上门督导,于是就说些“安全话题”,让祖母了解到,他们小夫妻虽然关着门整天不出去,但他们绝对没有不干正事!
  “那下人的例饭中,猪肉或整鸡,也是平常惯吃的吗?”何当归继续问卷调查。
  孟瑄并不了解这些家务,不过还是给出了答案:“军中有职衔的人,都没有顿顿精细的鸡或肉,我想家里的下人就更不可能了。一月也就吃十顿肉吧,我猜。”
  此时,孟瑄何当归两个耳力强人,都听见那一队光降寒舍的不速之客,正在蹑手蹑脚地龟速靠近门窗,屏息偷听。
  “是了,跟我家发放的下人例饭差不多。”何当归点头一笑,“那也就是说,孟府经常做名贵的顶级菜肴,然而自老太太以下,所有主子都吃不完,最后多半都赏给下人了?”
  孟瑄的大手在桌下握住何当归的小手,用温热包裹她,咧嘴道:“没错,‘仁厚待人’也是咱们的家训,夫人日后可慢慢领回。”同时对他们的话题进展非常满意,祖母,您老人家听到了吧,孙儿与好学聪敏的孙媳,在房里研究孟家家训呢。
  何当归不赞同地说:“妾身窃以为,这种所谓的‘仁厚’,只是君等贵人一厢情愿的想法,连‘俭朴’都是假的。妾身不知道,孟府在家训的指示下做了多久这样的事,只能叹一句,花钱如流水,酒肉穿肠过,最后,因为君等的断章取义,舍弃了家训的精华而就其糟粕,真是可惜。”
  孟瑄听得脑门冒汗,强忍着以口堵上她呱呱乱讲的小嘴的冲动。她究竟知不知道什么叫犯忌讳?她怎能正面攻击孟家家训?虽然他鼓励她放心大胆的说,但也得拣好听顺耳的话,说给第一次来偷听孙辈谈话的祖母呀,妞。
  何当归毫无畏惧地说下去:“七郎有所不知,妾身也是个极爱惜奴婢的主子,除了发给她们更多的月钱之外,我吃的燕窝粥和参汤,也常赏给她们吃。可她们吃完之后,得知刚才那随随便便一小碗,价值超过十两银子,她们不但不开心,而且再有下次的时候,她们都推辞不肯吃了。七郎可知道是为什么?”
  “她们贴心,懂得为主子节省。”孟瑄随便笑猜。
  “不对,是因为她们吃了之后,心中有愧。”何当归回忆着说,“就拿蝉衣来说,我没让她入奴籍,而是以帮佣形式跟着我,月钱也是我自己五两八两的发给她,是家里一等丫鬟的四五倍。她觉得自己的针线厨艺都不好,不值这个工钱,拿钱时常觉得惭愧,此愧一。愧二么,就是她老子娘在家吃糠咽菜,一整年才花销二两银子,而蝉衣手捧着一碗十两银子的独参汤,她还能喝得下去吗?”
  孟瑄想了想说:“她不是从你那儿领了不少银子?只要把银子孝敬给爹娘,再加倍用心地伺候你,两个难题就都不存在了。”
  小姐的贴身丫鬟,大都跟小姐一同长大,有时候感情比亲姐妹好多了,吃穿都差不多。
  何当归微笑道:“这话原也不错,算是旁观者清了。不过七郎可能不知道,他们庄稼人的心朴实,早就省俭惯了,蝉衣的爹娘有一两银子家底时怎么过,与拥有五十两时的吃用没什么区别。蝉衣往家里送的钱,她娘都是给她当嫁妆攒起来,怎么劝都不花,最后蝉衣只好买了鱼肉往家里带。”
  孟瑄知道她定是思念婢女了,安慰道:“蝉衣那丫头圆脸福相,心底也善,她会有自己的一番造化。”上次青州之行匆忙,他们都忘记了蝉衣,也没根据段晓楼的指示,去找常诺问,他的风言风语有没有拐带未成年少女。事后想起来,再寻常诺已不见人,只好继续等罢。
  何当归总结:“所以说,上等贵人和普通百姓的想法完全不同,尤其是卖身入大宅门的下人,他们之所以不做平民做奴籍,就是想趁机会多赚几两银子。主子的锦衣玉食赏赐给他们消受,倒不如多赏赐几两银子更实惠。一时的口福比不上傍身的钱财,吃多吃少都是说不准的事,而且受惠的还是少数人,均等赏罚,就能让更多人受益。”
  孟瑄听得认真了一些,并附议道:“不错,主子的例饭过于铺张了,稍微裁剪一部分,拿来赏赐给好奴才,也是个不错的法子。”
  “不光是铺张这么简单。”何当归犀利地指出,“既然有个‘赏饭制度’摆在那儿,饭菜又是一层层匀下来的,越往下越少。那些个做菜的厨子,又被摆在赏赐的第几层?他们会不会为了拿到更多赏饭,而日益拉大例饭开销,或者用美食作为诱饵,撺掇主子另出银子,多多使用各院的小厨房?而主子兴头上吃两口,下剩的就全赏人了,受益的又是谁?孟府有专门的采办司,并不缺少菜蔬鱼肉,为什么侧门的几个早市会那么红火?他们做的是谁的生意?据我所知,下人们并没有多少闲钱,也不认花这样的钱。”
  “那你的意思是……这些年孟府空讲排场,铺张浪费,而且下人个个都在暗地里坑骗主子的银子?”
  门外突然(也不突然的)响起一个威严的老妇之声,随着这声话语,门被缓缓推开。
  孟瑄偏头看去,却吃了一惊:“父亲?你来这里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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