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第七境影像墙

  何当归跑近,捡起地上那一团鼓鼓囊囊的黑影,借着天上的光细看,是个杉木八角盒,有蒲扇那么大,盒盖上写着字。此时天光黯淡,看不分明,何当归心中着急,就往怀里摸火折子。
  说时迟那时快,天光一时转明,从晨曦的灰蒙蒙天际,渐至早晨五更天的曙光天际,而借着这样的光线去看她身处的那条黑色甬道,左右两侧的墙壁上,竟然映出一道道人影来,仔细一看,很像是宫女和太监一类的人。她一开始非常警觉,可转而又转为疑惑,只因那些人影只是一些白色围墙上的彩色倒影,不似活生生的真人,而且那些人影在动,还有微弱的声音从墙壁上传出来。
  这种景象,实在与青儿所说的那种“电视机”或“银幕”非常相似,何当归感觉新奇,于是将杉木盒小心收进怀中,沿着甬道走下去。左右两侧都是动弹的人影,她时而往左转头,时而往右看,墙壁中人的说话声虽然感觉很遥远,不过好在她的耳力够好,再微弱的声音也能尽收耳底。
  左边的影像率先震惊到了她,那背景物莫不是皇宫中的宫室?她前世曾扮成小太监随朱权进宫,所以绝对能认出,后面那一大片,都是未出嫁的公主的宫室。再往前走去,有个尖细的太监声音传来:“当公主当到这个份上,换成别人早就沉湖去了,她居然还在院子里唱歌,哎呦喂,听得咱家头皮发麻,再想到她的那张烧毁的脸,咱家就更倒胃口了!”
  再往前走去,某座院子里,一个十多岁的头戴斗笠的宫装女孩儿一边抹泪一边唱歌,过了一会儿有人影从天而降,是个少年,看容貌依稀是少年时期的齐玄余。这么说,那宫装女孩儿,大约就是十公主喽。
  “小十。”齐玄余笑着走近女孩儿,“你在找我吗?”
  “你来了!”女孩儿惊喜地站起回身,低呼道,“你说只要我一唱歌,你就能从天上走下来看我,原来是真的!原来神仙哥哥你没有骗我!”
  神仙哥哥?何当归不屑地哼一声,是神棍哥哥才对,才几岁大,他就开始骗小女孩了。
  齐玄余从袖中取出一面黄铜菱花镜,递给女孩儿,笑着说:“送你的,照照吧。”
  女孩儿立刻抹泪:“你什么意思?”
  齐玄余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的折叠纸状物什,道:“这是我从其他神仙那儿讨来的东西,我给你戴上。”说着不管女孩儿同意不同意,一手捉住女孩儿的肩膀,一手挥下女孩儿的斗笠。不顾女孩儿的遮掩和惊叫,他捉住女孩儿的面颊,仔细地给她擦拭眼泪,用温柔的口吻说:“你不用觉得羞愧,变成这样不是你的错,何况神仙哥哥不是说过了么,我有一双天目,能瞧见你的真正样子,真正的你是非常美丽的。”
  直到此时,那女孩儿都是背对着何当归,让何当归分外好奇,那女孩儿的脸究竟伤到什么程度。据她所知,那些火灾中救出来的人,若是脸被高温烤坏,那么整张脸上最脆弱的双目首当其冲,十有八九都会被熏坏。那女孩儿的眼睛是盲的吗?
  齐玄余十四岁就入仕途,第一次面圣为皇帝卜筮就深得圣心,可谓前程似锦,他想要什么样的美女没有,为什么要对一个毁了容十公主如此殷勤。跟朱权那样的人混迹在一起,齐玄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心慈之辈,难道就因为一点同情,他就冒险潜进公主居所,陪小女孩过家家玩?
  何当归围着这副影像左右移动了几次,想换个角度看一看女孩儿的脸,可这些人影都是平面的,是墙上的一个倒影,不管她怎么转,都转不到女孩儿的正对面。正略感失望的时候,墙上的画面自发调转了一下,照到了齐玄余的背面和女孩儿的正面。
  何当归的脸凑得非常近,而墙上突然变出女孩儿的正面来,且女孩儿的脸几乎是瞬间蹦到她的鼻尖上,登时吓得她惊叫着连连后退几步。那女孩儿的脸,密密麻麻地布着十几道深浅不一的旧伤疤,将一张雪白小脸毁得惨不忍睹……哪里是被火烤坏的?分明是让人用刀子划出来的!什么人这样大的胆子,敢拿刀子划花朱元璋女儿的脸!
  何当归靠着右侧的墙壁做了个深呼吸,刚想再上去仔细看看伤疤下的那张脸跟自己有几分相似,恰在此时,她背后的墙壁却传来了一个让她汗毛竖起的声音,那是朱权的声音——
  “真的……非杀她不可吗?我……不行,我下不了手。”
  另一个声音接道:“她偷看了你与朱允炆的往来书函,又知道你当年在朱允炆和朱棣之间徘徊不定,待价而沽的旧事,连假装被朱棣绑架,顺势借兵给朱棣的主意,也是她帮你出的,一旦她生出丝毫的背叛之心,你将无力回天。难道王爷你要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而将自身置于危险之中,将王霸大业置于不确定的危机之中吗?”声音低浑沙哑,带着一种让人听上去很不舒服的卷舌音。
  “可是,何嫔对王爷忠心耿耿,十年来未有一丝一毫的忤逆举动,何况如今,她还怀着王爷的孩子。”何当归听出这个是明月的声音,缓缓回身,入目的果然是朱权,明月,还有一个高大的黑衣男人。那男人带着一张透明的冰面具,面具虽然透明,不过紧贴着脸戴,将面部压得变了形,所以完全看不出本貌。
  明月蹲在房间一角,整理着一地彩色弹珠,何当归知道那个是伍樱阁的情报珠,每一粒打开都有一条情报,根绝颜色和大小来区分情报类别和重要程度,最低级别是黄色,最高级别是紫红色,以前何当归也参与过情报集中与分发工作。明月手中搓着一颗弹珠,扭着头说:“女人生了孩子就像树扎了根,她已经变成王府的一棵树了,怎会对王爷有异心呢?高先生你说娘娘私会男人,却拿不出一点证据来,我看你就是挑拨离间嘛。”
  黑衣男人嘶嘶笑道:“一个奴才,也配跟本相讲话,王爷,你宁王府的规矩去哪儿了。”
  朱权哼了一声,摘下案上一株橘树的柑橘,问:“她除了在西街的悦来老店订房,还有其他异常举动吗?有男人去跟她私会吗?”
  何当归打量这个朱权,听明月说她“怀着孩子”,那么,这就应该是她遇害半年前发生的事,此时的这个朱权非常年轻,与幻梦无香阁中见到的那个简直差了二十岁……可见无香阁中的那个中年朱权是假的,无香阁中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
  黑衣男人再次发出难听的笑,高傲地说:“她是王爷的妾,不在房里绣花,却易容变装出府,还去客栈中包房间,这还不足够说明问题吗?本相也知道捉贼捉赃,捉奸捉双的道理,之所以没有做到那一步,只是为了顾全王爷你的颜面。王爷,凭你我的关系,凭本相的身份地位,你难道还信不过我吗?我与那女子无冤无仇,好端端地我冤枉她做什么。”
  何当归蹙了眉,她怀孕的时候变装出府?去悦来老店包房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可那一回她是为了……
  朱权抬手挥走角落中观望和支棱着耳朵倾听的明月,吩咐说:“我想跟宋先生喝茶下棋,你去九兰苑打点一下。”明月恋恋不舍地走了,口中嘀咕着,“宋先生死了好多年了,为什么常常要跟他喝茶下棋。”
  何当归知道,他们口中的宋先生,是有着“赛陆羽”之称的当世第一茶艺大家宋友。当年朱权被封为宁王,去大宁赴任的时候也带上了受过膑刑而不能走路的宋友,将他安置在王府的九兰苑中,只要一有空就去找他品茶对弈。宋友是她的茶艺师父,教过她两年茶艺,后来在建文三年病逝。
  他死之后,朱权大感惋惜,叹曰失一知己,何当归给朱权泡茶喝,朱权又叹曰,以后再也尝不到宋友那道云雾茶的味道了。何当归听说朱权常常跑去九兰苑缅怀宋友,一个人在那里下盲棋,她大感不服,所以日夜苦练茶艺棋艺,终于小有所成,能跟宋友比肩了。
  不过,宋友是一个堪透红尘的苦行僧,他的棋和茶没有欲念,处处透着从容,而何当归虽然技法达到宋友的高度,却是失之尖锐锋利,争强好胜之心太重。这些评论都是何当归这一世重新研究茶与棋时得出来的,上一世的她被自己的心蒙蔽,还一直在为自己的高超棋艺而洋洋得意呢。
  不管是琴棋书画,还是诗酒茶花,再高雅的东西,一旦沦为争宠和博取别人欢心的工具,就与哗众取宠的一般滥俗戏法也没什么区别了。棋下得再好,也不过是别人棋盘上的棋子罢了,生死都是别人一句话说了算。她望着墙上的人影讽刺一笑,朱权下不了手?他不忍心杀她?可最后杀起她来,他可一点都没有手软的意思哪。
  明月走远后,朱权回身,对那黑衣男人说:“咱们先不谈何嫔了,她的事我会妥善处理,假如她真的失节或生出背叛之心,我第一个就不会放过她。高审君,你这次出海有什么收获?方其部的人马联络齐备了吗?”
  “为什么不谈何嫔?我就是为何嫔的事来找你的,为什么不将此事处理明白?”黑衣男人冷哼道,“王爷,你可莫要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忘了我们蒙古人的骄傲,忘了国破家亡的耻辱,大好江山跟一个碍眼的女人比起来孰轻孰重,你都不会分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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